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人獒(二)
卓瑪講到這里,喝了口啤酒,直勾勾地盯著我。那面造型奇特的鼓端端正正地擺在桌上,也許是長期用手掌拍打的緣故,鼓面蒙著一層泛著油光的包漿,漾著暗黃色的光芒。
“知道后來發(fā)生了什么?”
我搖了搖頭,既表示不知道,也表示不想知道。畢竟吃燒烤喝扎啤的時候聽這么惡心的故事很倒胃口,何況我已經(jīng)想到,卓瑪不會平白無故講這個故事,誰知道講完了會整出什么幺蛾子?
卓瑪眨了眨眼睛,根本沒在意我的態(tài)度,接著講——
當(dāng)年,舍命從狼群中救出洛桑的人獒并沒有死,洛桑把它帶回家中悉心照料。為報答人獒救命之恩,他發(fā)誓一定廢除“人獒角斗”。成年后,洛桑召集農(nóng)奴主,傾盡家產(chǎn)買下了所有人獒,農(nóng)奴主們也開始厭倦了這個殘忍的游戲,便順?biāo)浦圩隽藗€人情。
洛桑把人獒養(yǎng)在大雪山山腳下這片密林中,白天救助牧民積累功德,夜間對著它們誦經(jīng),希望喚回早已泯滅的人性。時間一天天過去,人獒的人性慢慢復(fù)蘇,尤其是救他那只人獒,已經(jīng)能說幾句簡單的人話了。
始料不及的事情發(fā)生了!隨著人類意識的復(fù)蘇,人獒想起了把它們變成怪物的人類,也想起了為了一頭牦牛把它們拋棄的父母。仇恨的種子在心里生根,不可遏制地生長成復(fù)仇的大樹。況且,洛桑治病換回來的奶和干肉越來越少,根本不夠果腹。在仇恨和饑餓的驅(qū)使下,人獒逐漸恢復(fù)的人性越來越邪惡。
人獒王想趁著洛桑熟睡的時候偷襲他,結(jié)果都被白瑪察覺。更奇怪的是,白瑪雖然是個啞巴,但人獒王卻能聽見她唱的無聲歌曲。每當(dāng)歌聲響起,它就會心頭寧靜,忘記仇恨。洛桑醒來,白瑪焦急地比劃著手語,洛??偸情L嘆一聲:“我的命,是它救的。由它取走,有何不可?”
善良的洛桑根本沒有感化人獒王殘忍的人性,它趁著洛桑外出治病的時候,潛入牧區(qū),制住幾戶牧民,散布“洛桑是惡鬼”、“和白瑪密宗雙修”的傳言,又帶領(lǐng)人獒襲擊牧民,使得洛桑和白瑪變成牧區(qū)人見人怕的瘟神,最終無法立足,回到密林。被禁閉在木屋里,他和白瑪活活餓死。
人獒再兇猛,也不是真正的獒對手,夜襲時被獒咬死了幾個。人獒王指使受控制的牧民煽動“除掉洛?!钡那榫w,一批又一批的牧民來到密林報仇,成了人獒現(xiàn)成的食物。吃不了的牧民,都被人獒咬死,懸掛在樹上做儲備食物。
復(fù)仇的牧民得知真相,尤其是看到成為人獒奴隸的牧民討好地舔著人獒王滿是灰垢的腳趾時,追悔莫及。這時,一個漂亮的女孩遙望著木屋,凄聲喊道:“姐姐!”
這個女孩,正是白瑪?shù)拿妹谩?br/>
“他們……已經(jīng)很久沒有出來了?!比碎嵬鯎炱饦渖系袈涞臍堉?,“咯吱咯吱”地嚼著,“早就餓死了吧。你們,也會死,沒有區(qū)別?!?br/>
女孩發(fā)瘋似地沖進木屋,人獒們沒有阻攔,在它們眼里,女孩只是一頓可口的食物。
人獒王突然一口咬斷舔舐腳趾牧民的喉嚨,喝了幾口熱血:“既然能背叛人類,遲早也會背叛我?!?br/>
其他人獒沖向牧民尸體,瞬間啃食的只剩幾根殘骨。人獒王環(huán)視著牧民,揮了揮手:“殺了!再把逃走的牧民抓回來,不要透露風(fēng)聲?!?br/>
牧民已經(jīng)放棄抵抗,任由人獒逼近。不知道誰喊了一聲:“洛桑多吉,救救我們!”
