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第四十八章 聽他說那過去的故事
二十五天了,終于可以這樣近距離的安靜的好好看一看他。
緊閉的眼簾蓋去了黑亮雙眸中的攝人神采,慘白的面容只剩了憔悴疲憊,干涸的唇上布滿細(xì)細(xì)的裂痕,蹙起的長眉讓眉心的那道印記仿若刀刻一般,永難消去。
忍不住抬手沿著那瘦削嶙峋的輪廓虛虛描摹,最后撫上了額間鬢角,滾燙的肌膚,冰涼的冷汗。
忙起身從一旁的水盆里擰出布巾,輕輕擦拭,覆在額上。
像是感覺到了什么,眉頭一皺一松,眼睫輕顫,緩緩掀開。略有些散亂的視線在捕捉到眼前的身影時,一凝一亮。
暗吸一口氣,積攢了氣力,從被中伸出手將那涼涼的柔軟包在掌心:“遙遙,我答應(yīng)過你,就永遠(yuǎn)不會放開?!甭曇艉軉『茌p很低很柔和,卻帶著不容抗拒的決然。
一句話,將宋小花所有的委屈害怕惱怒彷徨傷心難過全勾了出來,負(fù)氣冷哼:“說的好聽!”
陸子期微微苦笑著掙扎坐起:“我去州府見的人,是大哥陸子恒,也就是你的大伯?!?br/>
“……啊?”注意力再次被成功轉(zhuǎn)移。
“因為這次的行程很緊,所以就沒有安排與你的相見。本打算回來后再將詳情告訴你,沒料到……”
“你……你還有哥哥?”
“對啊,怎么你不知道么?”
“……一時沒想起來?!?br/>
宋小花默默地低下頭,選擇了閉嘴。成親之前,雙方必然將家中的情況互相報備,只可惜,她這個‘冒牌貨’對此卻是一無所知。之前單憑著旁人的一言半句就想當(dāng)然斷定陸子期是個沒爹沒娘沒兄弟沒姐妹的孤兒,現(xiàn)在看來,貌似YY錯了……
陸子期則不疑有它,繼續(xù)言道:“正是因為有他在,我才能拿到調(diào)兵的手令。宋遼兩國太平多年,邊境駐軍越來越惰于訓(xùn)練乃至于松散不堪。此地知縣與總兵俱是懦弱無能之輩,貪生怕死只圖保住烏紗,面對來犯遼人除了緊閉城門之外便是第一時間虛報戰(zhàn)情妄圖冒領(lǐng)戰(zhàn)功,而無視百姓在鐵蹄屠刀下的哀嚎呻吟!”
輕輕咳了兩聲,平息了一下情緒,又道:“今年的冬天來得早,遼國秋季又遭大旱,死了無數(shù)牛羊牲口,看著我方境內(nèi)的喜人豐收怕是早已紅了眼起了蠢蠢欲動之心。此次來犯,很可能只是一個試探,倘若我大宋任其欺凌不做反抗,那么,接下來便是更大的侵犯更猛烈的劫掠。所以,必要一次性徹底斷了其這種妄念!”
“所以,你就自動請纓了?”
“事發(fā)突然,接到急報時我恰與兄長在場,簡單分析之后認(rèn)為遼國不可能大動干戈讓千人鐵騎前來試探,于是一方面派精干斥候火速去探明敵情,一方面商議派何人領(lǐng)兵追敵。就在這時,我接到了縣里飛鷹傳來的急件,才知道你的……”頓了頓,握著宋小花的手加了些力道:“我想馬上趕到你的身邊,陪著你,但我更想為你手刃仇敵,告慰死去家人的在天之靈。遙遙,你最需要我的時候,我卻一直都不在,對不起?!?br/>
宋小花吸了吸鼻子,看著他清瘦得已然脫了形的面容:“你傻呀!你一個沒打過仗的干嘛要強出這個頭瞎逞什么能?那幫畜生既然敢來,就一定不是善茬,萬一弄不好,報不了仇倒是小事,可如果你……你再有個什么好歹……那我……”
陸子期聞言眉梢微揚,唇角帶了一抹淺笑:“我雖沒有親歷過戰(zhàn)場,但因為家傳影響自幼研習(xí)兵法,好歹紙上談兵的本事卻還是有的。遙遙,當(dāng)初提親時,只說我陸家是京城的普通士族,其實,我隱瞞了部分的實情。因為那個時候,我只想遠(yuǎn)離家族的一切,在這個民風(fēng)淳樸遠(yuǎn)離爭斗的廣袤之地,踏踏實實做一個造福一方百姓的父母官,平平靜靜度完這一生?!?br/>
“也就是說,你騙了我?”故意板起了臉:“那好,現(xiàn)在就給你個機會,把你的家庭關(guān)系給我說清楚!”
