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1 章 第 21 章
當(dāng)夜,兩人久違地同榻而寢。
鴛鴦被里未成五夜,反倒被涇渭分明地隔成兩片,井水不犯河水。
虞莞蓋著薄衾,望著頭頂簾帳的比目戲水圖樣,愣怔不語。
身邊的薛晏清已然入睡,清淺呼吸聲如同落入水面的浮萍。她卻輾轉(zhuǎn)反側(cè),眠意被心事沖淡得近乎于無。
雖不曾向薛晏清吐露,太后白日說的話,到底在心中留下痕跡。
自己這兩月間,把長信宮當(dāng)成了桃花源,竟是一直在逃避作為皇子正妻的身份與責(zé)任。
不肯行陰陽之禮,更別提誕衍子嗣。對內(nèi)宅也是半撒手,更不曾對薛晏清噓寒問暖。
而薛晏清呢,不僅一直以妻禮待之,更是不曾指責(zé)她半點。ωωω.ΧしεωēN.CoM
甚至在流言來時也幫他擋掉,為此受了今上苛責(zé)。
這些她皆看在眼里。
讓她擔(dān)心的是,薛晏清為自己所做的早已超出他承諾范疇。天長日久,萬一哪日他突然覺得自己是個累贅……
虞莞微微闔目,暗中下定了決心。
一處小院的臥房,藥味濃烈,曲折探進(jìn)屋中的陽光,照見灰塵紛紛揚(yáng)揚(yáng)。
薛晏清浮在半空中,旁觀著屋子里的一切。他從未見過如此破敗的屋子。
床鋪上躺了個人,許是病久了,身上沾染了絲縷藥味,嗆得嚇人。湊近去看,卻是極熟悉的一張臉。
那是——
不能說熟悉,眼前的女子形容枯槁。與他容色鮮妍的妻子幾乎判若兩人。
不如說,若是虞莞久病于床,大約就是如此模樣罷。
遠(yuǎn)處匆匆腳步聲傳來,竟是白芍提著籃子前來探望。
這兩人不過白日見過一面,何時竟如此熟悉?還有,虞莞什么時候生過重病?怎么從未有人查到……
白芍與虞莞在床上說了陣話,那些聲音卻如同飄絮般無跡可尋,令薛晏清捕捉不到絲毫。
他只能看見,虞莞口中哺血,時而劇烈嗆咳,聲聲使人心驚不已。
“……幫我說合的人家,麻煩你幫我拒了。”隱隱約約,他聽見虞莞說了這么一句。
而白芍聽見這話,乍然淚流滿面,握住她的手道了聲好。
——
薛晏清醒來時愣怔良久,心痛之意麻痹了心口,久久盤旋未散。
他瞧見紅羅頂與煙緞軟簾,才倏然回神,這是他與虞莞的婚房。
身邊的妻子已然睡熟了,她臥在枕邊,被衾掩在窈窕細(xì)腰之上,柔韌身軀微微蜷起。那嬌美的面龐泛著健康的光澤,如同一枝柔枝媚蔓的雪白睡蓮。
夢中她病骨支離的片影依舊歷歷在目。
幸好只是夢。
守夜的內(nèi)侍聽見臥房細(xì)碎動響,輕輕推開門,二殿下夜半醒來,和衣倚在床頭。
薛晏清見身旁的虞莞并未被吵到,輕聲吩咐內(nèi)侍:“屋子里的香,換了吧。”
內(nèi)侍躬身領(lǐng)命,悄聲把香爐撤去,換上了另一種。
這原先的香不僅不能安眠,還使人沉進(jìn)夢魘。
虞莞對夜半的插曲一無所知,昨夜她心中下定了決心后,困意涌起,一夜好眠。
醒來時薛晏清已不在身邊,薄衾下一片冷涼。若非看見白茱與拾翠促狹的笑意,她幾乎要忘了昨夜與薛晏清同寢之事。
她微微有些不自在,卻也不好自證清白,干脆側(cè)過臉去,避開那含笑的目光。
兩人見虞莞小巧如珠的耳垂?jié)u漸染上緋紅,當(dāng)即見好就收,服侍她用膳洗漱。
用了半盞牛乳燕窩后,虞莞命人撤下食具,又揮退了旁人,只留下了拾翠與白茱。
白茱雖然是心直口快的性子,但是行事堪稱滴水不漏,口風(fēng)也很緊。
白芷被拉下后,大小事務(wù)皆由她打理。
虞莞并不迂回,直言問道:“從前我未進(jìn)門時,長信宮事是如何決斷的?你且說與我聽聽。”
與直性子說話就是有這般好處,白茱立刻明了:“皇子妃可是要過手宮務(wù)了?”
不等虞莞說話,這丫頭就迫不及待地松了口氣:“您終于肯接手了!”
