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顧家得了個寶貝女兒的事，全生產(chǎn)大隊都知道了。大部分人都覺得理所當然，誰不知道顧老太太自己生了五個兒子又盼來了八個孫子，愁得見到別人家女兒都快眼里放光了。如今總算自己家得了個，那真是恨不得昭告全村的架勢。至于人家送紅雞蛋，送喜饃饃，那不是很正常嗎？</br>　　誰家添了這大喜事不想趁機昭告大家，你不辦，那是你家里沒有那實力！</br>　　可偏偏就在所有人都認為理所當然的時候，就有一位，看著這情景，心里不樂意了。</br>　　這位就是顧家四媳婦蘇巧紅的娘。</br>　　本來這老顧家的事和她老蘇家也沒什么關系，又不讓她家出雞蛋饃饃的，犯得著她在那里咸吃蘿卜淡操心，可她心里記掛著自己女兒啊。</br>　　她這輩子生了三個女兒三個兒子，自己覺得自己是老蘇家的大功臣，耀武揚威得很，每每和人說起，都是一嘴一個“當初我生我大蛋的時候如何如何，當初我生我二蛋的時候如何如何，當初我生我三蛋的時候如何如何”，大蛋二蛋三蛋那都是她的寶貝疙瘩蛋。</br>　　到了她閨女，嫁到了老顧家，上來就生了兩個帶把兒的，她覺得自己閨女這是有福氣，這是肚子爭氣！一撇腿兒就是一個大胖小子啊，你們能嗎？</br>　　結果如今，她手里攥著這紅雞蛋，心里就開始犯嘀咕了。</br>　　“我閨女生的那都是大胖小子，而且還一口氣生了倆，她老顧家都不知道送個紅雞蛋，怎么如今，那瘦巴媳婦才生了個丫頭片子，竟然值得送什么紅雞蛋？”</br>　　瘦巴媳婦說得是童韻，她生得腰粗體壯，干農(nóng)活有力氣，看不上童韻這樣的細瘦白的，便說是瘦巴媳婦。</br>　　“娘，我婆婆可喜歡那丫頭片子了?！?lt;/br>　　其實蘇巧紅本來心里就窩著點火，只是全家都喜歡那小丫頭，她不好發(fā)作罷了。如今到了娘家，一邊幫著娘在那里剁大白菜，一邊嘴里絮叨：“你不知道有多寶貝那丫頭片片子，他大伯捎來的麥乳精，我家牙狗兒連嘗嘗什么味兒都不能，全都給送到老五媳婦屋里去了?！?lt;/br>　　“麥乳精？”蘇巧紅娘可不知道這是什么玩意兒，一個眼兩個大：“那是啥？”</br>　　“我聽說那是個好東西，咱村里人都沒見過，營養(yǎng)著呢，比肉都好吃，比糖都甜！”其實蘇巧紅也不知道什么味兒，就猜著，肯定比肉好吃，比糖好吃，比什么都好吃。</br>　　“這好東西，就給那丫頭片子了？一個丫頭片子也值當用這好東西？！”蘇巧紅娘用圍裙擦著手，在那里瞪大眼問。</br>　　“值當著呢！”蘇巧紅有氣無力地說：“我婆婆和你可不一樣，人家不稀罕孫子，就喜歡那瘦巴丫頭片子！我估摸著，這是咱明面上能看到的，暗地里，還不知道給她吃了多少好東西呢！”</br>　　蘇巧紅娘在那里皺著眉頭想了一會兒，忽然就抬起那寬大粗壯的屁股。</br>　　“走，別剁菜了，回去你家瞧瞧！”</br>　　“瞧，瞧什么？”蘇巧紅一臉懵。</br>　　“我怎么生了你這么一個軟蛋，傻貨！”蘇巧紅娘恨鐵不成鋼：“你可是一口氣生了兩個胖小子的，你有底氣，不怕那老媽子！你現(xiàn)在就回去，我陪著你回去，我可得去找那老媽子說道說道，有她這樣的人嗎，放著大胖孫子不疼，非疼什么丫頭片子？那丫頭片子能給她養(yǎng)老送終嗎，丫頭片子能給她摔盆咂罐嗎？丫頭片子都是賠錢貨，疼也白疼，這顧老媽子就是個榆木疙瘩不開竅，我找她評評理去！”</br>　　“哎——娘，你別介啊，這事說不通，人家就認這個理！”</br>　　“怎么說不通！你別管，你到時候就給我看著，也好好學學，看你娘怎么對付那老蠢貨！”</br>　　得……蘇巧紅看她娘發(fā)火了，也沒敢說什么，就跟在她娘回頭趕緊往家趕。