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6 章
菩父埋骨的所在,位于荒野里的一片高坡之上,向著京都方向。
十幾年過去了,那片坡地早被荒草盡數(shù)覆沒,除去荒草,方顯露而出。
一g坍塌的土丘,一塊無名的青碑,碑前插了一支節(jié)杖。這便是全部。
杖風(fēng)吹雨淋,地上節(jié)桿早已腐朽不堪,但下半截,卻依然插入在地,至今尚未倒下。
這一日,荒野之上,旌旗蔽日,萬名鷹揚校尉,身著玄甲,光輝耀日。他們整齊陣列,肅立坡下,祭吊英魂。
在校尉將士的注目之下,菩珠迎著那來自曠野深處的獵獵大風(fēng),一步步地登上高坡,來到了父親的埋骨之地。
祭官念誦著祭文,她跪在那g荒丘之前,憶父親當(dāng)年的音容笑貌,也再次想起了自己小時候最后一次送他出門時的情景。
他笑著答應(yīng)她,說很快歸來,然而從那之后,再未歸來,這么多年,獨自一人長眠于此。陪伴他的,只有瘴雨蠻煙,野風(fēng)陣陣。
她忽抑制不住情緒,默默垂淚,正陷入傷感,一時難以自持,忽感到手上一暖,抬起朦朧淚眼,望了過去。
李玄度素冠玄裳,和她并肩而跪。
他的神色肅穆,雙目依然平視望著前方,一手卻伸來,在袖下和她的手緩緩五指相扣,最后緊緊地握在了一起。
她感受著他掌心的溫暖和有力,聽著野風(fēng)吹過坡地的呼呼之聲和祭官那哀而不傷的鏗鏘獻祭之聲,心慢慢地定了下來。
她望向父親的墳塋,淚亦漸止住。
大火熊熊,在僧人莊嚴的渡亡經(jīng)聲里,遺骨燔化,歸入凈壇。
她雙手捧著,下了山坡。原野之上,隨著一聲令下,那一萬將士齊行跪禮,奉迎忠骨。
浩劫已過。瘴雨蠻煙,亦皆消散。今日之后,魂靈歸鄉(xiāng)。
倘若再有一次,年輕的父親,他一定還會如曾經(jīng)那樣,選擇佩著長劍,手執(zhí)節(jié)杖,出塞外,征荒裔,剿兇虐,封神丘。
無怨,更是無悔。這一點,菩珠深信不疑。
動身啟程之前,還有一個地方,有一人,她神向往已久,此番既來,自然要作停留前去拜見。
接回父親的遺骨之后,他們便去往銀月城。西征的聯(lián)軍也將于此分營,一部分繼續(xù)上路,另一部分暫時駐在城外,到時隨李玄度一道東歸。
扎營之后,李玄度帶著菩珠先去探望姜毅,在帳外,遇到了方替他換藥出來的軍醫(yī),問他傷情。
軍醫(yī)說,大將軍受的雖是外傷,但傷口長而深,幾至胸骨,且刀刃沾毒,令傷口的愈合變得愈發(fā)困難。好在大將軍體格過人,算是渡過了最危險的階段。正方才,傷口已除合線。但接下來,還要好生調(diào)養(yǎng),方能慢慢痊愈。
姜毅獨自一人在帳內(nèi),坐于一張簡案前,正閱著西域的輿圖,案角放了一碗親兵先前送進來的藥,放了些時候,藥漸涼,他想起來,伸手去端,動作略大了些,大約牽到傷處,手在半空滯了一下。
菩珠正隨李玄度掀簾而入,看見了,忙快步上去,將藥碗捧了起來,送到他的面前。
姜毅看了她一眼,含笑點了點頭,接過。
菩珠在一旁等著,見他喝完藥,又搶著接回藥碗,說道:“義父你的傷不輕,還沒痊愈,自己要多加小心。怎不叫親兵隨身服侍?這里若無合適的人,我來侍奉義父!”