淡淡笑了笑:“說來也很簡單。祖父跟隨太祖皇帝打天下定江山,被封‘安國公’。父親承襲爵位,一度官拜‘太子少傅’。兄長在‘中書省’任職,雖然目前只是四品,卻是個實差。幾個姨娘的兒子都陸續(xù)去了地方上歷練,至于旁支的子弟大多也入了仕途??偠灾?,陸家,在京城里基本算得上是個有頭有臉的家族。”
陸子期說得相當(dāng)?shù)?,宋小花卻當(dāng)時就被深深震驚了。
目瞪口呆了半晌,才喃喃說了句:“我靠,弄了半天,你居然是個高干子弟……
“什么?”
“沒什么?!被剡^神,變換了一個更適宜于承受打擊的姿勢,然后認(rèn)真地看著他:“你今天說的話都很奇怪,你哥……大伯來找你,是不是有什么重要的事?”
“他傳達父親的意思,讓我回京任職。我本已拒絕,但,經(jīng)過這些天……”
像是說的累了,陸子期停了下來閉上了眼睛。
那三百個愿意跟隨自己這個憑空冒出來的人踏上征途的士兵,面黃肌瘦薄衣爛甲就連兵器也是銹跡斑斑,這樣一支看上去毫無戰(zhàn)斗力不堪一擊的隊伍倘若對上兵精馬壯的遼人,簡直就是死路一條。
然而,他們還是站出來了。他們不怕死,他們怕的是屈辱,身為軍人無法捍衛(wèi)國土百姓的屈辱。他們怕的是不值,被上峰當(dāng)作隨時可以丟棄犧牲的棋子死得毫無意義的不值??粗鴶晨芩僚?,他們恨不能與之拼命一戰(zhàn),即便死,也是死得其所。
然而,他們除了做縮頭烏龜眼睜睜看著父老鄉(xiāng)親被屠戮之外,什么都做不了。因為將兵者,是個無膽鼠輩。
兩天兩夜不做休息的急行軍,找到遼人宿營的山谷后,又無聲無息埋伏于谷口整整三晝夜。期間,只能以冰雪和干糧果腹。凍死者,十七人,凍殘者,二十九人。
待到雪融之時遼人出谷,趁其毫無防備,先用早已備好的巨石斷其退路,碎石亂其隊形傷其散兵,又用彼之號角聲擾其戰(zhàn)馬,最后再迎頭痛擊。
一番惡戰(zhàn),敵被全殲,我方死一百十三人,殘六十八人。另外七十三人,亦是個個帶傷。
倘若補給沒有被克扣,倘若武器不是那么陳舊,倘若平日里能好生訓(xùn)練,倘若……他們,就不會有那么大的傷亡。
這場勝利,是慘勝。慘勝即是??!
眼前,一個個鮮活生命血灑疆場,心中除了悲憤,還有一種深深的無力感。這樣的軍隊,絕不止此一支。
強將精兵,若無強將,何來精兵?
然則,目前的軍制卻是兵不識將,將不識兵,彼此不熟悉不信任,毫無凝聚力散沙一盤。這樣下去,如何抵得住虎視眈眈的外敵?戰(zhàn)事一起,最先受苦的是毫無抵抗力的百姓,最先死去的,是空有報國之志而無報國之門的士兵。
兄長說的對,明明有更大的能力卻安于做一地知縣,是逃避應(yīng)背負(fù)的責(zé)任,是對國對民的不忠。
陸子期沉默了一會兒,睜開眼睛又坐起了一些,宋小花見他只穿了中衣的上半身幾乎都露在了外面,下意識地就拿起旁邊的夾襖想要為他披上,剛站起來,卻被一股力道帶著向前一傾,鼻尖與鼻尖輕輕一觸:“遙遙,那日在墳前,我見你那般憔悴心傷,便暗自立下誓言,此生絕不讓你再受此折磨,再經(jīng)歷親人離去的痛苦?!彼?,無論多艱險都好,我活著回來了……
他溫?zé)岬谋窍⒆屗涡』ㄐ闹幸换牛壑袇s是一澀:“我沒親人了。”
“你不把我和凌兒當(dāng)親人么?”
重新坐下,悶著聲音:“是你一直把我排除在外!”
