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九章 酒娘(十一)
“你要再敢來騷擾酒娘,當心我不客氣?!本其佔叱霾逯?,身材壯碩的衙役,“趕緊滾出去,這里沒你住的地方了?!?br/>
“滾吧!”
“不就會寫幾個破字么?能當飯吃?”
“他要是寫得好,早就成名了,我看也就是個普通人?!?br/>
“你看他的樣子,好像一條狗。”
原本和善的鄰里鄉(xiāng)親,完全換了一副嘴臉,辱罵、嘲笑、挖苦、諷刺,再無往日的友善。
書生不知道,在他離開的這段時間,熊老板挨家挨戶打點了錢財禮物,一定要把他趕走,抹掉酒娘心中最后一絲念想。
每個人的善良都可以用價值衡量,一旦所接受的金錢超過善良的承載,再無善良!
書生只是癡癡地望著酒娘,眼神迷離癡呆:“這不是真的,對么?求求你,告訴我。”
酒娘雙肩顫動,再不敢看書生一眼,強壓著哽咽的嗓音:“你走吧?!?br/>
“哈哈哈哈哈哈……”書生忽然仰天狂笑,雙手胡亂揮舞,跌跌撞撞走了幾步,“撲通”,摔倒在地,又雙手撐著地,艱難地爬起。
“今生,再無一人如我對你好;可你,卻相信別家酒更香醇。正如世間本無愚頑人,只是世人自認太聰明。我烈酒塞滿懷,不點破你微醺謊言,寧做貪杯癡子,醉臥往昔,獨飲日出遲暮。你若離棄,我醉笑三千不訴離殤,待雀上枝頭;你若歸來,我眼中帶淚潑墨一生,看風來云去?!?br/>
空蕩蕩的街角,書生佝僂著背,高聲唱著訣別的詩。
酒娘如遭電擊,含淚回眸,書生早已不見蹤影。
“對不起,是我不好,我不知道是怎么了。你要好好的,好好的……”
當晚,鄰里們都在談論一件事情——
書生當夜醉飲,碰翻了油燈,連同屋子燒得尸骨未存。
當晚,酒娘一夜未睡。
眼睛沒有流淚,心頭卻淌著血……
光陰似箭,時光如白駒過隙,一轉(zhuǎn)而逝。
杏花村的酒依然香醇,釀酒的曹家父母卻已去世。熊老板繼承了曹家產(chǎn)業(yè),可惜酒娘始終釀不出最好的美酒,只得留在家中逗逗兒子,打發(fā)時光。
熊老板一改從前的殷勤體貼,仗著兩處產(chǎn)業(yè)收入豐厚,終日流連青樓飲酒作樂,又納了兩房小妾??v然酒娘依然美貌,再懶得多看一眼。
酒娘也不過問,給兒子請了最好的私塾先生,苦讀詩書。閑暇時,酒娘會坐在院落望著四角天空,哼著書生臨別時唱的訣別詩,伴著兩行清淚。
她懊悔那晚鬼迷心竅,讓熊老板占了身子;她痛恨胭脂水粉、金銀首飾的誘惑力。其實,她不是釀不出最好的“杏花村”,她痛恨多喝了幾杯酒,沒有經(jīng)住熊老板的甜言蜜語。為了不讓更多人酒后亂性,她再不愿釀酒。
一切,源于酒;一切,毀于酒。
書生燒死那晚,她才知道真正愛的是誰,可是,一切都晚了。
唯有兒子,是她最后的希望。
每年清明,燒成一片廢墟的書生住處,總會擺著一壇“杏花村”。只有那時候,才會有人記起燒死的書生。有人說,這是酒娘念著書生的好;也有人說,從來沒見酒娘來過。
關于酒娘和書生的故事,成了幸災樂禍的人們偶爾提起的談資。大家聊得更多的,是那片開滿杏花的山上多了一伙占山為王的強匪。官府數(shù)次派兵都被打退,好在這伙強匪很守規(guī)矩,只搶糧食不傷人命。長此以往,官府也就不自討沒趣,雙方居然相安無事。
這夜三更,酒娘正摟著兒子熟睡,忽聽屋外人聲嘈雜,時不時有人喊著:“快逃命??!強匪來啦!”
酒娘推開窗戶一看,只見村里火光四起,持刀匪徒的影子豕突狼奔,挨家挨戶踹門抓人。兒子驚醒,咧嘴正要哭出聲,酒娘一把捂住兒子小嘴,縮在床角瑟瑟發(fā)抖,默念“菩薩保佑”。
“咣當”,門被踹開,一個蒙面漢子手持鋼刀走進屋里,冷冷地脧著酒娘母子。
酒娘還未來得及穿衣,半裸的身體映著月光,完美的弧度釋放著成熟女性的誘惑。她見漢子眼神有異,把兒子擋在身后,挺著渾圓的胸部哀求:“大王,求求您。放過孩子,讓我做什么都行。”
蒙面漢子的聲音異常沙啞難聽,仿佛吞了一塊火炭灼壞了嗓子:“爛貨,穿上衣服,帶著孩子跟我走,否則……”
酒娘哪敢怠慢,顧不上羞恥,當著漢子的面,先給兒子穿好衣服,自己胡亂套了幾件衣服,摟著兒子哆哆嗦嗦跟著漢子向外走去。
“看不出還挺疼兒子的嘛?!睗h子“嚯嚯”笑道,“過會兒可就不一樣嘍?!?br/>
空地上,火光通明,數(shù)十柄尖刀閃爍著寒光,全村老少抱頭蹲成一團,女人們低聲啜泣,男人們面色死灰,孩子們哇哇直哭……
酒娘緊緊摟著兒子,慌亂間瞥見熊老板半裸著臃腫的身子,身邊是兩個幾乎赤裸的站街女,心頭一陣厭惡。
“人,齊了?”蒙面漢子聲音雖說難聽,卻有種說不出的威嚴。
“大王,齊了。”一個強匪應道,手里提著鐵釘釘成的狼牙棍。
“嗯?!泵擅鏉h子微微點頭,踱步走到人群前,“所有人,噤聲!只要讓我聽到一點兒聲音,死!”
頓時,鴉雀無聲。
“眾位鄉(xiāng)親,本寨初鄰貴地,不為錢財,不為女人,只為一件事情?!泵擅鏉h子單手伸到腦后,解開罩臉面巾,“不知可有人認得我?”
鄉(xiāng)親們抬頭看去,蒙面漢子無發(fā)無眉,滿頭暗紅色的傷疤延伸至整張臉,層層疊疊的疤痕摞在一起,坑洼不平,仿佛一只被沸水燙掉肉皮的豬頭。尤其是他的鼻子位置,只剩嬰兒拳頭大小的肉球。
“果然沒人認得我,”漢子大咧咧席地而坐,咧開嘴“哈哈”狂笑,鼻涕、口水噴涌四濺。突然,他收住笑聲,刀尖指著酒娘:“你也不認得我了?”
漢子的相貌宛如惡鬼,酒娘哪敢多看,聞言方才抬頭,仔細看了半天,茫然地搖著頭。漢子嘆了口氣,眼神中多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情愫。
這個眼神,酒娘再熟悉不過!當年,書生與她攜手同游,總是癡癡地看著她:“丫頭,你真好看?!?br/>
“??!”酒娘捂著嘴,顫顫巍巍起身,前行幾步,“你……你是……你沒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