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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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鐸沒有再對甄意提問,而是傳喚了一位目擊證人,那位蘇姓證人表明,那天早上,她走到樓下,聽到頭頂有女人的驚呼聲,抬頭一看,就見甄意把淮如推下了樓。
尹鐸拿著淮如的照片給她看:“這是墜樓的那個人嗎?”
證人蘇小姐為難:“不知道,她摔下來的樣子太慘了,我沒敢看。”
這樣的反應(yīng)很真實(shí)。
尹鐸又指了指被告席后面的甄意:“推人下樓的,是坐在證人席上的那位小姐嗎?”
蘇小姐點(diǎn)頭:“是。”
“有13樓高,你看得清楚?”
“我看到她的頭發(fā)很長,穿著一個白色的短袖T恤。那天很冷,我想應(yīng)該就是那個屋子里住的人。”
尹鐸問完,呈上了甄意公寓樓道里的監(jiān)控,說:
“死者墜樓是在上午6:05分左右。監(jiān)控視頻顯示,被告于上午6:06:38秒從自己的家里跑出來。”
視頻停住。
“從這里可以看出,被告當(dāng)天穿著短袖T恤,休閑褲,而且沒有穿鞋。”
這個裝扮和證人描述的相吻合。
尹鐸轉(zhuǎn)身看向甄意:“同樣,多處路段監(jiān)控顯示,被告以上段視頻中出現(xiàn)的裝扮,在街上四處游走。我認(rèn)為這個時候,她的精神已經(jīng)失控。且持續(xù)時間長,非常危險(xiǎn)。”
法庭的投影儀上出現(xiàn)了數(shù)段畫面:甄意亂糟糟的,赤著腳在路中央跑,一會兒在這個監(jiān)控視頻下,一會兒又在那個路口。
她一身薄衣在大冷天里驚慌失措,這場景太直觀,太沖擊人心,旁聽席上的眾人開始竊竊私語。
畢竟,法庭上鎮(zhèn)定自若的甄意,和視頻里那個張皇逃竄的人,差別太大了。都在想,原來這就是人格分裂啊。
盡管議論聲起,甄意臉上仍波瀾不起。
尹鐸的問題問完了,法警打開證人席位上的門。甄意走出來,到了辯護(hù)人席位上,很輕地對法官和陪審團(tuán)成員頷了一下首。
隨后,她緩步走到法庭助理面前,禮貌地說:“剛才尹鐸檢控官播放的道路視頻,我需要借用一下。”
法庭助理于是重新播放了一遍,甄意盯著視頻上好幾段錄像,對助理下指令:“播放,停,播放,切換,停……”
法庭里只有她清淡平和的聲音,陪審員和旁聽者全認(rèn)真看著,不知道這樣播放和之前尹監(jiān)控官的播放有什么不同。
幾番下來,尹鐸發(fā)現(xiàn),她喊停的地方,都是在道路上,她和陌生人有交集的地方。他隱隱感覺到什么了,果然。
甄意回頭,看著眾人,道:
“剛才大家也都看到了,我在過馬路的時候被一輛車撞倒,司機(jī)下車來罵我;我跑過巷子的時候,有個婦女上來揪扯著我,也在罵我;……還有很多很多,可我的反應(yīng)是什么?”
眾人默然。
“我沒有和任何人爭辯,也沒有主動和他們有身體接觸,我在躲避他們。”
她說完,沖尹鐸微微一笑。
“非常感謝尹檢控官提供這幾段視頻,證明我在精神失常的情況下,不會對任何人造成威脅。”
好一次借力打力!
尹鐸甚至連提出“反對”都沒有理由。
甄意優(yōu)雅地對法庭助理頷首:“謝謝。”
同時,她心里微微慶幸,她沖進(jìn)精神病院要?dú)栍拥氖拢愿駧退[瞞得很好。
做完這些,甄意看向證人蘇小姐:
“那天你看見被告,也就是我,從陽臺上把死者推下樓了?”
她的態(tài)度非常隨和,所以蘇小姐并不覺得緊張,答:“是的。”
“嗯。”甄意遞給法庭助理一張圖紙,讓她放映在投影儀上,那是一張甄意家所在公寓樓的模型圖。她的陽臺和淮如的墜樓地點(diǎn)用大紅色的圓圈圈了起來。
甄意問:“可以說一下,你聽見死者的叫聲并抬頭的時候,你是站在哪個位置嗎?”
