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6 106:執(zhí)念
靜謐的屋內(nèi),太后看著德王,于言語來說,震驚大過于心中的反應,這是她養(yǎng)大的兒子,在膝下養(yǎng)到五歲之后獨住一宮,之后也一直是她派人料理他那宮的事務,每天都會來請安見面。
說起來太后對這個兒子是比較疼的,長子身子羸弱,出生后沒養(yǎng)幾歲就病逝了,太后心里落了個結(jié),對次子是格外的在意,先皇在長子過世之后,次子出生一歲時就封了他為太子,三歲啟蒙,五歲時先皇為他安排了太傅,和別的皇子不一樣的是,上午太傅教導過后,下午時先皇會讓他去乾清宮親自教導。
這一教導便是十來年,直到灝兒十四五時,先皇開始讓他參與朝政,十七歲時先皇又親自為他選定了婚事,沈老侯爺?shù)牡臻L孫女沈嫣,那時沈嫣才十二歲,尚未及笄,便要等她及笄之后再行大婚,當時在先皇看來,三年時間立業(yè)得百姓的愛戴和推崇,就是灝兒應該做的。
他也真的做得很好,從未讓她和先皇失望過,從小脾氣就好,溫文爾雅,很小的時候待人處事就頗有章法,他是先皇心目中的繼位人選,是先皇費盡心思教導出來的孩子,沒有意外,他就是下一任的皇上。
那時的宮中,張貴妃所處的齊王比灝兒小了四歲,錢淑妃所出的三皇子卻只與灝兒差了一歲,四皇子比灝兒小三歲,對皇上有所覬覦,在朝堂上也是頗具表現(xiàn)力。
但宮中這些孩子,在灝兒的帶領下,兄弟感情都不錯,或許是因為這樣,盡管是有所忌憚,當時的灝兒也不會料到三皇子會在他出巡途中下殺手。
出事之后,太后日夜都在想著他,做夢都盼著能有奇跡發(fā)生,老天爺能可憐她一個做母親的要連續(xù)失去兩個孩子,兩年之后,她的兒子真的回來了。
也許是她真的太想念他,太想他活著留在自己身邊,以至于她都忘了,她的兒子在出事前,是太子,是先帝與她寄予厚望的繼承人。
她也忘了,她的兒子對這皇位是有執(zhí)念的。
凜兒已經(jīng)繼承皇位,灝兒回來之后,她想當然的覺得皇位已定,兒子就該放下,好好做他的德王,用他的過人之處在朝中輔佐皇上,讓大晉的百姓過上更好的日子。
她更加沒想到的是,他是用這些方式,想讓皇上退位,這些聽起來并不光彩的方式。
太后看著眼前的兒子,還是這模樣,幾個月養(yǎng)下來,是要比剛見面是豐潤了些,臉色也好了許多,笑意依舊,對她也如從前那樣孝順,可一晃神,又好像不認得這就是她的兒子。
太后的心漸漸沉寂下來,起伏的胸口緩緩平息,她轉(zhuǎn)著手中的佛珠,神情也跟著平復下去:“你掉下懸崖時,你父皇派了數(shù)批人去找你,漫山遍野,能找的地方都找了,整整兩個月,耗費了這么多的人力,才在那陡崖上的洞內(nèi)找到你的衣物和一個荷包,那荷包是嫣兒繡給你的,加上那些衣物,才不得不接受你已經(jīng)死了的事實。”
“你這么重的傷,也幸虧是被人及時救走,要不然也撐不到周將軍他們找到你,可灝兒,早在找到那處山洞時你就已經(jīng)醒來了,你為何不讓人送消息回阜陽城。”莫說是別人不能理解,太后也不能理解,依兒子的性子,醒來的第一時間就該送消息回來,那時先皇還在派人找,也還沒有查到這件事是三皇子所為。
紀灝放下了杯盞,臉上的笑意斂下幾分:“母后,兒臣還未與您說過受傷時的事吧。”
語氣太過于平淡,太后聽著反而心中一震,是沒說過,回來之后提起那些事他都輕描淡寫的略過去了,只知道他傷的不輕。
