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0.埃德蒙·唐泰斯(一)
駱聞舟愣了半天:“真……真的假的?”
費渡偏頭睨了他一眼,他眼角天然地帶著一點弧度,被冷風(fēng)一掃,又泛起細(xì)微的紅。
駱聞舟醒了,碰到他的目光,卻又有點找不著北,被人下了蠱似的,他順著費渡的動作邁開腿下車,用了趟地雷般的小心翼翼從費渡的左肩摸到右肩,好像隔著厚實的外衣碰到了骨肉,摸都不敢使勁摸,只是虛虛地搭了條胳膊在費渡肩上,半摟住他,心里慢半拍地想:“這是鬧什么?”
隨后有小寒風(fēng)一吹,駱聞舟激靈一下清醒了,回過味來,心想:“讓他背我,這不是扯淡么?”
駱聞舟干笑一聲,正要訕訕地往回縮手,卻被費渡一把扣住手腕,直接從車?yán)锟噶顺鰜怼?br/>
駱聞舟被他嚇得魂飛魄散,亂七八糟地勾住費渡的肩——尤其這小青年明顯低估了他的重量,站起來的時候腿有點哆嗦,腳下還踉蹌了一下。
駱聞舟的舌頭和牙系在了一起:“等、等等等,先放、放放我下來,我我那個什么,我低空恐高?!?br/>
費渡站穩(wěn)了,笑了一聲:“鎖上車,鑰匙在我兜里?!?br/>
駱聞舟手忙腳亂地一陣亂掏:“寶貝兒,咱有話好好說,那個英雄你……你那個把我放下……哎,別介!怎么也沒個‘扶穩(wěn)坐好’的提示就走??!慢點慢點!”
車位距離樓門總共沒幾步,駱聞舟家又住一樓,就這么一點路,費渡再虛也不至于背不動他,但駱聞舟十分擅長自我恐嚇,一路心驚膽戰(zhàn),總覺得自己是雙腳懸空、趴在一個古董瓷瓶上,這瓷瓶平時放在玻璃罩子里他都嫌不經(jīng)心,此時被他自己壓得搖搖晃晃,晃得他連大氣也不敢出,唯恐喘氣聲大了,蹭掉這寶貝瓷瓶一塊釉。
他能感覺到費渡有些急促的呼吸,在領(lǐng)口處呼出一點微末的溫度,長發(fā)隱沒在圍巾里,只掉出了一綹,柔軟的垂在領(lǐng)口,而費渡后背堅硬的骨頭抵在他胸口上,刺得他有點心疼。
駱聞舟心一疼,就忍不住犯/賤,他湊過去,用鼻尖輕輕地蹭了一下費渡的頭發(fā),深深地在他領(lǐng)口吸了口氣,然后在費渡耳邊低聲說:“我想起一句話?!?br/>
費渡:“嗯?”
“古道,”駱聞舟騰出一只手指了指樓梯口,又放在耳邊感受了一下來自西伯利亞的小寒風(fēng),“西風(fēng)……”
然后他在費渡肩頭戳了一下:“瘦馬……哎哎,別別別,我錯了我錯了,哥這老腰禁不起摔,你悠著點?!?br/>
“雖然是真皮的,但是太瘦了,硌得我肋骨疼?!边^了一會,駱聞舟又得便宜賣乖地抱怨,“我不在家,又沒好好吃飯吧,以后每天跟我鍛煉去?!?br/>
費渡有點喘,被他氣笑了:“是啊,沒鋪十二層床墊,委屈公主殿下了——早晨六點起來晨練怎么樣?”
駱聞舟被戳中了死穴,伸手勒住費渡的脖子:“小崽子?!?br/>
這樣一勒,他又碰到了費渡的下巴,忍不住在那有些尖削的下巴上摩挲了兩下:“我說,上回去陶然那吃飯,讓你拿個小破咖啡機上樓你都不干,怎么今天這么好——是不是這幾天干什么對不起我的事了,嗯?”