她遞給證人一支筆。
蘇小姐走過去,在圖紙上畫了一個藍(lán)色的箭頭。那個位置離淮如的墜樓點(diǎn)有一段距離,是公寓樓的出口。
蘇小姐返回證人席坐好后,甄意問:“請問你是剛走出公寓樓,還是已經(jīng)走出了一段距離?”
證人努力回想了一下:“走出來幾步,不是很遠(yuǎn)。大概3,4米吧。”
甄意于是又拿出一張紙,是公寓樓的俯瞰圖,依照著證人的描述,她在淮如的墜樓點(diǎn),公寓樓出口,和證人所在位置三點(diǎn)之間畫了一個三角形。
由于證人出門只走了3米左右,而甄意的陽臺隔門口的垂直距離大概有20幾米,俯瞰圖便是個一條邊很短另一條邊很長的直角三角形。
甄意的陽臺就在短邊對應(yīng)頂角的正上方。
公寓大門在左邊,案發(fā)地在右邊。
所有人都不明白她畫這些圖形是為什么時,甄意問了一個和圖形毫不相關(guān)的問題:
“請問,你看見我推死者下樓時,是死者離你近,還是被告離你近?”
“死者離我近。”證人很肯定,“她在陽臺的左邊,離我近,被告在右邊,離我遠(yuǎn)。”
甄意“哦”了一聲,忽而冷不丁問了句:“你在這個角度,能看清楚是被告把死者推下樓嗎?”
證人愣了幾秒,有些生氣:“為什么看不到?我沒有撒謊。”
尹鐸立刻起身:“反對。”
“反對有效。”
“我并沒有說證人撒謊。”甄意心平氣和地解釋,又拿出一張照片。
“這是我根據(jù)你的口供,站在你描述的那個位置,抬頭用相機(jī)拍攝案發(fā)陽臺的畫面。”
大家都看到,原本長方形的陽臺因?yàn)榻嵌群彤嬅嫱敢暤年P(guān)系變成了一個斜斜的小三角。
甄意指著那個小三角,以及她之前畫出來的三維圖形。“你的位置離樓體太近,離陽臺太遠(yuǎn),且高度有13層。在這個角度,我認(rèn)為死者墜樓那一瞬間,她的身體會擋住陽臺上的被告人。這會導(dǎo)致出現(xiàn)視覺上的錯覺,比如,被告探身去看死者,卻被你誤認(rèn)為被告
在推死者。”
法庭上一下子起了竊竊的議論聲,視覺錯位?!
這種事情在生活中并不少見,所以眾人都是頗有心得的樣子,連陪審員都覺得很有道理。
尹鐸是服氣的,越是生活中的小常識,越不容易被人發(fā)現(xiàn),她居然想到了。
證人愣愣的,甄意給她臺階下,善解人意地安撫:“你并沒有撒謊,也沒有做偽證,只不過在錯位的狀態(tài)下,誤解了,以為被告把死者推下樓。”
證人悶頭不語,過了幾秒,覺得難為情,不肯相信她出庭作證居然是看走眼。她抬起頭,堅(jiān)定道:“不是錯位,我就是看見了。”
甄意微微挑了眉,既然她如此咬定,她也就不需要對她客氣。況且,證人沒看清,也不能證明她沒殺人。
這場官司的微妙之處就在于,如果是打謀殺,打到這一步,攻破證人證詞,也就算功德圓滿。可如今,她有精神病是事實(shí),她就必須盡力洗脫自己的嫌疑。
自證無罪。
這也是媒體記者們打了雞血的看點(diǎn)。
她緩緩斂去臉上隨和的神色,從證物袋子里抽出了三張法證人員拍攝的照片。
語氣平靜,帶了點(diǎn)冷冽:
“第一張是陽臺左邊欄桿上的刮痕和血跡,可以證明死者淮如的確是從陽臺左邊的欄桿上翻身墜落的。
第二張是陽臺地面的圖片。陽臺上的花盆砸碎了,碎屑和泥土全撒到地板上,很不湊巧,剛好把死者墜落前站的位置包圍起來。
而被告除了在右邊邊緣留下一個腳趾印外,現(xiàn)場法證人員鑒定得出,這一整片泥土和碎屑幾乎是完好無損的,即使是外圍的小渣滓,也沒有被破壞過的痕跡。
請問,被告是怎么飛過去,在不破壞花盆砸落的自然痕跡下,把死者推下樓,又飛回來的?”
