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肉厭紋身(二)
邱然拎起遍體通黑的公雞,對著雞脖子橫起一刀,血沫從喉管噴出,公雞“咯咯”慘叫,雞血四濺。邱然蘸著雞血涂抹窗臺,血漿像是碰到烙鐵,“哧哧”冒著煙,烤成一道道干血。
煙氣化成一張兔子臉的形狀,彌漫在窗前聚而不散。邱然聞著腥濃的雞血味兒,驚恐地望著窗戶,心里越來越冷。
屋里燭光忽明忽暗,窗紙上映著披頭散發(fā)的女人影子,慘叫聲越來越凄厲,像一只正在地獄受刑的厲鬼。身材佝僂的老婆婆蹲在女人身邊,急切道:“邱然,孩子腳先出來了,只能保一個!”
邱然如同五雷轟頂,呆呆地說不出話。
“婆婆,”翠娘掙扎著厲號,“娃兒還沒到世上走一遭,不能就這么沒了!”
“邱然,快做決定!”
“我……我不知道?!鼻袢还蛟诘厣?,手指深深陷進土里。
“保孩子,我撐不下去了?!贝淠餁馊粲谓z,“邱然,替我把孩子帶大?!?br/>
“翠娘,對不住了,去了那邊別怪我?!逼牌排e起剪刀,剪開翠娘高高隆起的腹部。翠娘慘呼兩聲,沒了動靜。
“翠兒!”邱然一聲狂吼,拽斷雞脖子,狠狠摔在地上。雞頭落在墻角,眼皮開合不止,啄食著地上的石子。雞身撲棱著翅膀,雞爪凌空亂抓,翻身撐地居然站了起來,晃晃悠悠地走向雞頭。
邱然怔怔地看著,手腳嚇得冰涼。屋里突然傳來撕心裂肺的慘叫,翠娘猛地坐起,揮舞著胳膊,一只血手沖破窗戶,搭在窗欞上面,攥成拳頭又緩緩松開,血順著手腕上的“兔”字紋身滴落。
“翠兒!”邱然跪倒,“咚咚”磕著響頭。
無頭雞一聲啼叫,雞脖子里噴出熱騰騰的血,再也不動了。屋里傳出響亮的啼哭,婆婆捧起嬰兒:“邱然,是個兒子——啊……”
邱然心里一沉,不顧“女子生育男人不得入內(nèi)”的老規(guī)矩,沖進屋里。
翠娘肚子豁開一道血口,羊水摻著血水流了滿床,早已死去。婆婆癱坐在地上,血淋淋的嬰兒掛著半截臍帶,拱著婆婆干癟的胸膛哭個不停。
“又……又一個……”婆婆哆哆嗦嗦地捧起孩子。
看清了孩子模樣,邱然失聲喊道:“怪……怪物!”
“你長長眼吧!”婆婆摸著嬰兒豁裂的嘴唇,老淚縱橫,“這只是孩子?。 ?br/>
“婆婆,剛才……剛才黑雞活了,這孩子是妖孽,不能留!”邱然臉色鐵青,早把翠娘的遺囑忘個干凈。
婆婆瞪著邱然:“這是翠娘用命換來的孩子,是你邱家的種!”
“不……不……”邱然向后退去,“這不是我的孩子,這是妖怪。”
“男人都一樣,沒出息!”婆婆剪斷孩子臍帶,包裹嚴實出了門,“我把他接到世上,你不養(yǎng)我養(yǎng)。”
邱然看到婆婆肩頭亮起兩盞小燈,背上趴著一團黑乎乎的人影,吹滅了其中一盞。
室內(nèi)的燭火突然暴漲半尺,呼呼地閃著綠光,映著墻角幾具還未完工的棺材。翠娘手指動了動,“咯吱咯吱”地坐起身,蒼白的眼仁直視前方,慢慢地爬下床。
邱然早就嚇掉了魂,眼睜睜看著翠娘走到身邊,豁開肚子罩住他的腦袋。他清醒過來,用力扳著翠娘身子想掙出腦袋,卻發(fā)現(xiàn)根本使不上力氣。他張嘴喊叫,血涌進嘴里,順著喉管緩緩滑落。
“你不愛惜我們的孩子,那就一起走吧。”翠娘舉起剪刀,插進邱然脖子。
“燭火熄滅。月光透進窗戶,像一張殮布蓋著兩具血肉模糊的尸體。房門悄無聲息地推開,走進來一個長發(fā)覆面的老婆婆,用針蘸著紅色液體在尸體上刺出蛇形花紋,念著一串奇怪的咒語。
