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故一九四二 第五章(1)
沒有風,太陽直射在一大溜麥秸垛上。麥秸垛旁顯得很溫暖。我蹲在麥秸垛旁,正費力地與一個既聾又瞎話語已經(jīng)說不清楚且流鼻涕水的八十多歲的老人說話。
老人叫郭有運。據(jù)縣政協(xié)委員韓給我介紹,他是一九四三年大逃荒中家中受損失最重的一個。
老婆、老娘、三個孩子,全丟在了路上。五年后他從陜西回來,已是孤身一人。
現(xiàn)在的家庭,屬于重起爐灶。但看麥秸垛后他重搭的又經(jīng)營四十多年的新爐灶,證明他作為人的能力,還屬上乘。
因為那是我故鄉(xiāng)鄉(xiāng)村中目前還不常見的一幢不中不西的二層小樓。但如果從他年齡過大而房子很新的角度來考察,這不應算是他的能力,成績應歸功于坐在我們中間當翻譯的留著分頭戴著
“戈爾巴喬夫”頭像手表的四十歲的兒子。他的兒子一開始對我的到來并不歡迎,只是聽說我與這個鄉(xiāng)派出所的副所長是光屁股同學,才對我另眼相看。
但聽到我的到來與現(xiàn)實中的他沒有任何關聯(lián),而是為了讓他爹和我共同回到五十年前,而五十年前他還在風里云里飄,就又有些不耐煩。
老人家的嘴漏風,嗚里嗚啦,翻譯不耐煩,所得的五十年前的情況既生硬又零碎。
我又一次深深體會到,在活人中打撈歷史,實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郭有運在一九四三年逃荒中的大致情況是:一上路,他娘就病了;為了給他娘治病,賣掉一個小女;為賣這個小女,跟老婆打了一架。
打架的原因不單純是賣女心疼,而是老婆與婆婆過去積怨甚深,不愿為治婆婆的病賣掉自己的骨肉。
賣了小女,娘的病也沒治好,死在黃河邊,軟埋(沒有棺材)在一個土窯里。
走到洛陽,大女患天花,病死在慈善院里。扒火車去潼關,兒子沒扒好,掉到火車輪下給軋死了。
剩下老婆與他,來到陜西,給人攔地放羊。老婆嫌跟他生活苦,跟一個人拐子逃跑了。
剩下他自己。麥秸垛前,他一把鼻涕一把淚地攤著手:“我逃荒為了啥?我逃荒為圖大家有個活命,誰知逃來逃去剩下我自己,我還逃荒干什么?早知這樣,這荒不如不逃了,全家死還能死到一塊兒,這死得七零八落的。”這段話他兒子翻得很完全。
我聽了以后也感到是一個怪圈。我弄不明白的還有,現(xiàn)在不逃荒了,郭有運的新家有兩層小樓,為什么還穿得這么破衣爛衫,仍像個逃荒的樣子呢?
如果不是老人家節(jié)儉的習慣,就是現(xiàn)實中的一切都不屬于他。這個物質(zhì)幸福的家庭,看來精神上并不愉快。
這個家庭的家庭關系沒有或永遠沒法理順。我轉過頭對他兒子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