無數(shù)目光寂靜地集中在證人身上,證人蹙眉反駁:“是推人下樓后再打破花盆也說不定。”
甄意涼涼一笑,大拇指一擰,第三張照片從背后顯現(xiàn)出來:
“不巧的是,死者的鞋子在泥土痕跡的左邊邊緣留下半枚鞋印,證明花盆的確在她墜樓前就打碎了。”
一片安靜。
所有人都知道這種“自證無罪”式官司會很難打,可到了這一刻才發(fā)現(xiàn),這樣的滴水不漏,有什么事情能難倒她?
甄意握著那兩張照片,手忍不住抖了一下。
天知道她看到這些證物時的激動與感激,她沒有殺人,即使是甄心的人格出現(xiàn)時,她也沒有殺人!
她能壓制住甄心!
證人愣住,啞口無言,羞得滿面通紅。
甄意也沒有過多地斥責(zé)她。
她以往的風(fēng)格以攻勢凌厲,氣場強(qiáng)大見長,可現(xiàn)在頂著個精神病人的“光環(huán)”,她還是要低調(diào)并克制一點(diǎn)為好。
她轉(zhuǎn)身看向尹檢控官:“我認(rèn)為,這些證據(jù)足夠證明我和淮如的死亡,沒有關(guān)系。”
她列舉的證據(jù)再明白不過了,此刻明明白白說出這句話,法庭上沒人訝異,反都覺得理所當(dāng)然。
甄意又請上了法證人員,拿出另外幾分證據(jù):
“照片中這個掉落在現(xiàn)場的藥瓶是你發(fā)現(xiàn)的嗎?”
“是。”
“里面裝了什么?”
“揮發(fā)性的致幻劑。”
“上面只有死者淮如的指紋嗎?”暗示是淮如自帶的。
“是。”
“尸檢報(bào)告顯示,死者身體里有這種藥劑?”
“對。”
“這種藥劑會讓人產(chǎn)生幻覺嗎?”
“對。”
“可以讓人自己跳樓嗎?”
“是。”
法庭上起了細(xì)細(xì)的議論。
到這兒,問題應(yīng)該是完了,可甄意又加了幾個:
“是怎么進(jìn)入死者身體的?”
“藥劑揮發(fā)后,被死者過量吸入身體。”
“它是無色無味的嗎?”刻意問。
“一開始是甜膩的,但會很快變得沒有氣味。”
“藥品的揮發(fā),會讓在場者都吸入吧。”
“是。”
她停了一秒,接著,神不知鬼不覺地往自己身上拉優(yōu)勢。
“而被告人那天失控,驚慌失措地在大街上跑,有沒有可能是因?yàn)槲肓怂幬铮裰遣磺澹俊?br/>
“不排除這種可能。”
這話一落,四周熱鬧了一陣。
這不等于說,淮如死的那天,甄律師可能并沒人格分裂?
甄意回身,眼見著尹鐸要反對,搶在他之前對法官頷首:“我的問題問完了。”
很好。
淮如案,徹底解決。
……
中途休庭后,甄意再一次坐上了被告席。
這一次,話題轉(zhuǎn)到了楊姿被殺案。
尹鐸問:“被綁架之后,你的心情是什么?”
“害怕。”
“死者生前用各種極端的方式虐待了你?”
“是。”甄意盡量簡短。
“能說一下,她是怎么虐待你的嗎?”
甄意抬眸看他,有幾秒沒有作聲。
尹鐸在開庭前曾提出拿甄意受傷害的照片當(dāng)證據(jù),直觀,慘烈,很有沖擊力,容易讓人認(rèn)為她在那種情況下會產(chǎn)生殺人報(bào)復(fù)的心理。
但甄意一方提出抗議,認(rèn)為那些照片屬個人隱私,會對被告造成精神傷害,不允許控方拿出來做證據(jù)。但辯護(hù)方可以酌情考慮是否在庭上呈出,為自衛(wèi)殺人做證據(jù)。
法官同意了。
所以,尹鐸只能在口頭上詢問當(dāng)時發(fā)生的情況。
甄意聲音并不大,在法庭上卻格外清晰,很簡略:“煙頭,刀割,窒息,還有……鞭打。”
安靜。
“這種虐待持續(xù)了多久?”
“……三天。”
很安靜。
“距事發(fā)已經(jīng)過去45天了,你恢復(fù)過來了嗎?”
