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發(fā)生的那一天，恰好是我三十歲生日。
    小時候算命的說我命格是“山道中削”。什么意思呢？就是我前半生好似一條山道，走起來曲曲彎彎，十分坎坷，走到一半的時候，突然“咔嚓”一聲，眼前的山路被什么東西給削斷了，沒啦。你接著往前走，運(yùn)數(shù)將會有一場劇變——究竟這劇變是福是禍，是吉是兇，算命的沒說，我也沒問?？傊囊馑际亲屛以谌畾q那年千萬當(dāng)心，有事。
    我萬萬沒想到，真讓他給說中了。
    哦，對了，先自我介紹一下。我叫許愿，今年剛剛滿三十歲，皇城根兒下城墻磚縫兒里的一條小蟲，職業(yè)是倒騰古董。
    古董行當(dāng)在建國以后沉寂了三十多年，一直到改革開放以后，文物和收藏市場升溫。原來破四舊時蟄伏起來的買賣人們，就像是早春三月的蛤蟆，蹬蹬腿，扒開泥土，又開始活絡(luò)起來。我仗著有點(diǎn)祖?zhèn)鞯氖炙?，在琉璃廠這片小地方開了間倒騰金石玉器的袖珍小店，店名叫做四悔齋。
    偶爾會有客人指著牌匾問是哪四悔。我告訴他們，是悔人、悔事、悔過、悔心。這是我父親在“*”期間自殺時的臨終遺言，他和我母親因?yàn)闅v史遺留問題挨批斗，一時想不開，步老舍的后塵投了太平湖。
    我三十生日那天，大概是喜氣盈門，生意著實(shí)不錯，統(tǒng)共讓出去了一串玉蟾小墜子和一方清末牛角私章，都是賣給廣東客人，掙的錢夠付一個月吃喝水電房租了，這對我這苦苦掙扎的小店，是件喜事。
    眼看著天已黑下來，我估摸著不會有什么客人來了，決定早點(diǎn)打烊，去月盛齋吃點(diǎn)東西，好歹犒勞一下自己。我把店里稍微歸攏了一下，剛要落鎖走人，忽然聽到外頭傳來一陣奇怪的聲音。
    開始我以為是房東催要房租來了，我拖欠了仨月，一直沒給，但很快發(fā)現(xiàn)聲音不對。
    這聲音低沉，像是蠶吃桑葉的沙沙聲，慢慢由遠(yuǎn)及近，虎伏著飄過來。櫥窗玻璃隨之輕振，里頭擱著的幾尊玉佛、貔貅像是看見克星似的，都微微顫抖起來，紛紛從原來的位置挪開，四周塵土亂跳。我趕緊拿大拇指按在櫥窗玻璃上，讓它停止振動，免得那些玉器掉地上磕壞了，心里有點(diǎn)犯嘀咕。佛爺挪窩，可有點(diǎn)不大吉利。外頭黑咕隆咚的，也不知是從哪里來的聲音。
    過不多時，聲音沒了。我正要探頭出去瞧瞧，店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了，走進(jìn)來兩個人。
    其中一個我認(rèn)識，是這一帶的片警小蔣。小蔣旁邊站著的人四十多歲，穿著公安制服，臉膛既瘦且黑，走起路來幾乎沒聲。
    我一看到他，眼睛就瞇起來了。我雖不敢說閱人無數(shù)，起碼的觀察力是有的。人的氣質(zhì)就像是古董的包漿，說不清道不明，但一眼看過去就能感覺得到。這個人氣度內(nèi)斂，滴水不漏，不是小蔣這種嘴邊毛還沒長齊的片警，也不像那種眼神如刀子一樣鋒利的老刑警，氣度根本不像是公安干警，整個人給人一種無懈可擊的神秘感。
    小蔣對我說：“大許，有人找你?！蔽疫€沒回答，那個人就把手伸過來：“是許愿同志嗎？我叫方震，小蔣的同事，你好?！?br/>     我遲疑地跟他握了握手，然后笑了：“您當(dāng)過兵，而且至少是十年以上，還打過越戰(zhàn)？”
    “哦？”方震眉毛略抬。
