第8章
    這幾天顧老太太每每從學(xué)?;貋恚家^來看看這乖孫女,抱一抱哄一哄,看她一日比一日長開了,那胖乎乎軟嫩嫩的小臉兒,那微微嘟著的小嘴兒,越看越喜歡。</br>  “咱蜜芽兒長得真好看,不說其他,就說這睫毛,又濃又密,竟然還是卷起來的,以后長大了,不知道得多漂亮!”</br>  童韻靠在炕頭上,笑著說:“娘,你這就是王婆賣瓜自賣自夸,自家閨女,越看越待見?!?lt;/br>  她當(dāng)然也覺得自己蜜芽兒好看,可是又覺得天下父母心大概如此,總會覺得自己孩子好看吧,其實別人家也許未必差。</br>  然而顧老太太卻不以為然:“你這就不對了,等出了月子,你過去咱鄰居家看看吧,就看老蕭家那娃,和咱蜜芽兒一天生的,哎呦喂,那個模樣喲!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這都生了快十天了,那頭上癩得沒幾根毛,就連腦門都又窄又小,一看就是個沒福氣的!”</br>  說著又對著自家孫女笑起來:“哪像咱家蜜芽兒,瞧著胖乎乎小臉蛋,還有這亮堂堂的大腦門,就跟個女佛爺似的!”</br>  童韻想想也覺得婆婆說得有道理,自己女兒天庭飽滿地閣方圓的,確實是個福相。</br>  “娘,老蕭家美娟生了個男娃,這下子,前頭的競越和淑蘭,怕是更不受待見了吧?”</br>  競越今年五歲,當(dāng)初剛下生也是個最寵的小子,還特意找她來,說她有文化,讓她給取個與眾不同的名字。與眾不同的?顧老太當(dāng)時用了九牛二虎的力氣,取出七八個來,最后蕭家人選了競越這個名字。不曾想,這才幾年功夫,曾經(jīng)連取名字都千挑萬選的蕭競越,已經(jīng)成了個小可憐。至于那淑蘭也就才十歲,這姐弟兩個,在家自是被指使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前些天,聽說蕭國棟還想著不讓淑蘭上小學(xué)了,淑蘭在家鬧騰了一番,哭得不成樣子,后來還是自家婆婆和大隊長陳勝利一起找過去,說了說,蕭國棟也覺得不讓女兒上面上無光,這才答應(yīng)的。m.</br>  現(xiàn)在孩子上個學(xué),學(xué)費都不用交,書本費也就五毛錢,一年到頭的,誰家就能缺這五毛錢?</br>  “可不是么!”顧老太太是小學(xué)老師,管著村里這群孩子,前前后后操心得就多:“不過我和蕭老太太提過了,她意思是有她在,就一定讓孩子上,孩子愿意學(xué),就給上。有這個奶奶一天活頭,這兩個孩子日子還能好過。”</br>  童韻點頭:“是,好歹有個奶奶疼著,要不然……”</br>  說著,她嘆了口氣,低頭看了看自家小寶貝,忍不住心里泛軟。</br>  自己和顧建國可得好好過日子,多掙點工分,希望家里光景一天天好起來,只有大人日子過好了,才能保著自己這小女兒過得舒坦。</br>  顧老太太說著間,不知想起什么,竟道:“蕭老太太其實也是個倔種,這次美娟生個了個娃兒,她也沒跟前伺候!”</br>  “那是為何?”童韻不解了,一般來說,村里誰家兒媳婦生了孩子的,當(dāng)婆婆得好歹得伺候伺候,別的不說,吃幾個雞蛋總該是有的,畢竟月子人,不能委屈。</br>  顧老太太搖頭笑嘆了聲:“罷了,說這個干嘛,你這在月子里呢,犯不著操心別人家堵心事。我今日過來,是有個東西給咱蜜芽兒?!?lt;/br>  說著間,她把蜜芽兒遞給了童韻抱著,自己卻從兜里摸索出一個明晃晃的東西來。</br>  童韻定睛一看,不免驚到了,這竟然是一個黃金的長命鎖,上面寫著“富貴安康”四個字。</br>  這是金貨??!</br>  顧老太太壓低了聲音說道:“這個給咱蜜芽兒的,你好好收著,等以后有機會了再戴,仔細(xì)別讓人看到了?!?lt;/br>  童韻接到手里,只見這長命鎖有小娃兒拳頭大小,還是個實心的,掂量著分量不輕!</br>  “娘,這哪行,她這小人家的,不值當(dāng)用這個!這值錢著呢,你快收好,仔細(xì)讓人看到!”</br>  這種實打?qū)嵉慕鹭洠慌卤绘ㄦ部吹?,縱然上面幾個妯娌都關(guān)系好,可也怕有說道,二怕被外人看到。現(xiàn)在這年月,你在醫(yī)院里好好給病人看病治病,都能被下放到山區(qū)去,家里多養(yǎng)幾只雞,被割了資本主義尾巴只剩三只了,院子里種個樹結(jié)個柿子,都被砍光了說你種資本主義樹。</br>  至于家里藏了個這么一坨大金子,童韻不知道這算什么路線又是不是資本主義,但她知道,這是怎么也不能讓外人看到的。</br>  顧老太太外面瞅了瞅,門關(guān)得死緊,院子里冷清清得沒人,也就壓低了聲音對這小兒媳婦透露兩個底兒。</br>  “童韻,你當(dāng)然不知道,我手里,除了你爹烈士每個月發(fā)放的撫恤金,自己還藏了點東西。本來是想著什么時候年頭不行了日子過不下去了,就拿出來慢慢變賣。可現(xiàn)在看這光景,你大哥在城里,每個月也能孝敬點,底下他們兄弟四個,在大隊掙個工分,不顯山不露水的,但也能混個飽飯,一時半會,這玩意兒也用不上,我就想著,等我老了,早晚把手里點東西傳給幾個小的。