“差不多快好了。”
“這是身體,心理上的傷呢?”尹鐸果然是個善于問問題的人。
甄意微微瞇眼:“我一直在看心理醫(yī)生,而且我有心理咨詢師提供的康復(fù)診斷書。”
她看一眼自己的律師團(tuán),一位律師呈上了診斷書做證據(jù)。
這一問沒能挖到可乘之機(jī),反而給對方好處了。尹鐸思慮半刻,問:“過了45天,身體上的傷也不過是‘差不多快好了’,這么說,你被虐待后,傷得非常嚴(yán)重。”
“……是。”
“在當(dāng)時,有想殺掉施虐者楊姿的心情嗎?”
甄意毫不考慮,堅(jiān)定道:“沒有。”
“沒有?”尹鐸探尋,“在受到那種虐待后,你也沒有想殺她?”“沒有。”甄意比他更肯定,更有條有理地揪出他的心思,給予反駁,“我不知道你是不是想推斷說,人在受了傷害的情況下就一定會去想報(bào)復(fù)殺人。但我認(rèn)為這兩者之間只有你的主觀臆斷,沒有客觀聯(lián)系。
這是因人而異的。”
一番話,把剛才尹鐸營造的嫌疑氛圍全部打碎。
說完,她誠懇道:
“而且那時候,我很虛弱,沒有力氣,我只是在盼望,警察什么時候會來救我,能不能快一點(diǎn)。”
這話輕輕的一出口,在座之人竟莫名地動容了。
可高手過招……尹鐸沉默半秒,也很快打破了這種氣氛:
“后來司瑰警官被抓了,對嗎?”
“對。”
“她是你最好的朋友,是嗎?”
“是。”
“她由于近期身體不佳,且案發(fā)時她中了迷藥記憶不清,而無法出庭作證。只錄了口供,能請你描述一下當(dāng)時發(fā)生了什么事,讓她受了傷?”
“楊姿一槍打中了她的胸口。”
“在那一刻,你以為她死了嗎?”尹鐸問。
“……是。”
“在這種刺激下,你會想殺了楊姿嗎?”
“我沒有。”她語氣肯定,很誠實(shí)的樣子。
尹鐸盯她半秒,換了個說法。
“在這種刺激下,你的另一個人格出現(xiàn)了嗎?”
甄意沉默,四周也是沉默。
“請問,當(dāng)時你的另一個人格出現(xiàn)了嗎?”
“……是。”
一下子,滿場嘩然。
甄意道:“但她并沒有殺……”
尹鐸直接打斷:“楊姿的尸體上,她的腹部也有槍傷,是你打的嗎?”
“不是。是淮生。”
“楊姿胸口的刀傷是致命傷,所以先有腹部的開槍,對嗎?”
“對。”
“楊姿的腹部流了很多血,法醫(yī)估計(jì),她是在中槍5—7分鐘左右再受的致命傷。現(xiàn)場的血跡表明,她坐在地上往后滑,在躲避。當(dāng)時的情況是這樣嗎?”
“是。”證據(jù)確鑿,無法反駁。
甄意已經(jīng)知道他想問什么,卻無法阻擋。
“也就是說,楊姿在已經(jīng)受重傷,失去反抗能力的情況下,被人往胸口刺入了一刀。在這種情況下,她不可能有正在施加傷害或虐待的行為,而殺她的那個人的行為,無法構(gòu)成自衛(wèi),更談不上合法殺人!”
一段話再次打破了自衛(wèi)的可能性。
又是一片嘩然,甄意還要說什么,尹鐸轉(zhuǎn)身對法官致意,手起刀落地結(jié)束:
“我的問題問完了。”
甄意的話于是才一開始就淹沒在了人聲里,沒人聽到。
法官敲了一下法槌:
“肅靜!”
甄意垂下眼睛,不慌不忙地吸了一口氣,讓自己平復(fù)下情緒。
很快,她就看見淮生作為證人登場了。他目前也在接受調(diào)查,但公眾得知的只不過是:他是一個綁架犯。
據(jù)外界所知,他和楊姿一起綁架了甄意,楊姿和甄意積怨已深,施加虐待,而甄意涉嫌殺了楊姿。
至于淮生,除去綁架,和給了楊姿一處非致命槍傷,他并沒有參與虐待,也沒有殺人。
而其他非外界人士知曉的事情,則無跡可尋了。
待淮生坐上證人席,尹鐸干凈利落地發(fā)問:
“你在這次案件角色里的作用是什么?”
“和楊姿一起,是綁架犯。”
“你有沒有參與對甄意的虐待?”