</br>　　她娘也是很厲害的人物，想當年還是媳婦那會，和自家婆婆吵架，吵得全村的人都聽得見響聲，再后來生產(chǎn)隊分糧食的時候，因為她覺得分得自己糧食少了，直接撒潑躺生產(chǎn)隊門口不走，最后沒辦法，大隊長只好對給了她一點。</br>　　可以說，蘇老太太，那是戰(zhàn)無不勝攻無不克的人物，自打嫁人后開啟了罵街掐架的功能，便再也沒有輸過陣。</br>　　蘇巧紅當下心里也是暗暗地期盼著，也許自己這能干的娘能給自己找回點好處？</br>　　這個時候的她忽然就想起，昨日在家里打掃的時候，仿佛糞坑里有剛扔的山雀骨架子。</br>　　山雀肉啊，可憐她家牙狗都沒嘗過味兒，就這么被童韻給享受了，想想就氣得肝疼。</br>　　看來是時候鬧騰一場了！</br>　　蘇巧紅娘家是紅旗生產(chǎn)大隊的，和大北子莊生產(chǎn)大隊是鄰居，就隔著一條土路。蘇巧紅娘在前面氣哼哼地走，蘇巧紅在后面緊緊跟上，一路上碰到了人，都過來打招呼，臉上笑著問：</br>　　“你家那大胖閨女長得真不賴！”</br>　　“紅雞蛋收到了，好吃！替我謝謝你家老太太了！”</br>　　然而這些話無異于在戳火。</br>　　誰家大胖閨女，那是她家的，那是瘦巴媳婦生的！</br>　　至于什么紅雞蛋，那更是心疼啊，她家牙狗兒如今也吃雞蛋，一天摳摳索索的也就吃一個雞蛋，想多吃都不能，結果呢，童韻那么大人了，出了月子竟然還能吃雞蛋？</br>　　她在這里驢X刮堿，人家在那里大車撒油，這是什么世道??！</br>　　于是這搓火的娘倆，一口氣都沒停，直接奔到了老顧家門前。</br>　　“親家，在家吧？”這個時候傍晚了，各家廚房冒煙了，應該是在家。</br>　　別看蘇巧紅娘風風火火地來了，其實真到了人家老顧家地頭上，她還就開始客氣起來了，至少表面上沒露出什么不高興來。</br>　　之前大隊里帶著大家伙一起背□□語錄，不是就有一句“戰(zhàn)略上要蔑視敵人,戰(zhàn)術上要重視敵人”么？蘇巧紅娘不懂什么戰(zhàn)略戰(zhàn)術的，她只聽說，這句話意思就是，做什么事得講究方法，對什么人用什么辦法！</br>　　顧老太太從灶房里鉆出來，見了蘇老太太，一下子沒弄明白這來意，便笑著說：“在呢，正做飯呢，吃了嗎？來來來，進屋坐坐，等會一起吃吧?！?lt;/br>　　這年月見面第一句話就是問吃了嗎，畢竟民以食為天，大家都吃不飽肚子。關心下親戚的肚皮問題再順便解決下吃飯，那就是對親戚最大的客氣了。</br>　　“沒吃呢！”蘇巧紅娘陰陽怪氣地笑：“我這是趕飯門來了，要不惹人厭呢！”</br>　　“這話說哪里去了，快坐下，等會開飯，咱一起吃?！?lt;/br>　　說著間，顧老太太忙吩咐四兒媳婦：“巧紅，還不趕緊給你娘倒杯水喝。”</br>　　蘇巧紅忙答應了一聲，滴溜溜地去廚房倒水了。</br>　　別看她在娘家的時候也氣憤了一把，可是來到了婆家，看到了顧老太太，之前鼓起的勇氣頓時煙消云散了。</br>　　顧家到底是大北子莊大隊的殷食人家，婆婆雖然有些偏心，可其實比起其他婆婆還是要好多了，顧建黨這個人也不錯，對自己挺好，況且下頭還有兩個大胖兒子，若真是鬧騰起來，她也心里發(fā)憷。</br>　　而這邊兩位老太太進了堂屋，坐下來，便開始噓寒問暖起來了。</br>　　“這紅雞蛋，可真喜慶?。∥乙豢淳拖矚g，這陣子家里的雞實在是賴，只抱窩不下蛋，我也摸不著個雞蛋吃，如今看著這雞蛋，可算是解饞了?！碧K老太太摩挲著那雞蛋在懷里，笑呵呵的這么說。</br>　　“這個不用急，多養(yǎng)養(yǎng)，總是能下蛋的?！碧K老太太哭窮說沒雞蛋吃，顧老太太可沒有送她幾個雞蛋的意思，直接讓她回家繼續(xù)養(yǎng)雞。