    “剛才握手的時候，您手上有繭子，而且繭的位置在四指指肚和虎口，這不是握手槍，而是握*的痕跡。還有您的步伐長度都一樣，我想象不出還有哪個職業(yè)能有這樣的素養(yǎng)?！?br/>     玩古董的，眼神兒都錯不了，這是基本素質(zhì)。我的店小本錢少，看走眼一次，就全賠進(jìn)去了，所以只能在這方面下工夫。
    方震似乎看出了我想占據(jù)主動權(quán)，但他只是笑了笑，什么也沒說，背起手來在店里踱著步子，隨意掃視著我的藏品。我趁機(jī)把小蔣拽到一旁：“這人到底是誰??？擱一警察在這兒，這不妨礙我做生意么？”小蔣抓抓腦袋：“大許你可別問我。這是上頭布置的任務(wù)，我的工作就是把他帶到你這里來，別的一概不知?！?br/>     我還想追問，方震已經(jīng)轉(zhuǎn)悠回來了，對我說：“能不能看一下你的身份證？哦，不是懷疑你什么，這是規(guī)定?！?br/>     我把身份證掏出來，方震接過去仔細(xì)看了看，還給我，還敬了個禮。我毫不客氣地開口道：“那么，也讓我看看您的證件——不是懷疑您什么，只是我疑心病重。”
    方震略微一怔，從懷里掏出一個藍(lán)塑料皮的本子，上頭有三個燙金楷字：“工作證”。我翻開一看，里面寫的工作單位是公安部八局，具體職務(wù)卻沒寫。
    我心里驟然一縮。我聽一個老干部子弟說過，公安部有兩個局地位特別神秘，一個叫九局，接受公安部指導(dǎo)，但直屬于總參，負(fù)責(zé)的是*的安全，也叫中央警衛(wèi)局；還有一個局，就是方震所在的八局，負(fù)責(zé)副國家級領(lǐng)導(dǎo)人、高級別外賓和一些重要人物的保衛(wèi)工作。
    能和中央警衛(wèi)局齊名，這個八局的來頭，可想而知有多大。擱到幾百年前，那就是御前四品帶刀侍衛(wèi)加錦衣衛(wèi)！
    我把工作證還給他，換了一副笑臉：“方同志，您是要買，還是要賣？”方震道：“請你今晚跟我走一趟，有人想見見你?！?br/>     我一愣：“誰啊？非今晚不可嗎？”
    “必須是今晚，這是上頭的命令，務(wù)必請您過去?！狈秸鹫f，口氣很客氣，卻十分強(qiáng)硬。
    我皺起眉頭，這事太蹊蹺了，不能不留個心眼。雖然我這小店里實(shí)在沒什么上眼的珍品，可我也得留點(diǎn)神。
    “那您總要告訴我，是上頭誰的命令吧？”我問。
    方震朝天上指了指：“反正不低，但我不能說，這是規(guī)定?！?br/>     “找我做什么？”
    “不能說?！?br/>     “……”
    要不是小蔣在旁邊拼命使眼色，再加上那張八局的證件，我真想問問他，哪有這么說話的。
    方震抬起手腕看看表，站到門口，做了個請的姿勢。八局的威懾力太大，我這樣的老百姓實(shí)在沒什么選擇，只得硬著頭皮走出去。
    “我先把門鎖嘍，小店怕遭賊?！蔽亦洁煲痪洌统鲨€匙鎖好門，把防盜措施都檢查一遍，這才出去。一出門，迎面看到門外停了一輛黑色的紅旗CA771轎車，敢情這就是剛才店里振動的原因。我的店面不在琉璃廠正街，而在里面一條偏斜的胡同內(nèi)，水泥地正在翻修，地面上全是沙子。那沙沙聲正是輪胎跟沙地摩擦傳出來的。
    我沒想到方震居然把紅旗車大模大樣地開進(jìn)胡同，停在我的店鋪門口。那時候紅旗雖然已經(jīng)停產(chǎn)，但仍舊是身份的象征，全北京沒多少人能有機(jī)會坐上去。真不知道他是為了替我少走兩步路，還是故意給我制造壓力。