“沒有。”
“楊姿虐待甄意的過程,你在場嗎?”
“不在。”
“你是什么時候回到囚禁地的?”
“第三天。”淮生的回答都很短,看上去異常的平靜,不慌也不忙。
“司瑰警官是你抓去的嗎?”
“對。”
旁聽席上,言格微微斂了一下眼瞳。
“后來發(fā)生了什么事?”
“我想嚇唬甄律師,說要把她扔下樓,司瑰警官過來抱著她不放手,我讓楊姿把她拉開,沒想到楊姿朝她開槍了。”
尹鐸轉(zhuǎn)過去問甄意:“他說的是真的嗎?”
甄意點(diǎn)了一下頭,可腦子里浮現(xiàn)出了當(dāng)時的場景,那之后……不對,好像有一句話不太對,可她想不起來了。
尹鐸繼續(xù)問淮生:“司瑰警官中槍之后,發(fā)生了什么事?”
淮生扭頭看了甄意一眼,說:“甄律師尖叫起來,撲到司瑰警官面前哭喊,等司瑰警官閉上眼睛之后,甄律師突然就變了一個人。”
“怎么變?”
“她站起來了。”
“這有什么奇怪的嗎?”
“她發(fā)著高燒,身上全都是血,我拖她的時候,她一點(diǎn)兒反抗的力氣都沒有。她根本站不起來。”
“你的意思是……她的另一個人格出現(xiàn)了?”
甄意靜默地聽著,連提出“反對”的心思都沒有,她心里坦然極了。
淮生沉吟半刻,答:“是。”
全場又是一陣嘩然。
尹鐸問:“描述一下當(dāng)時她的樣子。”
“那種眼神和表情很陌生,很可怕,像一只女鬼。嘴里一直念著‘殺了她,殺了她’,然后就往楊姿的方向走過去了。”
“中途有發(fā)生什么奇怪的事情嗎?”
“有。”
“什么事?”“她突然倒在地上,又變成甄律師的聲音,哭喊著說‘不要?dú)⑺S即又變成另一個人。她就一會兒站起來,一會兒又倒下,在兩者之間換來換去。就像電視里的一人分飾兩角,只不過切換得非常快,很可
怕。”
法庭上幽幽靜靜的,像是有陰風(fēng)吹過,眾人都覺得毛骨悚然不可思議,大家的目光齊刷刷往甄意身上投。
可她看上去還是很……正常的樣子。這樣的對比更叫人覺得可怖。
淮生說的是實(shí)話。
這也是尹鐸在庭審前對證詞時,套出來的話。
淮生原本隱瞞了中途有甄意出現(xiàn)的情節(jié),但尹鐸從現(xiàn)場的腳印和血跡看出“甄心”摔倒過好幾次,這樣的細(xì)節(jié),他知道甄意肯定不會放過。
與其被對手揪住痛處打弱點(diǎn),不如直接挑明。
況且,這樣的描述無疑會影響陪審員,一具身體里,兩個靈魂在斗爭轉(zhuǎn)換,想想都覺得恐怖。
尹鐸繼續(xù):“最后呢?”
“最后甄律師消失了,只有甄心。”
“她做了什么?”
“她拿著刀,刺進(jìn)了楊姿的心臟。”
……
“然后?”
“她暈倒了。醒來之后,就一直是甄心的樣子。身體上很多傷,但精神非常冷酷。”
“好。”尹鐸說著,拿出了一張照片,那是甄意案發(fā)當(dāng)天穿的衣服,臟兮兮的,雖然被雨水沖去了血漬,可經(jīng)過法證人員處理后,衣服上閃了熒光,不太容易看清的血跡顯現(xiàn)了出來。
尹鐸道:
“這是被告甄意在案發(fā)當(dāng)天穿的衣服,除了她自己的血跡外,法證人員還提取到與楊姿的心臟處等高的噴濺型血跡,經(jīng)過化驗(yàn),的確是死者楊姿的血跡。”
噴濺型血跡是找兇手的關(guān)鍵。
“此外,這是楊姿胸口的刀,從刀柄上提取到了被告甄意的數(shù)枚指紋。”
他面對眾人,沉穩(wěn)道:
“由此可以充分證明,被告在受刺激的情況下,人格分裂,殺死了當(dāng)時對她已不能造成危害的楊姿。
她的精神疾病很嚴(yán)重,會隨時失控。”
面對著鑿鑿的證人證言和證據(jù),法庭上起了軒然大波。
這場官司,甄律師不可能翻身了。她就是殺死楊姿的兇手,這樣的鐵證如山,她還能怎么辯駁?