費渡想了想:“有一件?!?br/>
駱聞舟一頓。
費渡略歇了一下,才抬腳邁上臺階:“未經(jīng)允許,擅自特別喜歡你,不好意思了?!?br/>
駱聞舟:“……”
他沉默了一下,突然伸手抓住了旁邊的樓梯扶手,強行停住了費渡的腳步,然后一言不發(fā)地掙脫下來,一把揪住費渡的圍巾。
最后兩步樓梯,費渡是被他強行拉扯上去的。
駱聞舟胡亂摸出鑰匙,看都不看就依憑著本能打開了門鎖,回手把費渡塞進玄關(guān),狠狠地按在門上。
駱一鍋聽見門響,照常出來探頭探腦,不幸被駱聞舟那個睜眼瞎一腳踩中了尾巴,貓爺扯著嗓子慘叫一聲,蹦起來足有兩尺多高,一頭撞在旁邊的衣架上。
頗有藝術(shù)感的瘦高衣架重心不穩(wěn),禁不住十五斤肥貓的暴擊,應(yīng)聲一頭栽倒,正好從兩個人中間削了下來,楚河漢界似的棒打了鴛鴦,接著,那彎曲的長鉤又刮到了玄關(guān)的小壁燈,在駱一鍋的尖叫聲中,連燈泡再燈罩一起落地,來了個“碎碎平安”。
費渡:“……”
駱聞舟:“……”
兩人面面相覷片刻,駱聞舟從牙縫里擠出一句話:“我今天一定要燉了那只長了毛的王八蛋?!?br/>
駱一鍋聞聽此言,越發(fā)怒不可遏,從鞋柜上發(fā)動了攻擊,給駱聞舟上了一套奪命連環(huán)爪,冷酷地把他的外衣袖子抓開線了。然后它憤怒地躍過滿地碎片,一個三級連跳,蹦到了貓爬架頂端,居高臨下地生悶氣去了。
駱聞舟:“駱一鍋,我跟你拼了!”
費渡大笑起來。
駱聞舟瞪了他一會,不動聲色地挪開了被衣架砸了個正著的腳趾,心里一點脾氣也聚集不起來。
他感覺自己就像反面教材里的敗家皇帝,聽那禍國殃民的妖孽百年不遇地笑上一聲,亡國毀身都不在話下,何況在貓爪下斷個袖?
“看完貓拆房子,可算把你哄高興了?”駱聞舟沒好氣地嘀咕了一句,“一路都不聲不響,還說什么都答應(yīng),鬧得我心里七上八下的,以為你又在憋什么大招?!?br/>
費渡一愣,笑意微收。
“我還在想,你小子要是再說什么‘不合適,散了吧’之類的屁話,我就弄死你,讓你明年都下不了床,”駱聞舟伸手插/進費渡的頭發(fā),重重地禍害了一把,“因為什么?是……那天在生態(tài)園的事?”
費渡頓了頓:“我以為你會覺得……”
“覺得你實在不是什么好東西嗎?”駱聞舟嘆了口氣,隔著一地破爛,他傾身拉過費渡的衣領(lǐng),嘴唇蜻蜓點水地掠過他的鼻尖,“那天你確實是有點嚇人,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嗎?”
費渡:“什么?”
“幸虧有我看著你……嘖,做為一個用美色拯救世界的男人,諾貝爾真該給我頒個□□?!?br/>
費渡:“……”
“逗你玩呢,”駱聞舟放開他,彎腰扶起委頓在地的衣架,“沒有我,你也長到這么大了,我知道你心里有數(shù),是不是?”
費渡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他,像是想要用目光刻錄下他的輪廓,收進心里最深、最黑的地方,誰也不給看。
“看什么看,”駱聞舟以其堅不可摧的臉皮,居然也被他看得有點不好意思――他還以為“不好意思”這詞已經(jīng)被自己從詞庫里卸載了,“還不幫忙收拾,就知道戳在旁邊看,一點眼力勁兒都沒有,除了我誰還會要你?”
這一年的最后一天晚上,他們倆進家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收拾一地狼藉的玄關(guān)。
駱聞舟把玻璃燈罩和燈泡的碎片收拾到一起,費渡開始折騰陣亡壁燈留在墻上的殘尸。
他把連在上面的半個燈泡也換下來,又不知從哪弄來了一根鐵絲,尖口鉗隨便窩了幾下,就窩出了一個小支架,剛好可以卡在燈泡上,隨后他又跑到地下室,不知從哪刨出了一個破破爛爛的自行車筐。
等駱聞舟把菜收拾停當(dāng),又用小火燉上紅燒肉之后,就發(fā)現(xiàn)費渡已經(jīng)將那舊車筐修修剪剪幾處,架在了燈泡上的鐵支架上,車筐立刻成了一套非常適合擺拍的燈罩,跟旁邊“肇事”的瘦衣架相得益彰,仿佛它們本來就是一套的。
砂鍋里的水燒開了,味道飄了出來,駱一鍋看在肉的份上,給鏟屎工施舍了它廉價的原諒,重新跳下來在駱聞舟腳下亂轉(zhuǎn)。
駱聞舟靠在墻上,心里算計著火候,看著費渡背對著他,正收拾他用過的工具和剪下來的鐵絲。
一時間,那些喪心病狂的嫌疑犯、聲嘶力竭的受害人、錯綜復(fù)雜的舊案、身份難辨的內(nèi)奸……忽然就都安安靜靜地自行離開了他的世界。
他心里寧靜如微火熬煮的老湯,悠悠地冒著熱氣,好半晌才冒個泡,冒出來的泡有一個算一個,起承轉(zhuǎn)合毫不倉促,漲到滿溢方才炸開,隨后香氣撲面而出。
那是家的香氣,聞起來讓人有種無欲無求的滿足感,好像這輩子都可以這樣塵埃落定下來。
駱聞舟雙臂抱在胸前,往后一仰頭,微微閉上了眼。
這一次,他感覺時機終于成熟了,那句曾經(jīng)倉促出口的話水到渠成地流到他嘴邊,他開口叫了費渡一聲:“哎,費事兒?!?br/>
“……”費渡說,“老大爺,干什么?”