邱然和翠娘直挺挺地站起,晃晃悠悠地走進棺材,躺了進去。
老婆婆走出屋子,身影融進黑夜,遺憾地說道:“可惜了兩張好皮?!?br/>
第二天,百姓們圍著“邱記棺材鋪”議論紛紛。
連著四個月,東越出了四起“孕婦生子鬧鬼”的怪事。鐵匠鋪楊氏生了個渾身黑毛,尖嘴斗眼的孩子,丈夫楊秋水沒敢聲張把孩子偷偷丟進河里。第二天鄰居發(fā)現(xiàn)夫妻倆并排躺在床上,身體被燒紅的鐵水燙得稀爛,死相無比恐怖。
船夫何青的老婆生出全身長鱗,沒有五官、四肢的肉條。何氏夫妻嚇得魂飛魄散,抱著肉條找船把式破災(zāi)。船把式大吃一驚,說“這是蛇神娘娘下了詛,必須立刻除掉”。
船把式按照船幫老規(guī)矩,設(shè)了祭壇擺上蛇神娘娘的神像,用船擼子把肉條頭尾串聯(lián),抹上厚厚一層魚油,放在火上烤成焦炭,碾成末撒入河中。本以為破了災(zāi),誰知過了半個月,何氏夫妻和船把式全身都是碗口大小的血窟窿,赤裸著死在同一艘船里。
胡氏一家死得更是恐怖,孩子生來就有四顆小牙。滿月那天,夫妻倆多喝了幾杯沒有喂孩子,熟睡時被孩子啃掉鼻子眼皮,痛醒后互相看了一眼,生生嚇死。孩子死在夫妻中間,牙縫里夾著幾塊人皮渣子。
連著三起怪嬰死人事件,東越城人人自危,用雞血占卜辟邪,防止慘禍降臨。東越人信奉越巫,遇事用雞占卜,又稱“雞卜”。秦漢時期越巫名揚天下,漢武帝更是對此深信不疑,在皇宮中建“越祝祠”,用“雞卜”判斷福禍祈求長壽。
現(xiàn)在百姓們見到邱家院子里有只黑公雞身首異處,墻上涂著巫卜符號,夫妻倆還是慘死,認為是孩子不吉利,引來巫詛。眾人跑到穩(wěn)婆家,吵吵嚷嚷要她交出孩子,徹底祛除煞氣消災(zāi)。
穩(wěn)婆為保孩子性命,當著眾人面拿刀子割開孩子的豁嘴,用針線把唇肉重新縫合。孩子疼得“哇哇”直哭,穩(wěn)婆流著淚大罵:“你們十個有九個是我接生的,老太婆這輩子手里從沒糟蹋過孩子。如今這孩子是個好娃兒,你們要動他先把老婆子的命拿走!”
眾人早已失去理智,任由婆婆哭罵,奪了孩子扔在盛滿雞血的缸里淹死,把尸體埋在榕樹底下,澆了雞血破除煞氣,這才散去。
過了幾天,有人發(fā)現(xiàn)婆婆暴死家中,正值天氣炎熱,尸體腐爛不堪,爬滿蒼蠅白蛆。幾戶人家心里有愧,湊錢買棺材葬了婆婆。收拾遺物的時候,卻在床下發(fā)現(xiàn)十多只僵死的公雞,雞尸堆里藏著一個槐木雕刻的蛇神娘娘,從頭到腳扎著七根小針。被套的里子上刺著所有經(jīng)她手接生孩子的生辰八字,慘死的四家人也在其中,名字用紅色顏料涂抹,聞著是雞血味道。
百姓們見到這些東西,斷定婆婆在練某種邪術(shù),豁嘴孩子被雞卜破掉煞氣,妨了邪術(shù),反噬婆婆身亡。憤怒的百姓把尸體挖出吊在城門上,任憑風吹日曬雨淋,上不著天下不著地,永世不能投胎。
幾戶要生娃的夫妻,生怕已經(jīng)遭了惡詛,合伙湊錢請烏石山的卜婆祛邪。卜婆到了東越,百姓們見到她的模樣,大失所望:這個二十來歲,全身刺著花紋的漂亮小姑娘能干出啥名堂?
卜婆不以為忤,吩咐百姓準備了一口大缸,三十二條地鱔(盲蛇,常年生活在地底,以蟲卵和幼蟲為食)、四十九只黑公雞、壽山石塊,連同婆婆干尸放入缸中一起搗爛,缸壁上用雞血畫了類似于蛇的符號,生火燒成一坨青灰色石頭,刻成人首蛇身石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