……
……
至始至終,甄意都沒有提出反對,任憑法庭上一次一次出現(xiàn)紛紛議論,任憑眾人看她的眼神越來越異樣。
不久,尹鐸對淮生的提問完畢。
甄意再次回到辯護(hù)人席位上。面向淮生,四目相對,都是格外平靜卻暗流涌動。
尹鐸之前問過的問題,甄意沒有問。她知道,很大一部分問題,淮生都沒有說謊。
唯獨(dú)是“甄心”殺人的那塊。
甄意問:“你看見被告的另一個人格甄心,把刀刺進(jìn)了死者的胸口?”
“是。”
“怎么刺的?”
淮生覺得這個問題很奇怪,想了想,問:“什么意思?”
甄意于是一連串的細(xì)化下來:“被告是跪著還是站著,用的左手還是右手,捅下去的時候是從上往下,還是從下往上。”
這個問題淮生只能如實(shí)回答,因?yàn)榉ㄡt(yī)檢查過尸體,什么信息都有,撒謊無益。
“當(dāng)時楊姿站起來了,摸著墻壁往后躲。被告是站著的,用的右手,從上往下,稍微往右邊傾斜,刺進(jìn)了楊姿的心臟。”
“很好,你說的是真話。”甄意道,“和法醫(yī)給出的傷口描述一模一樣。沒有撒謊。”
淮生不明白她這突如其來表揚(yáng)的語氣是為了什么。
圍觀的眾人更不明白,也更好奇。這種情況,甄律師還能翻盤嗎?
她幽幽地看他幾秒,表揚(yáng)完了,也不給出任何引申問題,話鋒一轉(zhuǎn),問了句完全不相關(guān)的:“楊姿虐待被告的時候,你一直不在場?”
“是。”淮生說的實(shí)話。
“你只在最后一天出現(xiàn)?”
“是。”
淮生不經(jīng)意微微蹙眉,揣度甄意這樣問,是什么意思。
“被告在她的供詞里說,你對她沒有造成傷害,只在剛來的時候,拖著她嚇唬她讓她跳樓?”
“是。”
“所以,除了那個時候,你一直沒有碰過被告?”
淮生擰眉,察覺到甄意的問題肯定有陷阱,卻無論如何也想不出怎么回事。終究還是選擇實(shí)話實(shí)說:“沒有碰過。”
甄意再次問了一遍:“你只在拖被告過去的時候,碰過她的肩膀一次?”
“……是。”
“你能演示一下嗎?”甄意讓助手拿上來一個白色的枕頭人偶,淮生臉色微白。
尹鐸抗議:“反對,無關(guān)問題!”
法官道:“辯護(hù)人,請陳述必要性。”
甄意不卑不亢道:“我對警方的有一項(xiàng)證據(jù)有疑意,需要借此證明。但為了確保證人證言的真實(shí)性,我現(xiàn)在無法說出是哪項(xiàng)證據(jù)。”
法官點(diǎn)頭:“反對無效,請繼續(xù)。”
聽了甄意對法官的話,淮生更加知道不對勁了,一定有套子,可他怎么也想不出來,他做事根本就沒有紕漏啊。
盡管心情忐忑狐疑,他還是示范了一遍:他站在人偶的頭這邊,抓起它的胳膊,往一邊拖,拖到目的地后,蹲下來,在人偶的身邊,一只手摁它的脖子。
示范完后,甄意問:“你確定?”
“確定。”
“請你再示范一遍。”
淮生一路都在思考,最終認(rèn)定她在裝神弄鬼,又按照原來的樣子示范了一遍。
坐回證人席后,甄意機(jī)械式地重復(fù)問:“你確定沒有再碰過死者,也沒有和死者有過肢體接觸?”