你瞧,這個鎖啊,做工好著呢,這是當(dāng)年上海楊慶和久記的,是個好東西?,F(xiàn)在那楊慶和久記好像都倒閉了,以后再是沒有了的。這玩意兒留著,好好保存,便是一時不戴,傳給后代子孫,也保值!”</br>  這一番話,聽得童韻可是吃驚不小,一時都說不出話來了。</br>  老人家每個月都有撫恤金,那是公爹當(dāng)了烈士的家屬補貼,一個月約莫有二十多塊,這個她知道。老人家除此外還有在小學(xué)當(dāng)老師的工分,折合成錢一個月也有十六七塊,這個她也知道。</br>  城里大伯哥現(xiàn)在一個月工資估計有個六七十塊,每個月會給老人家二十塊。據(jù)說是因為大伯哥進(jìn)城的那個位置,是得的公爹的好,好處讓他一個人占了,所以他得拿出工資的一部分來補貼家里。</br>  這個錢其實說起來是全家的,可家里幾個兄弟沒人會惦記這錢,都在老人家手里,她早年不容易,年紀(jì)大了,這錢就該她拿。</br>  如此粗略一算,婆婆光每個月的固定進(jìn)項就有六十多塊!</br>  要知道,這年月,上了大學(xué)畢業(yè)后分配到三類地區(qū),轉(zhuǎn)正后的工資還不到六十塊呢!</br>  童韻早就知道婆婆手里有些錢,這些年積攢下來,必然不少,可是沒想到,婆婆手里竟然還攢著些這金疙瘩。不說其他,只說眼前這個實心的長命鎖,那么大一塊,得多重啊,折合成錢,不知道得多少!</br>  況且,童韻多少也聽父母提起過,舊年月時候,上海楊慶和久記的長命鎖,那是老牌子,是從晚清時候就存下來的老牌子了。這家的長命鎖,光是做工就值錢了,又比尋常金疙瘩要金貴許多。</br>  事情到了這里,童韻隱約也有所感覺了。</br>  以前她就覺得這個婆婆投緣,說話做事透著大氣豁朗,不像是那沒見識的農(nóng)村老太太,后來知道是在大戶人家當(dāng)過丫鬟,她便想著那必是開明人家的陪讀丫鬟吧,或許還留過洋,這才讓婆婆得了那么多見識。</br>  可是如今,她才知道,事情怕是沒這么簡單。</br>  哪個大戶人家的丫鬟能一出手就是個楊慶和久記的金疙瘩?</br>  童韻握著那長命鎖,默了老半響,終于長出了口氣。</br>  “娘,這個長命鎖我收下了,我會好好留著,等以后蜜芽兒大了,再傳給她?!?lt;/br>  “這就是了?!鳖櫪咸烙媰合眿D也多少猜到了,只是沒說破而已,兀自笑了笑:“雖說世道亂,不過咱這大北子生產(chǎn)大隊,其實啥事兒沒有,外面那些風(fēng)浪過不來。畢竟都是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一起過了幾十年,誰不知道誰家那點子事?這山村里人,心思單純,也沒想那些頭頭道道的,你就安心在這里和咱建國過日子,別的不用想,咱這是五代貧農(nóng),烈士家屬,他們再鬧騰,也不敢到咱頭上動土!”</br>  童韻心里捏了一把汗后,如今也想明白了。</br>  自己成分還不好呢,其實也沒啥事兒,該結(jié)婚結(jié)婚,該生娃生娃了,建國也沒嫌棄自己。</br>  顧老太太說著間,又問起來:“我聽說,親家那邊前幾個月說要被調(diào)查,現(xiàn)如今有什么消息沒?”</br>  童韻正為這事兒愁呢,見顧老太太問起,苦笑了聲:“沒,至今沒個消息,這不是讓大伯哥幫著問問?!?lt;/br>  顧老太太點頭,嘆了口氣,安撫地拍了拍童韻的手:“沒事,你父母既是當(dāng)大夫的,救人無數(shù),一定會有福報,什么大災(zāi)大難,早晚都能過去的?!?lt;/br>  童韻點頭:“是,我也這么想著,我父母,其實都是好人,只盼著好人有好報?!?lt;/br>  好的不能好的人,有那窮的來看病,拿不出錢來,父親經(jīng)常就免費給看,回頭醫(yī)院需要結(jié)賬,他拿自己工資頂上。母親雖然是個過日子的,但從來不說他什么,反而覺得父親是個好人。</br>  兩個人就這么一心撲到醫(yī)院里,救人治病的,也不爭名奪利,沒干過一件壞事,誰知道臨到老了,竟然也要被調(diào)查了。</br>  童韻不免想著,如今這世道實在是看不懂,若是真得父母有個什么,她怎么辦,是不是要和顧建國離婚,免得拖累了老顧家這一家子人?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yuǎn),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fēng)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yuǎn)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yuǎn)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fēng)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