駱聞舟看了看天花板,又看了看地板,彎腰抱起了體態(tài)厚重的駱一鍋,捏著貓爪問:“你打算什么時候給大爺個名分?”
費渡一頓,隨后他也沒吭聲,低頭在方才剪下來的鐵絲里翻翻找找,剪了一截長度合適的,十分靈巧地用尖嘴鉗擰成了一枚三個圈疊在一起的螺旋形戒指,吹掉上面的碎屑,湊在嘴邊親吻了一下,然后轉(zhuǎn)身跪下。
駱聞舟和駱一鍋一起炸了毛,同時往后一靠,駱一鍋撞到了駱聞舟的肩膀,駱聞舟撞到了墻。
費渡:“尺寸肯定是正好的,你愿意戴上嗎?”
當(dāng)天,駱聞舟就身體力行地向他證明了“老大爺”這個外號的無理取鬧之處,果然讓費總“明年才能下床”了。
駱一鍋又一次被鎖在了主臥門外,不過貓陛下得到了一碗沒放調(diào)料的紅燒肉,于是大度地在領(lǐng)地里割了一塊主臥給兩個人類,暫時不予追究。
一年,又是新的一年。
肖海洋在盧國盛的怒吼聲中離開了審訊室,那歇斯底里的叫罵仿佛含著某種魔力,發(fā)光發(fā)熱、防風(fēng)防寒,還讓他身輕如燕。他在冷風(fēng)呼嘯中奔上了大街,穿過在廣場上、商業(yè)街上守夜的年輕人群,跳上了一輛駛往城外的公交車,坐了整整一個多小時到達終點站,他又不知疲憊地用雙腿走了大半個鐘頭,抵達了一處偏僻的小墓園。
墓園自然是已經(jīng)關(guān)門了,肖海洋拿出了自己堪比狗熊的“靈敏身手”,跳墻鉆進了墓地里面,找到了一座簡陋的石碑。
不遠處的路燈斜斜地打下來,肖海洋看清了墓碑上黑白的顧釗,他依然是當(dāng)年年富力強的模樣,只是表情有點走形,因為他有一點輕微地畏懼鏡頭,一照相就緊張,相片總是不如本人好看。
肖海洋心里突然一陣委屈,好像很小的時候在外面挨了欺負(fù),一路強撐著面子走回來,直到看見這個男人的時候才終于破功,忍下去的委屈變本加厲地反噬,總是讓他忍不住撲到那人懷里嚎啕大哭一場。
他的眼鏡上一片模糊,熱氣從口鼻和眼眶中一起往外蒸,白汽冒成一團,好似一臺人形的蒸汽爐。蒸汽爐緩緩地走了幾步,彎腰抱住那冰冷的石碑,想要像很久以前那樣痛痛快快地宣泄一番。
突然,一股淺淡的香味鉆進他有點遲鈍的鼻子。
肖海洋一愣,隨即,他意識到那味道是從墓碑上傳來的,像是某種免洗清潔劑的味道,肖海洋連忙把糊成一團的眼睛草草擦了擦,打開手電,發(fā)現(xiàn)那墓碑被人很仔細(xì)地擦拭過,連邊邊角角的地方都一塵不染,墓碑下面有一束新鮮的花。
肖海洋緩緩地皺起眉,自言自語說:“顧叔叔,方才誰來過這里?”
當(dāng)年顧釗的尸體是他母親一個人拖著病重的身體收的,因為死因并不光彩,那倔強的老太太誰也沒告訴,冷漠地拒絕了顧釗那些私下里想要幫她一把的同事,悄無聲息地拿出自己的積蓄買了塊偏遠又便宜的小墓地,把他安置在這里。
肖海洋當(dāng)時仗著自己是小孩,一路死皮賴臉地跟著老太太,老太太見他怎么趕都趕不走,也就隨他跟了。肖海洋清楚地記得,顧釗沒有葬禮,也沒有通知過親朋好友,下葬的那天,只有他媽和自己在場。
那么擦洗墓碑和擺放鮮花的是誰?
今天不是顧釗的忌日,本地也沒有陽歷年掃墓的習(xí)俗。
這個神秘訪客是因為剛剛得知顧釗案要重審的消息嗎?
可那還沒有對公眾宣布……即使是內(nèi)部,也只有負(fù)責(zé)盧國盛一案的相關(guān)工作人員聽見個影子。
會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