    這輛紅旗車有點(diǎn)舊，但洗得一塵不染，在黑暗中有如一頭*的石獸。方震拉開后排車門，示意我先上車。我注意到方震用右手拽開門，左手擋在車門上端，防止我的腦袋磕到邊框。
    這絕對是外事接待工作的老手！
    一個老軍人，一個外事接待老手，一個八局的干員。他的這三重身份讓我驚訝不已。我就是一介凡人老百姓，犯不上跟神仙頂牛，乖乖跟著吧。
    紅旗車的后排特別寬敞，座椅也很軟。我坐進(jìn)去以后，還能把腿伸開。方震也上了車，他殷勤地把兩邊的車窗都拉上紫色絨布窗簾，然后拍拍司機(jī)的肩膀。
    司機(jī)也不說話，熟練地打著火，方向盤一打朝著胡同外開去。方震把兩排之間的木隔板也升起來，然后沖我笑了笑：“不好意思，規(guī)定?！?br/>     得，這回什么都看不到了。我忽然想到，小時候看的小人書里，土匪把解放軍偵察員帶去老巢，就是這么蒙著眼睛一路牽著走的。
    方震在車?yán)镒霉P直，脊梁虛貼靠背，雙手放在膝蓋上閉目養(yǎng)神，一看就是受過特殊訓(xùn)練。我?guī)状蜗雴栐蹅內(nèi)ツ模此莻€樣子，把話都咽回去了，索性閉目養(yǎng)神。
    大約開了有二十分鐘，車子終于停了下來。原來一直閉目的方震“唰”地睜開眼睛。
    “我們到了。”
    “這里是八大處吧？”我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方震有些驚訝，但是他很快克制住了，別有深意地看了我一眼，放下前面擋板和左右窗簾，示意我在車?yán)镒?，他自己卻下了車。
    此時天色已經(jīng)黑透，不過周圍的路燈十分亮堂。我環(huán)顧四周，發(fā)現(xiàn)車子停的地方是一處幽深小路。小路兩側(cè)都是茂盛的白楊樹，四周沒有特別高大的建筑。在小路的盡頭是一座圍墻很高的大院，門口沒有標(biāo)牌，但有兩名荷槍實(shí)彈的衛(wèi)兵在站崗，淺綠色的大門緊閉著。
    我看到方震下車以后，徑直朝著衛(wèi)兵走去。兩個人說了幾句話，方震抬手朝這個方向示意。司機(jī)發(fā)動車子，一直開到門前才停住，衛(wèi)兵趴在車窗上警惕地看了我一眼，對方震說了句話，方震指著我點(diǎn)點(diǎn)頭?？上к囎邮歉粢舻?，我聽不清他們說什么。
    我聽說在動亂時期，有些老將軍老干部會在半夜忽然被一輛車帶去某處不知名的場所，在那里審訊人員早已經(jīng)嚴(yán)陣以待，他們必須在毫無心理準(zhǔn)備的情況下交代自己過去的罪行。
    我閉上眼睛，回想自己以前做過的生意，是不是哪一樁觸動了國法，或者有眼不識泰山，惹惱了微服私訪的高層領(lǐng)導(dǎo)。我正瞎琢磨著，大門悄無聲息地向兩側(cè)打開，車子低速駛進(jìn)院子。我忽然發(fā)現(xiàn)，方震沒有返回車?yán)?，他站在衛(wèi)兵腳下的黃線之外，攏起手，點(diǎn)了一支煙，目送著我們進(jìn)去。
    看來這是一個連他似乎也沒資格進(jìn)入的場所。我心頭一震，看來這件事情詭異的程度，遠(yuǎn)遠(yuǎn)超過了我的想象。
    車子又開了兩三分鐘，終于停了下來。一個秘書模樣的男子早迎候在外面，他沖我做了個跟隨的手勢，一句話都沒有說。我乖乖跟隨著他走進(jìn)一棟高大的淺灰色蘇式建筑，里面的走廊寬闊而陰森，頭頂是綠罩燈，腳下的地毯很厚，厚到扔一個摔炮上去都不會發(fā)出聲音。
    很快我們來到一間會議室前。秘書敲了敲門，然后推門讓我進(jìn)去。
