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第八章
霍奉卿出門向右走了不到五步,借著燈籠與月光就大致看清了言家的鎮(zhèn)宅石獅,以及姿儀懶散斜倚在石獅旁的少年言知時。
言知時目視前方,神思恍惚,左手不停將錢袋高高拋起,又穩(wěn)穩(wěn)接在掌心。
乍見霍奉卿,他暫時停止了手上的動作,淡笑寒暄:“霍大哥,散步啊?”
霍奉卿不答反問:“你怎么在家門外站著?”
“亂糟糟的,”言知時指指自家宅門,笑得吊兒郎當,“吵得我腦仁兒疼,出來躲清靜。”
“你家出什么事了?”霍奉卿不動聲色地問。
言知時撇撇嘴:“誰知道?言知白滿嘴吱吱哇哇不消停,我爹又繃著臉不說話。我娘這邊哄一句,那邊勸一句,我反正沒聽明白是怎么回事。”
“那她……”霍奉卿頓了頓,“你長姐呢?”
“照舊在小里唄,”言知白嗤鼻輕笑,“世家之風,山崩于前而色不改,該干嘛還干嘛。”
霍奉卿看看天色,道:“快宵禁了,早些回去。”
*****
鄴城各街巷住什么人、家宅規(guī)模上限如何,都是有規(guī)矩的。
這條街住戶不多,都是如言、霍這般,家里出了官身者的庶族。
言家宅子本是循規(guī)蹈矩的兩進院,院中建筑最高不過兩層。但在云知意被送來原州的前一年,她祖母從京中派了人來,緊貼南院的墻起了座突兀的三層朱紅小樓,成了整條街最顯眼的存在。
小樓并不如何奢華,但那份居高臨下的氣派,在鄴城這偏遠州府已足夠彰顯京畿云氏的世家尊榮。
墻這頭就是霍奉卿的書房,所以他算是親眼看著朱紅小樓拔地而起,也親眼看著二層闌干前憑空出現那玉色衣袍的小姑娘。
不管再過多少年,他都不會忘記那個春夜。
他夜讀半個時辰后慣例出來歇眼,一抬頭就見朱紅小樓上有個陌生小姑娘正負手憑欄。
雖她的衣袍布料讓人遠遠一看就知貴重,樣式卻利落極簡,通身無累贅華麗珠翠點綴,僅眉心有片小小金箔。
小姑娘身量不算特別高,站姿筆挺,孤影獨立無仆從環(huán)伺,偏生氣勢驚人傲然。
月華沾衣為飾,清風繪影做骨。
不必刻意堆金砌玉,無需大肆張揚排場,她站在那里便是“矜貴”本身。
那是將滿八歲的霍奉卿第一次知道,什么是“歷三代初顯貴氣,經十代而積威儀”的世家風采。
面對突然出現在夜色中的鄰家小少年,那夜的云知意沒有半點驚慌,只是好奇地歪頭打量,明眸微瞇,瑩瑩有笑。
――你便是霍家兄長?
――聽說你自幼敏慧過人,一向又勤勉克己。祖母盼我能見賢思齊,時時以你為榜樣自律,所以小樓修得離你家近了些。
――往后同在庠學,若霍家兄長被我奪去風頭,可千萬別哭鼻子。
小姑娘笑音脆潤,字字從高處拋來,仿佛有人自云中灑下一把珠玉。
她話里有三分試探,五分挑釁,還有兩分說不清道不明的意涵,讓人暗生惱火。
小少年霍奉卿很不喜歡那種感覺。
時隔多年,她當初說過的每個字霍奉卿都記得,卻不太記得自己如何作答。只能想起一句――
什么霍家兄長?小小年紀,少學那些酸文假醋。叫奉卿哥哥。
當時小云知意不屑地做了個鬼臉:呸,臉真大。
那模樣可丑死了,哪還有什么世家小姐的風采?但霍奉卿卻看笑了。
*****
搖頭甩開記憶中的尷尬往事,霍奉卿雙頰不爭氣地燙了起來。
好在有夜色掩護,不必擔心被樓上突然出現的小混蛋看穿。
那頭,云知意正趴在闌干上,眼神古怪地俯視他。
“看我做什么?”他冷聲掩飾著霎時的慌亂。
云知意從善如流,將目光徐徐移向秋月。“當年我住進來時,除家人外見到的第一個人就是你。如今要走,在這里看到的最后一個也是你。”
霍奉卿背在身后的手不自知地緊握成拳。“想去哪里?你父母不會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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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奉卿緊繃的心弦稍稍松弛,冷冷輕笑:“高興。”個鬼。
看來是不打算解釋搬走的緣由。
不過他也不追著問。兩人劍拔弩張好些年,也就近幾日才突然融洽和緩些,若非要刨根究底,恐怕又要起爭執(zhí)。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十年來,云知意雖盡力融入,在言宅處境卻始終莫名尷。此事外間旁人不會察覺,霍奉卿卻因毗鄰的緣故多少能窺見端倪。
每次夜讀時出來透氣歇息,只要見她站在樓上對著京城方向發(fā)呆遠眺,霍奉卿就會沒來由地煩躁心驚。
如今只是搬去云氏祖宅,不是離開鄴城,不是回京,這樣就好。她在那邊應該會自在些,畢竟那里是原州地界上真正屬于她的地方。
定下神,霍奉卿淡聲提醒:“別以為搬出去就可以懶怠學業(yè)。明年官考,你我之間就要定勝負了。”
她沒應這話,只彎腰垂首,將雙臂交疊在闌干上,下巴杵著臂,笑意神秘。
“g,霍奉卿,問你個事行嗎?”她的聲音突然壓低,喁喁似與人耳語。
“你盡管問,”霍奉卿冷漠道,“我未必答。”
她無趣地皺了皺鼻子,笑道:“那算了。我猜,你多半只會答‘要你管’。”
霍奉卿暗暗咬牙,有些惱。“幾時搬走?”