“……是。”淮生心里再度不安。
所有人都是一頭霧水,不知甄意在搞什么鬼。
直到甄意拿出一張照片,是淮生的衣服。
淮生一下子明白了,臉色驟然慘白。
那天在九江大橋被捕后,淮生的衣服被拿去當(dāng)證物了。
投影儀上,他的衣服看上去比之前甄意的干凈,由于那天的雨水沖刷,更干凈了。
可甄意很快放上去一份資料紙,這一次,那件衣服上用熒光標(biāo)出了血跡。
甄意指著那件衣服:“法證人員的鑒定結(jié)果顯示,你案發(fā)當(dāng)天穿的衣服上面有按壓型血跡,意思就是在力量的作用下,蹭上去沾上去的。經(jīng)過化驗(yàn),那些血跡都是被告的。
更不巧的是……”
甄意停了一下,示意法庭助理往投影儀上塞去另一張紙,這是一份黑白色的模糊過的甄意受傷當(dāng)天背后的傷痕圖。
所有人都看到,有幾條大傷痕,和淮生衣服胸口的血痕出乎意料地吻合。法庭助理把兩張透明紙一蓋……重疊起來了。
“淮生,你在什么時候貼近過被告,也就是我,的背后嗎?”甄意神情漠然地問。
“我想一下,會不會是,你在我昏迷的時候,抱著我,拿我的手握住刀,你又握住我的手,把刀刺進(jìn)了楊姿的胸口!”
此話一出,滿座震驚。
如山的鐵證也有被推翻的可能?奇跡?
這……究竟是真實(shí),還是說甄律師想象力太豐富了?
所有人都緊張地盯著庭上的兩人,大氣不敢出。
面對瞬間陡轉(zhuǎn)的局勢,淮生并沒有失控,只是瞇起了眼睛,折服:果然她問的問題,沒有一個是浪費(fèi)的!
他一字一句,穩(wěn)穩(wěn)道:“我沒有,是你殺了她!”
“甄意,是你殺了楊姿!”
兩人四目相對,無聲地較量著。
而所有人屏著氣息,一瞬不眨地盯著聽中央的他們。男人坐著,面色無波而鎮(zhèn)定;女人站著,背脊筆直而不屈。
一秒接一秒的沉默里,甄意平靜到了極點(diǎn),可無聲中隱隱帶著勢沉如山的力量,擲地有聲道:
“不,我不可能殺她。”
“淮生,那天的我,不可能殺得了她!”
她面無表情,高跟鞋走在宛如空曠的法庭上,踏上臺階,手中拿著一份資料,很輕地往投影儀上一放。
近百人的室內(nèi),紙張摔在玻璃上的聲音竟清晰可聞。
而投影屏幕上出現(xiàn)的畫面,叫陪審團(tuán),旁聽席的人全都瞪大了眼睛,一陣陣地倒抽冷氣。
這不可能!
這樣逆轉(zhuǎn)取勝的官司,怎么可能?
圖像上是X掃描的一只斷裂的右手手骨。
診斷書上醫(yī)生的字跡很清晰,甄意臉上不起波瀾,一個字一個字,淡淡地念出來:
“掌骨IIIII骨折,月骨小舟骨粉碎,手指肌腱斷裂……
獲救那天診斷為舊傷。這只手的主人在受到虐待的時候,掙扎過猛,這只手廢了,不可能抓握得了任何東西。握刀殺人,是不可能的。”
滿座的法庭上一片死寂,靜得像只有她一人,微昂著頭,從容,淡然。所有的傷痛都和她無關(guān)。
淮生很久都沒有說話,想起那天甄心倒水拿槍開車門都是用的左手……
他并不像淮如,被拆穿后會跳腳瘋狂,他和甄意一樣靜得出奇,不承認(rèn)也不否認(rèn),只是淡淡地笑了一下:
“甄律師,我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
“你說。”淮生從容道:“我依舊認(rèn)為,甄心就是你自己。她想害人,想殺人,這就是你自己的陰暗面。她的負(fù)面情緒是從你這里吸收的。她所有陰森的怨毒的想法,其實(shí)就是你潛意識里的想法。你想殺人,她才會想
殺人,你想發(fā)瘋,她才會發(fā)瘋。你根本控制不了她,因?yàn)槟愀究刂撇涣四阕约旱膼耗睢!?br/>
他像是過招的高手,不迫地一笑:“你覺得呢?”
這個問題,甄意這些天一直在想。
她知道,這也是所有人都想知道的。即使她今天證明了自己沒有殺人,陪審團(tuán)們,旁聽者們也會想知道,這個人真的就不危險(xiǎn)了嗎?
她沒有立刻回答淮生的問題,而是從證據(jù)袋子里再次抽出了幾張照片,她盯著看了一會兒,表情靜如止水,遞給助理呈上去。
“這是警察們把我送入醫(yī)院時拍攝到的照片。這是醫(yī)院的診斷報(bào)告,高燒40.9℃,皮膚大面積創(chuàng)……”
投影儀上的圖像出來,人群中一片驚恐的嘩然,甚至有人抑制不住地尖叫起來。
那血肉模糊的身體叫所有人心驚膽戰(zhàn),這絕對是惡魔所為!