</br>　　“哎，就算養(yǎng)好了雞下了蛋，我哪舍得吃呢，下面幾個大孫子，一個個盯著雞蛋流口水呢！咱這做奶奶的吧，什么都舍不得吃，只恨不得都留給乖孫子，你說是不是？”蘇老太太慢悠悠地把話往下引。</br>　　“這話說得就不對了，各人有各人的福氣，以后兒孫自有兒孫福，咱們忙活了一大輩子，怎么就不能吃個好的了，再不吃，怕是都要進棺材了。”顧老太太這方面是想得開的，所以麥乳精一罐子給童韻補身子，另一罐子當然是給自己補了——誰眼巴巴地盯著她的食兒，她就偏不讓那人如意！</br>　　“這可說得不對了！”蘇老太太拉下了臉：“家里有壯勞力得干活，有小娃兒得長身體，哪有咱們吃的東西??？”</br>　　“沒辦法，我家兒子孝順，媳婦也體貼，他們都說我應該吃好的，家里好東西都留給我吃?？赡芨骷仪闆r不同吧,兒子和兒子不一樣的。”顧老太太滿臉欣慰地這么感慨。</br>　　聽了這話，蘇老太太一下子氣得胸口突突的。</br>　　這是啥意思，當她傻??？她是個睜眼瞎可不是個傻子，不就是說她顧老太的兒孫孝順把好吃的都給顧老太，自己的兒孫不孝順所以自己輪不上吃嗎？！</br>　　“我家兒子孝順，媳婦也孝順，大孫子更孝順！”她不甘示弱。</br>　　“對，你家兒子孝順，媳婦孝順，大孫子也孝順。這不，養(yǎng)出來的女兒，嫁來我家，更孝順！”顧老太太笑呵呵地這么說。</br>　　蘇老太太聽得更氣了，眼前發(fā)黑，只恨不得撲過去咬顧老太一口。</br>　　不過多年的耍潑斗爭經(jīng)驗告訴她，這事不能這么來——畢竟在人家地盤上嘛。</br>　　“我女兒是好，那當然是好！我蘇家出來的女兒，哪能不好，這不，才進門幾年，先抱了一個大胖小子，再抱一個大胖小子，這是給你老顧家傳宗接代開枝散葉！”</br>　　自打這蘇巧紅嫁出去一口氣兩個大胖兒子后，她在她們紅旗公社走起路來腰板更直了，傳出去的話都是，我家里還有個小女兒，那也是一撇腿就生大胖小子的命，可得掙個大聘禮！</br>　　“是，兩個小子呢！”顧老太太心里卻冷笑一聲，兩個臭小子??！</br>　　“對，兩個小子呢！”蘇老太太瞪大眼，再次強調，那不是兩個丫頭片子，那可是兩個小子！</br>　　“嗯……”顧老太太已經(jīng)失去和蘇老太太說話的興致了，這也太沒勁了，有什么事兒你就挑明了說，跟我繞什么圈子，當下也就隨意敷衍著。</br>　　蘇老太太見她竟然不當回事，忍不住再次說道；“俗話說的話，傳宗接代，開枝散葉，當了人家兒媳婦，就得是生兒子，不生兒子是不行的。咱們這些當婆婆的，也得盯著點，讓底下媳婦生兒子。如果媳婦不生兒子，咱們可就對不起列祖列宗，以后死了，都沒臉往祖墳里埋，知道不？祖墳都不好意思進！要不然你想怎么著，等進了祖墳，見了上面的老祖宗，說我沒能給老顧家生幾個大胖小子，咱老顧家斷子絕孫了，你說你能有臉不？要生就得生小子，那才是添丁進口的事，你說萬一生個閨女，那叫生孩子嗎？那不是給咱家生的，那是給給人家生的！”</br>　　蘇老太太在這邊滔滔不絕唾沫橫飛，顧老太太意興闌珊眼瞅屋頂。</br>　　蘇老太太見顧老太太根本沒當回事，忍不住再次開口：“你啊，別看是個小學老師，但論起里面的理兒來，未必有我門清，你啊就是識字識得迂腐了，而我，我娘家從好幾輩前就住在咱紅旗公社，我是眼瞅著——”</br>　　蘇老太太還要繼續(xù)開始她的唾沫橫飛，而就在這個時候，顧老太太卻忽然伸出手，啪的一下子，打在了蘇老太太大腿上。</br>　　“哎呦喂，這大冬天，竟然有個蚊子在這里叫喚，我打，我打死你！”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