姜毅道:“軍醫(yī)方已替我除了線,我這邊也有人,你勿牽掛?!闭f著起身,便要向李玄度見禮,被李玄度一把攔住,請他坐回去,自己也入了座,和他敘了片刻關(guān)于明日一早分營兩頭行動的事,隨后看向菩珠。
菩珠方才一直在旁靜靜聽著,此刻見李玄度望向自己,會意,便開口道:“義父,玉郎收到了金熹太后那邊送來的消息,派丞相和善央來迎我們,想必人很快便就到了。方才我遇到軍醫(yī),軍醫(yī)說,義父需休養(yǎng),傷方能盡快痊愈,正好一起入城,在城里休息些時日。義父意下如何?”
姜毅微笑道:“你們?nèi)グ桑也缓湍銈兺辛?。去年河西?zhàn)亂之時,我出來得急,馬場那邊,還有好些事未交待好。出來時日也不算短,須得盡快回去處理。明日我便隨他們上路了?!?br/>
“義父,你身體吃得消嗎?”
菩珠有些擔(dān)心,忍不住又道。
“我無妨?!?br/>
姜毅看著她和李玄度,面上帶著笑容。
“你們放心吧,我的傷,我自己清楚。且真的無大礙了?!?br/>
菩珠只好望向李玄度。
他看著姜毅,沉默了片刻,緩緩點頭。
“也好,叔父你早些休息。我回去后,再去見叔父?!?br/>
姜毅頷首:“我在關(guān)內(nèi)等你?!?br/>
他起身送客。
菩珠知他是不會入銀月城了。
她望著姜毅那平靜如常的神色,想起前世他和金熹大長公主各自最后的結(jié)局,心中不知為何,泛出了一縷難言的失落和傷感之情。
她不知姜毅此刻心中到底如何做想,是否真的如他表面看起來那般,往事已是尋常。
或許這輩子,自己終于得償所愿,和愛之人相知相守,所以也就暗暗希望,這世上的有情之人,皆能如她和李玄度一樣結(jié)為眷屬。
然而,她也知道,這或許只是她的一廂情愿罷了。
她隨李玄度一道被姜毅送出來,回到了自己住的帳中,至晚間,心中還是有些悶悶不樂。
兩人已分離許久,此番重逢,李玄度眼中看她,比從前愈發(fā)嬌美動人,怎么愛都不夠,天一黑,便只想和她膩在一起。
今夜無事,他早早地閉了帳門,命人無事不許打擾,抱著嬌妻上了榻,見她臥在枕上,釵橫鬢亂,幽情暗起,便摟她入懷。玉肌花顏柳腰肢,一番云雨,意猶未盡,過后仍抱在懷中愛憐,卻發(fā)現(xiàn)她似心不在焉,便停了下來,問她在想什么。
起初她不語。
因鸞兒小,方不過周歲,她這趟出來沒帶在身邊,留在了都護府里。李玄度想起她昨夜也是和自己親熱過后,怎么的就想到了鸞兒,還在自己懷里哭鼻子,以為她又想兒子了,慌忙哄她,說很快就能回去了。
菩珠搖了搖頭,趴到了他的胸前,纖指玩拂過他的眉尖,隨即嘆了口氣:“分明近在咫尺了,你說,義父他為何連入城也不愿意?他不想再見你姑母一面了嗎?你姑母若是知道了,會不會傷心?他們這輩子真的就這樣了嗎?我想起來,心里總覺著有幾分意難平?!?br/>
李玄度恍然。
他望著她帶了幾分疑惑的美眸,沉吟了片刻,說道:“我大約能夠理解姜叔父的心情。他應(yīng)當(dāng)不是如你所想那般,不愿入城,而是即便入了城,也不知該如何面對我姑母……”
他頓了一下。
“姑母當(dāng)年出關(guān)之后,便就不僅僅只是從前的金熹公主了。我猜,姜叔父對她,愛愈是深,便愈是擔(dān)心成為她的負擔(dān)和累贅,故寧可不見?!?br/>
菩珠出神了片刻:“我懂了,是我想岔了。姑母她一定能理解的?!?br/>
李玄度翻了個身,讓她靠在自己的懷里,吻了吻她的素額,低聲道:“好了,你莫胡思亂想,早些睡吧,養(yǎng)好精神,明日便帶你去見我姑母?!?br/>
菩珠嗯了一聲,在他懷中乖乖閉目,睡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