“明日先去城北官驛繼續(xù)借住,祖宅許久沒住人,還得費些功夫收拾。”
云知意站直,神色變得認真:“對了,你知道薛如懷家在哪里嗎?我只依稀記得在城東,卻不知具體位置。”
霍奉卿眉心立時皺緊:“你打聽別人家住址做什么?”
“既你這么問,看來是知道。是這樣,到下月‘送秋宴’之前都沒課,我有別的事,不會每日去庠學。拜托你幫忙悄悄轉告他一聲,我之前說過的事,讓他千萬抓緊辦。”
這答案并未撫平霍奉卿的眉心:“什么事?”
“我是救人,不是讓他去作奸犯科。你只需暗中幫我提醒他就行,”云知意雙手合十,噙笑懇求,“別細問,求你。”
“就你事多。”霍奉卿隔空淡淡白了她一眼,轉身就走。
再不走,突然震天響的急促心音怕就要被她聽去了。
*****
在城北官驛,云知意閉門三日未出。什么也沒做,除了發(fā)呆就是蒙頭睡。
她遇事向來果決,但這次關于“要不要與盛敬侑合作”,她居然猶豫遲疑,到了要以渾噩昏睡來短暫逃避的地步。
上輩子她最初答應協助查黑市賭檔,原因很單純。
州丞府官差給她看了一些證據、記檔,她得知黑市賭檔這事幾乎每天都損害著普通人的生活,毫不猶豫就答應了。
那時她想,若能早一天將這些地方都查封干凈,或許就能多挽救幾個賭徒的家人,讓他們不必被拖累到家徒四壁沒飯吃,不必面臨“賣兒賣女、典妻當夫還賭債”的慘劇。
哪怕這案子后來毀了薛如懷前程、給顧子璇帶來麻煩,更稍稍波及到自家父親,云知意都沒后悔過。
那次徹查意外翻出幾位州牧府官員涉事的鐵證,使民意嘩然。
州丞府為安撫百姓,索性以雷霆鐵腕將整個原州的黑市賭檔一掃而空。
之后很多年,黑市賭檔在原州銷聲匿跡,再不曾死灰復燃。
后來云知意才明白,州丞府對黑市賭檔案如此積極重視,不過是黨同伐異,進一步抱團打壓州牧府。
借她這利益不相關的學子之手做查案的最初引線,只為不落人口實而已。
但她不在乎這種利用,州丞府懷著什么目的辦這案子,她不關心。
黑市賭檔違律犯禁、害得很多人家破人亡,它就是不該存在的錯事;徹查此案的結果對大多數百姓有益無害,這就對了。
哪怕這事導致不少官員對她暗懷不滿,她依然堅信自己沒有做錯。
讀書人不勞作但可享膏粱,世家子無功勛卻能得尊榮,這一切是有前提的。
【少年求學養(yǎng)正氣,成材做官不避事。替天地亮星火,為萬民開太平。】
古往今來書上都這么寫,夫子們這么教,父母尊長也做此期許。
上至帝王將相,下至販夫走卒,世間所有人對飽讀詩書的年輕士子們也是這樣托付的。
可有時真遇著事,所有人都明知其有害民生,卻總有人冷嘲熱諷兼之語重心長――
年少輕狂,不知天高地厚。世間事哪有那么簡單?就算自己不怕惹事,也該為父母、親人多想想利弊得失啊!
上輩子云知意為官七八載,從上司、同僚,甚至普通百姓口中都聽過類似的勸阻。
她本以為,在落得“一心為民卻死于民之手”的可笑下場后,重來一次的自己絕不會再傻乎乎去充英雄。
可經過多日的掙扎與糾結,她發(fā)現一個驚人的事實:重來一次,她依然無法背棄十七歲時的魯直初心。
【少年求學養(yǎng)正氣,成材做官不避事。替天地亮星火,為萬民開太平。】
哪怕全天下都說真信這話的人是傻子,哪怕她曾經因此險些死無葬身之地,她居然依舊深信不疑。
云知意擁被坐在床頭,煩躁地薅亂發(fā)頂,自嘲苦笑。“我可真是個酸文假醋的愚蠢白癡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