“掉下懸崖之后,幸運的是,兒臣最后掉在了樹上,被掛了一下后掉到地上時減了力道,雖然感覺渾身的筋骨皆是斷了,卻還有一口氣,但沒支撐多久,兒臣就暈過去了,醒來后兒臣已經(jīng)被山獸帶到了山洞,渾身動彈不得,疼的程度,就像是將人給擰在了一起,四肢分不開,控制不住,兒臣抬起頭看去,身旁還有個人,是跟隨兒臣一起掉下來的侍衛(wèi)。”
“侍衛(wèi)已經(jīng)死了,那山獸回來之后,又叼回了一個人,在兒臣的眼前,吃起了那個已經(jīng)死去的侍衛(wèi),之后兒臣又昏迷了過去,再度醒來,不知過去了多久,山洞里盡是血腥味,身旁的侍衛(wèi)已經(jīng)不見了,就剩下被撕破的衣服扔在墻角,當著兒臣的面,那山獸在吃那后來叼回來的人,他不如兒臣幸運,只活了一天就死去了,那山獸也聰明,懂得先將死去的吃了以免腐爛,將還有一口氣的兒子留到了最后。”
“昏昏沉沉,到最后兒臣沒有太多的意識了,做好了被吃的準備,也不記得過去了幾天,兒臣被人所救,那時正好是出事的第五天,兒臣是在昏迷半個多月后才醒來,母后您說為何不聯(lián)絡,是因為兒臣太疼了。”
對他而言,那還不如不醒來,醒來后第一感覺就是頭疼欲裂,渾身沒有一處是不疼的,手不能動腳不能動,連話都說不出來,疼到什么程度,若是可以的話,他真的想要自行了斷。
他傷的太重了,重到要救他也是一件無比艱難的事,他每天都是在疼痛中醒過來,又在疼痛中暈過去,兩個月的時間里大部分都是暈著的,僅有那些醒著的時間,也是在痛苦中煎熬。
想到自己今后可能是要癱瘓,他不止一次的想到過去死。
也就是在那兩個多月里,阜陽城中先是宣布了太子的死訊,繼而用他的衣冠落葬時,三皇子和四皇子叛亂謀奪皇位,鎮(zhèn)壓下去后三皇子四皇子被收押,皇上駕崩。
他的痛苦還沒減弱時,新皇登基了。
太后嘴唇微抖,這是她的兒子,從小這般培養(yǎng)長大,意志力并不會弱,可他卻說疼的無法去想別的事,更是疼的想死時,太后的眼眶一瞬紅了,她知道他吃了很多苦,卻沒想到這些苦會艱難到這地步。
可她還必須問下去:“救你的那徐側(cè)妃,不是商戶之女,是不是?”
“他們是兒臣過去養(yǎng)著人。”
“即便是你不能清醒的下令,經(jīng)過培訓的他們也應知道將你送回阜陽城。”
“母后,若是他們當時在,兒臣就不會被三弟他們逼到那步田地。”他養(yǎng)的這些人是為了替他辦事,當時出巡宮中已經(jīng)安排了不少人,他也就沒有安排,也是沒想到,他在經(jīng)歷這場劫難時,這些人中也有人起了叛變,之所以秋瑤和十一在第五天才找到他,是因為秋瑤剛剛清理了門戶,殺了她的父親和大哥,奪了整個黑旗隊的權(quán),前來營救他。
而秋瑤和十一只聽命于他,在沒有他的吩咐時,絕不會將消息傳回阜陽城。
算起來應該是第三個月,紀灝睜開眼的時間才長了些,脖子上的傷沒有恢復,他還不能開口說話,秋瑤意會他簡單的動作后將打聽來的消息告訴了他,在得知父皇駕崩,母后他們扶持六弟登基后,紀灝就決定暫不回去,要先將這傷養(yǎng)好。
誰都不能明白他到底經(jīng)歷了什么,兩年前他要是能夠回來,他是不會等到現(xiàn)在的。
半年才能下床,一年后才能走幾步路,直到兩年過后他開始聯(lián)系外祖父和王國公時,他才能像現(xiàn)在這樣如正常人一般走路,可后續(xù)的病還在纏著,當初他傷的這么重,好了筋骨卻留下了不少內(nèi)疾,他的腸胃不好,吃不得膩味葷腥,不能過飽也不能餓,他的味覺喪失了大半,他還需要每天吃藥,才能壓制住心疾。
太后是真的聽不得這些,一聽就眼淚縱橫,她既心疼又心痛:“就是如此,你更該好好養(yǎng)身子,還操勞這些事做什么!”