眼眸一凝,輕輕一嘆:“陸家與薛家是世交,我與桐兒……也就是凌兒的生身母親,是青梅竹馬一起長大。她十七歲那年順理成章嫁我為妻,婚后夫妻二人舉案齊眉琴瑟合鳴。桐兒身子柔弱性子卻剛烈,有什么委屈從來都是自己咽下,不在我面前透漏半分。而我那時年輕氣盛,一心想有一番大作為,日日與志向相投的至交好友高談闊論,針砭時政。金榜題名之后,入朝為官,皇上對我曾經(jīng)的那些論調(diào)早有耳聞,屬意讓我改革某些弊端。我只知憑著一腔報效皇恩的熱血大刀闊斧,渾不知早已觸及了一些人的利益痛腳。父兄曾多次提醒,我卻只當(dāng)他們是保守懦弱而一意孤行。后來,終于被政敵設(shè)計陷害鋃鐺入獄,那時,桐兒已懷有身孕……”
像是又被獄中的寒氣所侵?jǐn)_,陸子期輕輕咳了一陣后方才繼續(xù)道:“她每次來看我,都笑著說家中的一切都好,人人都對她好,肚中的胎兒也好,什么都很好……我便也全盤相信,只顧著與父兄綢繆如何翻案洗冤如何反戈一擊,想著快點出去,陪著她,等我們的孩兒出生……幾個月后,案子終于有了眉目,就在皇上頒下旨意免我一切罪名的那一日,桐兒養(yǎng)的白貂忽然沖進了獄里……”
宋小花一直默默聽著,這時方輕輕‘啊’了一聲。
陸子期則沉浸在回憶中,神情有了幾分飄渺:“那貂兒因為強闖監(jiān)獄重地,被守衛(wèi)的箭弩所傷,渾身是血。它奄奄一息跑到我的面前,看了我一眼,便死了。那種眼神,我這一生都忘不了,那種無助急切和凄涼……我知道,桐兒一定出了事。待我發(fā)瘋一樣沖回家,桐兒已經(jīng)……
直到那時我才得知,因了我的案子牽涉到朝中權(quán)貴,薛家與陸家分屬不同陣營,在我入獄幾天后,便斷了數(shù)十載的交情。薛家要將桐兒接回去,桐兒堅持不肯,定要留下來做陸家的媳婦。而不被薛家所容的她,竟也同樣不被陸家所容。因為失了家族的支撐,我又前途未卜,桐兒受盡冷眼欺凌。她出身名門望族,自小便被眾星捧月百般呵護,何曾受過這樣閑氣遭過這樣的對待,然而,她卻一個字都沒跟我說過……她身子弱,又懷有身孕,幾個月的身心折磨早已讓她心力交瘁,終在為我生下凌兒后,離我而去……
我對朝堂的勾心斗角對家族的冰冷無情失望到了極點,更對自己的莽撞無能痛恨到了極點,也對桐兒,愧疚思念到了極點,于是終日買醉。直到霍楠將已然兩歲的凌兒帶到我的面前,兒子的一聲‘爹爹’才終于讓我醒了過來。桐兒的血脈在他身上延續(xù),我已經(jīng)對不起桐兒,萬萬不能再對不起我們的孩兒。重新振作后,我離開了京城離開了家,帶著凌兒來到‘北崖縣’。本以為,此生再也不會入那波詭云譎的權(quán)力中心……”
朝陽穿過緊閉的窗戶,在室內(nèi)投下了道道金光。宋小花看著陸子期蒼白而平靜的面容,心中有著隱隱的抽痛。
原來,他居然有著這樣的身世這樣的過往。原來,他與亡妻之間是如此的情深意重。那一日,他之所以出聲為白貂示警,是因為不忍其也死于箭下,不愿看到那一身潔白再被鮮血所染紅……
那樣刻骨銘心的痛啊,怎可能無動于衷。
“冬青,你是不是做了什么決定?”
“這些,我本不欲讓你知道,本想與你在這遠(yuǎn)離是非的地方,共度一生。然而……”
“你不想再有人如我這樣,在外敵的侵略下失去親人,是不是?”
“是。”
“你想答應(yīng)大伯,回京任職,是不是?”
“是。”
“你有信心能改變朝中的頑疾,是不是?”
“是?!?br/>
“你擔(dān)心我會不被你的家族所接受,擔(dān)心我會適應(yīng)不了會受委屈,是不是?”
“是?!?br/>
宋小花笑了笑,抬手撫上他眉心的印痕:“你喜歡上我了,愛上我了,是不是?”
陸子期的雙眉漸漸打開,輕輕點了點頭:“是?!?br/>
“男主外,女主內(nèi)。外面的事情你做主就好,我只管我們一家三口吃飽穿暖。你放心,從來就只有我欺負(fù)別人的份兒,誰要是敢招惹我,招惹我的親人,那他就死定了!”
“遙遙……”
“正所謂嫁雞隨雞嫁狗隨狗,我既然嫁給了你,那就只好跟著你,你去哪兒我去哪兒啦!”
“遙遙……”
“況且,你去當(dāng)大官兒那是好事嘛,我也可以開開眼界。哎對了,京城是開封吧?不知道包青天出來了沒有……”
“遙遙!”
“?。俊?br/>
“這么說,你把我和凌兒當(dāng)成親人了?”
“凌兒是我的親親兒子沒有錯,至于你……”宋小花站起身,湊到陸子期的耳邊:“你是我的,親密愛人。”
無論是深受一方百姓愛戴的七品芝麻官,還是出身豪門矢志報君的世家子弟,抑或是將來參與政事報國為民的朝官大員,他都只是她的男人,她愛的,并且終于愛上了她的男人……
不論前方的路,究竟是崎嶇還是坦途,執(zhí)手而行,便是康莊大道。
“冬青,你還泡不泡那個藥浴了?”
“……寒氣已除,應(yīng)該不用了吧……”
“哎呀,虧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