就在這時,木屋里傳出沉悶的鼓聲。人獒聽到鼓聲,赤紅的眼睛褪去了血絲,眼神茫然地望著木屋。
“轟”地一聲,木屋突然崩塌,幾道肉眼可見的氣浪涌出,如同海潮般涌向密林,一道道金黃色的光芒照進樹林,空中飄著金砂形狀的光點,落在樹林每一個角落。
木屋的殘骸中,白瑪妹妹周身散發(fā)著柔和的白光,端坐在木床上,低眉垂目,不疾不徐地拍著一面鬼面花紋的紅色小鼓。薄薄的鼓面像一張剝下的人皮,晶瑩剔透,血絲隱隱可見。
她的左右兩旁,端坐著兩個人。左邊的人赤裸上身,低垂著頭,干瘦的身軀宛如一具骷髏;右邊的人卻被剝?nèi)チ似?,萎縮的肌肉上滿是血痂,長長的頭發(fā)覆蓋著半邊身體。
地上,一堆變成黑色的血塊里凝固著木屑,殘破的人皮。
白瑪妹妹隨著鼓聲唱出一段奇怪的歌曲,人獒如被雷轟,仰天哀鳴。鼓聲越來越急,白瑪妹妹唱著歌曲走向密林,人獒濃密的體毛開始脫落,尖牙縮回牙床,粗壯的手爪變得柔軟靈活——它們回復(fù)了人的模樣。
“冤冤相報皆為心魔,事事不休同是輪回?!卑赚斆妹幂p聲說道,“姐姐,當(dāng)我敲響這面鼓的時候,才明白了舍生取義的真正含義。最神圣的處女,無法說話的啞巴,嘴角有痣的宿命,只有這樣的人皮,才可以制成奏響圣音的神鼓。洛桑多吉,你心懷大慈悲,不愿放棄任何生命,同我的姐姐白瑪舍生取義??墒?,我不明白,難道只有犧牲,才可以喚回人性中最后一點善良么?”
冰冷的山風(fēng)吹過,樹葉“簌簌”作響,人皮鼓無人拍打卻發(fā)出了聲響,如同午夜哀怨女子的低訴。
“我懂了?!卑赚斆妹眯θ缟徎ǎ叭碎嵬?,你殺死的牧民,其實都是當(dāng)年把嬰兒送給農(nóng)奴主當(dāng)人獒的父母啊?!?br/>
人獒王已變成身材健碩的英俊男子,雙手深深插進頭發(fā),拼命撕扯,哀聲痛哭:“我恨……我恨把我們拋棄的父母!我恨把我們變成怪物的農(nóng)奴主!”
“洛桑多吉用佛心喚回人性,卻忽視了人性的惡。天道輪回,你們自此守護這片草原,消除業(yè)障吧?!卑赚斆妹脫崦碎嵬?,眼中含著淚水,“善良的牧民,今天的一切,希望你們?nèi)缤笱┥缴巾數(shù)膱员?,永遠封存?!?br/>
牧民們“噗通噗通”跪倒,拜著白瑪妹妹。
“人本平等,何須跪拜?!卑赚斆妹冒讶似す膭e在腰間,向密林邊緣走去,“洛桑多吉,我會帶著姐姐走遍世間,用大音之聲喚醒沉睡的人們?!?br/>
遠山頂端,站著兩個人,默默地注視著一切。
“人皮鼓,覺醒。”一人說道,“這其中的關(guān)聯(lián)到底是什么?”
“雞蛋好吃,有必要知道下蛋的那只雞長什么樣子么?”另一人說道。
卓瑪講完,又喝了一杯扎啤。我注意到幾滴酒珠落到鼓面上面,發(fā)出輕微的“嗤嗤”聲,滲了進去。
我心里七上八下,疑問接二連三地冒出來。還沒等我開口,卓瑪撫摸著鼓面:“不用詢問,該說的我都說了。能聽懂鼓聲的人,今晚你是第二個。”
“第一個是誰?”
“你會知道的?!弊楷敯压膭e在腰間,站起身,歉意地笑了笑,“打擾你這么長時間,很抱歉,再見了。”
“等一下?!蔽壹泵φf道。
“你曾經(jīng)的經(jīng)歷,并不是你了解的真實。真正的人生,才剛剛開始?!弊楷敍]有回頭,邊走邊說,“再告訴你一件事,人獒王是……”
我默念了幾遍人獒王的名字,忽然想起歷史上赫赫有名的那個人!眼看卓瑪拐過街角,我正想追上去問個究竟,卻發(fā)現(xiàn)根本動不了。
炎熱的夏夜,食客們?nèi)栽诤染屏奶?,我驚出一身冷汗。
卓瑪所說的話,到底是什么意思?
“傻坐著干嘛呢?”月餅往桌上扔了兩包煙,盯著空空的酒杯,“誰喝了我的啤酒?”
我一時間不知道該怎么回答,突然發(fā)現(xiàn)熱好的烤串早已經(jīng)涼了。想到農(nóng)奴主們培育人獒的腐尸肉塊,說什么也吃不下了。
“買煙怎么買了這么長時間?”
月餅表情有些不自然:“想想心事,溜了個彎?!?br/>
我沒有追問,月餅的性格,如果他自己不肯說,刀架脖子上也不會吐半個字。
“明天,畢業(yè)了。”月餅揚揚眉毛,“有什么打算?”
“沒有?!蔽疑炝藗€懶腰,“這幾年經(jīng)歷這么多事情,足夠一輩子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