說得那萬人眼饞的宮務(wù)好似什么燙手山芋。
虞莞不曾想到這事竟如此順利,見白茱主動渡讓,她心中也松了口氣。
主持中饋一事,本是宗婦職責(zé)所在。她現(xiàn)在是女主人,插手起來名正言順。但是這事并非她求財求權(quán),無非是在其位謀其政,不好占著名分不干時事罷了。
白茱迅速出了一趟寢宮,回來時抱著幾個冊子。
虞莞見那厚厚的冊子幾乎要沒過她頭頂,心中無聲嘆了口氣。
這丫頭還真坦坦蕩蕩把所有宮權(quán)都撒了手不成?也沒點私心,不知道扣下幾樣在自己手里。
縱使她真那樣做了,自己也只會佯裝不知罷了。
上輩子薛元清身邊的侍女都是想著法拿捏于她,看來當(dāng)真是有主必有仆了。
虞莞按下心中思緒,接過冊子細(xì)看。
上面記載得極為齊全,采買、迎來送往、通信的流水都一筆一劃記錄得極為清楚。
虞莞粗翻了幾頁,甚至看到了前幾日薛晏清在庫房內(nèi)取的眉粉、花鈿的數(shù)目。
那是……送給她的。
翻開另一本則是宮中人手的花名冊。上面除了長信宮的內(nèi)侍、宮女共四十六人的身世外,還一一記載了其他宮中的釘子。
譬如廣陽宮就有暗釘六人,其中三人因謠言一事由暗轉(zhuǎn)明。
虞莞面露復(fù)雜之色。她轉(zhuǎn)頭問白茱道:“你們殿下就這般信任于我么?這些東西也敢輕易假手于我。”
白茱憨厚一笑:“您與殿下夫妻敵體,殿下自然如信任自己般信任于您。”
虞莞突然感到手上的冊子也有了沉甸甸的重量。
薛晏清果然氣魄驚人。也罷,他既托付了信任,自己也當(dāng)好好打理中饋,才能聊以回報。
她心中打定主意,問道:“近來可有什么大事亟待處理的?”
“有三件事需要您出面。”白茱用手指比劃著。
“第一樁是虞二小姐即將出嫁,虞侍郎來信說請您賜幾件東西給她,好添添喜氣。第二樁是皇長子妃那處遞了帖子說欲邀您想喝茶,說要道歉認(rèn)錯。第三樁,也是最緊要的,今上誕辰在即,按理說殿下與您都要獻(xiàn)禮,這事還未拿定章程,不如與殿下商量著些?”
……飯要一口一口吃,事要一步一步來。虞莞安慰自己。
饒是如此,在她聽到諸多瑣事一股腦地砸來時,心中悔意仍是鋪天蓋地。
要是沒向白茱提什么宮權(quán)就好了,唉。她好像已經(jīng)看到了秋千架下捧書細(xì)讀的時光倏然遠(yuǎn)去。
依依不舍地抿了口茶,虞莞認(rèn)命般地拿起冊子來,準(zhǔn)備給虞芝蘭劃些添妝。
這已是幾件事中最清省的一件。
長信宮中所有貴重器物都被登記在冊,取用皆需筆錄,務(wù)必有據(jù)可依。虞莞蔥白的手指一路劃過那長長的單子,竟有些不知從何下手。
無他,長信宮實在太富了些。
不說許夫人的身家與她那數(shù)十抬嫁妝,單說薛晏清自己的賞賜,幾乎從皇帝私庫中原樣不動地抬進(jìn)了長信宮的庫房中。
比上輩子薛元清那點身價多了一倍有余。
虞莞隨意點了幾樣花瓶、綢緞,都是清貴的好物。至于其他的,就再也沒有了。
雖說剛鬧事就出嫁,其中必有蹊蹺,但是虞莞懶得細(xì)問個中因果。虞芝蘭從未視她如姐,這些東西不過是全一分面子情。
點過了添妝,虞莞就把這樁事徹底拋到腦后。
柳舒圓的帖子可接可不接,眼下,迫在眉睫的是另一樁事。
書房中,白芍換上宮女打扮,肅穆地給薛晏清行了一禮:“二殿下。”
他手下辦事利索。不過三兩日功夫,白芍就過了宮闈審查,從商戶女籍變?yōu)閷m中的一等宮女。
薛晏清本想直接派她去虞莞那處當(dāng)差,卻陡然想起夜半那離奇的夢。
沉吟片刻,他還是把人叫到書房。
“你既到皇子妃面前當(dāng)差,就處處以她為先。”
“……是。”白芍衡量了一下這幾個字的分量,暗自心驚。以皇子妃為先,豈不是說連殿下的命令也要退居第二?
“皇子妃性恬,她既然相中你,你便在她身邊幫襯著,不必有所保留。”薛晏清繼續(xù)說道。
話畢,他沉吟片刻:“至于你的來歷與眉煙閣一事,暫不必提。”
白芍了然稱是。
囑咐完這些,薛晏清本想揮退白芍,不知怎的,竟然憶及夜半那夢魘般的片影。
虞莞病骨支離的樣子忽地浮現(xiàn)在眼前。
“記得定時給皇子妃請平安脈,脈案送到我這來一份。”
他只見過妻子健康的模樣,那個瘦弱枯槁的身形卻在夢中栩栩如生。
……竟仿佛那樣的情狀真的發(fā)生一樣。
一想到那畫面,薛晏清的心口就傳來難言的酸痛之意,如琴焚焦尾,寶璧乍碎,仿佛丟失了極重要的珍寶。
他臉上不動聲色,繼續(xù)吩咐著白芍注意妻子的身體。
不管是天降警兆,還是他杞人憂天。既然把白芍送到了虞莞身邊,他就定然不會使夢中場景發(fā)生。
虞莞走到書房之前,正叩門時,卻聽見房中仿佛另有他人。
細(xì)細(xì)聽來,竟是個女子聲音。她一時不曾多想,推開門去,本以為會看到什么貌美女子,不想到竟是個熟面孔。
兩人一時怔住,面面相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