怎么會有人被折磨成這樣?
而那個人居然熬了過來,此刻完好無損地站在他們面前,面容消瘦,蒼白,卻平淡如水。還能如此從容不迫,思維縝密地試圖逆轉(zhuǎn)這個不可能取勝的官司。
法庭上一片喧囂,她卻風(fēng)淡云輕,等議論聲漸小了,她說:
“我列舉這些證據(jù),并不是為了讓你們認(rèn)為,我有殺掉楊姿的理由。”
她讓人把那張看了會做噩夢的照片撤下來,換了另一張。
“這是當(dāng)天看押人質(zhì)的一位綁架犯,他肩上的槍傷是我打的。在你們剛才看到的那種情況下,我受了那么重的傷,卻堅(jiān)持著,偽裝成另一個人格,救出了人質(zhì)。而且我并沒有給綁架犯以致命的一槍,并沒有危及他的生命,雖然我很清楚,就算當(dāng)時我殺了他,也會是
合法殺人。”
“我列舉這些證據(jù),是為了向你們證明,即使在生命受到極端威脅的情況下,我也可以控制自己,不去殺人。”
“你們會像淮生那樣質(zhì)疑,說我的另一個人格就是我自己,是我自己的陰暗面,是我潛意識里的腐敗和壞思想。這種理論,我不知道對不對,你們沒有證據(jù)可以支撐,而我也沒有證據(jù)可以反駁。
但我認(rèn)為,這就是人生的苦痛和選擇,是我們每個人都會面對的問題。”
她輕輕吸了一口氣,語氣依然平靜無波,眼中卻浮現(xiàn)出了一絲淚霧。
“我認(rèn)識一個模特,她遭人輪奸,她一度想親手殺了那群人,可她最終選擇去走法律程序;我認(rèn)識一個演員,她精神病發(fā)殺了人,可以打官司免除罪罰,她卻說殺人償命,跳了樓。
我認(rèn)識一個女商人,她憎恨嫉妒自己的妹妹,想毀了她,卻最終決定還是拯救她;我認(rèn)識一個外科醫(yī)生,她受人威脅,一度想聽命,神不知鬼不覺地治死一個病人,但她最終拒絕。
我還認(rèn)識一個警察,她得知自己的愛人是罪犯,她有了他的孩子,她想包庇他,想和他遠(yuǎn)走高飛,可她最終選擇遵從正義把那個人緝拿歸案……
這樣的人很多很多。有時候,你覺得老板開除你,斷了你的經(jīng)濟(jì)來源,你想炸了公司;有時候,她覺得男朋友劈腿辜負(fù)了多年的感情,想約他出來殺了他。
……
可更多的時候,你不會這樣做,她不會這樣做,我也不會這樣做。
因?yàn)槲覀兌贾溃@就是活著。”
一世界的安靜里,她吸了吸鼻子,手指輕輕抹去臉上的淚水,平緩地說道:
“活著,真是這世上最不容易的事,可我們都在努力。
活著會很累,很苦,很痛,與這個世界和周圍的人總是有摩擦,有無法紓解的矛盾,有些時候,我們會恨不得想殺人,想報(bào)復(fù)。可我們不會這么做。
因?yàn)槲覀兡苷曌约旱年幇担肋@是生命里必然要經(jīng)受的痛苦和掙扎。我們能在掙扎后,讓自己選擇正確的路。
更因?yàn)椤?br/>
這世上原本就沒有純粹的圣者,有的不過是,在同內(nèi)心的黑暗斗爭后,能保守本心的人。”
很樸實(shí)而不加修飾的一段話,叫法庭內(nèi)外都沒了聲音,有人眼中含了淚,卻不知為何。
“所以……”甄意深吸一口氣,昂起頭顱,泛著淚光道。
“被告人甄意并沒有殺害淮如和楊姿,雖然患有嚴(yán)重的精神病,但請陪審團(tuán)相信,她會在醫(yī)生的幫助下,漸漸得到控制。
請你們相信,她會好好活著,她會保守她的本心。
也請……
駁回控方‘囚禁入精神病監(jiān)獄’的判定。”
天地靜得沒有一絲聲響。那樣一個消瘦的人兒,卻仿佛有一根壓不彎的脊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