“母后,兒臣不知道自己還有多少年可以活的了。”紀灝臉上恢復了那笑容,說出來的話讓太后頃刻心碎,也明白了他的意思,沒有多少年好活,這皇位,他是非拿回不可的。
林嬤嬤替太后撫著背,特別擔心太后娘娘會一個激動暈過去,太后輕推開她的手,看著紀灝,尤是鎮(zhèn)定:“你六弟已經(jīng)繼位,不是兩天也不是兩個月,而是兩年多,皇位豈是兒戲,朝中的局勢才剛剛穩(wěn)定下來,南平那兒的事也才得了妥善解決,你這么做又是何必,皇上他不失為一個好皇上,雖說沒有如你一樣受你父皇培養(yǎng),受太傅教導,但他一直做的很好,這兩年來也解決了不少你父皇在時的難題,你用南平這些流言蜚語去中傷他,實在是太不應該了。”
“母后,您還是這般善心,那些流言蜚語對他而言不算是中傷,那些南平俘虜還活著的話,六弟肯定會護著他們,母后,您有沒有想過,南平和大晉若是再起紛爭,六弟會幫誰?”
太后一怔,回答的也很快:“他也是你父皇的兒子!”
“他還是那南平公主所生的,父皇滅大晉,將他母妃帶進宮中,又沒有妥善照顧,打入冷宮受苦三年,最后還自縊身亡,雖說這些與王國公有關,但母后,您能確定父皇他是毫不知情的?”紀凜話語一頓,揚起手,捂住嘴輕咳了聲,“您又如何能確保,六弟對父皇沒有怨言。”
“他如何選都是兩難,您要他怎么當好這個皇帝。”
太后一激動,咳的比他還要厲害:“這也不是你做這些事的理由啊,灝兒!”
“六弟他的確聰明,比三弟他們還要聰明。”紀灝看著太后一字一句,“他若是愿意主動退位,我會賜他封地,讓他好好做他的藩王。”
太后看著陌生的兒子,心知他已是勸不住的了,他心中的執(zhí)念已經(jīng)將他占據(jù):“如若他不愿意呢。”
紀灝笑了笑:“那兒臣只有幫他一把了。”
…………
五更天時德王離開了延壽宮,太后怔怔坐在那兒,雙手卻還不斷在轉(zhuǎn)動手里的佛珠,林嬤嬤擔心的不行,在旁勸道:“娘娘,您去歇會兒吧,要不讓她們給您去備些吃的。”
“送哀家去佛堂,通稟下去,今日誰都不見。”
太后強撐著要下塌,林嬤嬤忙扶住了她,可沒走兩步,太后那手一松,佛珠掉了下來,砸在地上斷裂下來,珠子濺開去滾了一地,林嬤嬤扶著的人一沉,隨即傳來林嬤嬤的焦急的叫喊聲:“快去請?zhí)t(yī)!”
太后暈過去的消息傳到永和宮時天已經(jīng)亮了,此時各宮的妃子正過來請安,聽聞這消息后也都坐不住了,不管怎么樣都得過去看看才是。
沈嫣提早讓她們回去,出了永和宮后,一行人到了延壽宮外,卻讓人給攔住了,太后娘娘已經(jīng)醒了,不接見。
大家在門口帶了會兒后沒辦法,各自離開了,永和宮這兒,沈嫣因為身子重,處理過兩件事時正準備過去,從延壽宮折返的方淑華來給她傳消息了,太后醒了,但是不接見任何人,皇上和娘娘去了都不接見。
沈嫣留了個心,讓方淑華回去后叫人去延壽宮附近打聽了下,這才知道德王在三更天時入的宮,在延壽宮內(nèi)呆了一個時辰才去早朝。
這下不用猜也知道,太后娘娘會暈過去,就是與德王有關。
關乎的是什么事也無需猜測了,沈嫣能想得到的,衛(wèi)家就在那兒,太后娘娘有心就能查的到,太后娘娘此時的心情,恐怕是誰人去了都安撫不了。
沈嫣便坐了下來,讓木槿取了紙筆寫下了四封信,給祖父的,給在順州的二哥和瑞珠的,還有送去大當鋪的一封,交給木槿盡快送出去后又吩咐:“叫人去趟喬家,請喬家二小姐入宮一趟。”
喬詩對沈嫣一向是有求必應,沒寫什么事兒都不要緊,派出去的人回來后不到一個時辰,喬詩就入宮求見了,見到沈嫣后黏糊的緊,坐到她身旁先是說了頓她大哥回來之后對她的管束,繼而才道:“嫣嫣,你找我有什么事兒?”
沈嫣讓紅鶯端了她喜歡的點心:“我想問問你,你父親什么時候回來?”
“我也不清楚,原定開春就能回來的。”喬詩拿起糕點嘗了口,回憶了下大哥說過的,“不過好像是皇上的意思,讓父親繼續(xù)留在攏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