    我進(jìn)屋后，第一眼看到的，是兩枚黃澄澄的金印。
    這兩枚金印有巴掌大小，顏色斑駁，印紐是一頭飛熊，很有些意思。奇怪的是，它們兩個的造型一模一樣，至少我掃這一眼過去，沒看出任何分別來，就像是放在鏡子前一樣。它們被小心地盛在一個玻璃罩內(nèi)，底上還鋪著一層深紅錦毯。玻璃罩周圍站著大約十幾號人，大多數(shù)都是頭發(fā)花白的老者，他們聚攏在金印周圍，不時竊竊私語。
    我正愣神，一位身穿中山裝的老人從沙發(fā)上站起身，迎面走過來，一名軍人在身后寸步不離地跟著。
    “你就是許愿吧？”老人的語氣很親切。
    “是。”
    老人笑瞇瞇地打量了我一番：“很年輕嘛！今年多大？”我恭敬回答：“剛滿三十?！鳖I(lǐng)導(dǎo)道：“比我正好小三輪，你就叫我劉局好了?！彼吹轿矣行┚惺呐奈业募绨颍骸皠e緊張，今天叫你過來，不為別的，是想請你幫一個忙。”
    這么大的領(lǐng)導(dǎo)，能找我這升斗小民幫什么忙？
    他沒等我再開口，直接把我拽到桌子旁，指著桌上的兩枚金印：“能看出來這是什么嗎？”
    原來擺出這么大的排場，只是為了讓我鑒定古董。我略微放心了些，這是我熟悉的領(lǐng)域。我家傳下來一本書，專講金石玉器，叫《素鼎錄》，里面所載的學(xué)問夠我吃一輩子了，是我們四悔齋的立店之本。
    我看了一陣，心里有數(shù)，可看到周圍一圈老專家，就有點(diǎn)猶豫。鑒寶這事兒吧，有時候鑒的不是寶，是人，周圍幾位權(quán)威人士都沒發(fā)話呢，你一個愣頭青跳出來說真斷假，這叫僭越。
    劉局看出我的猶豫，大手一擺：“沒事兒，你大膽地說?！?br/>     “這金印，我看是漢貨，不知道說的對不對?！蔽艺遄肿镁?。
    “我告訴你。這兩枚印是一真一假，其中一枚是真品，還有一枚是最近出現(xiàn)在市面上的贗品，但是兩者做得太像，很難鑒別得出來。我們懷疑有一個造假集團(tuán)在市面上活躍，你如果能鑒定出兩者真?zhèn)危瑢矣泻艽髱椭?。?br/>     劉局別有深意地看了我一眼，拿出一副膠皮手套讓我戴上，然后塞給我一把嶄新的放大鏡。
    周圍的人聽到我們的對話，都紛紛把注意力轉(zhuǎn)移到這里來。當(dāng)他們看到劉局居然讓我把金印拿起來看，都露出驚訝和不解的表情。一個戴著玳瑁眼鏡的老者說：“我說劉局，這可是文物呀，您叫個毛頭小伙子來，豈不是把國家大事當(dāng)兒戲？”
    劉局卻穩(wěn)坐釣魚臺，擺擺手道：“有志不在年高。要善于聽取各方面的意見，才能集思廣益嘛，對于目前的現(xiàn)場鑒定，也會有所幫助?！?br/>     拋開這些繁雜的念頭，我深深吸了一口氣，把這兩方金印捧起來，先用眼，再用放大鏡細(xì)細(xì)觀察。
    造假與掌眼，這是藏古界永恒的主題。我在琉璃廠混了這么久，深深感覺到，鑒寶就像是攻克一個堡壘，攻城的人拼命要尋找破綻，守城的人拼命要掩蓋破綻，兩邊斗智斗勇，都需要絕大的耐心、眼光和機(jī)緣，才能有所成就。
    這兩枚金印，就是哪位不知名的偽造者筑起的大城。多少老將折戟于此，現(xiàn)在輪到我這火頭軍來做先鋒了。
    這飛熊紐做得十分精致，熊身拱起成橋狀，四肢各攀出印方一角，兩肋各伸展出一片羽翼，緊貼于身，既能體現(xiàn)出翱翔之態(tài)，又不會影響印章的使用與攜帶。我把金印翻轉(zhuǎn)過來，這方印上刻著“飛旭之印”四字，“飛旭”為朱文，“之印”二字為白文，字體為繆篆，寫得古樸嚴(yán)謹(jǐn)，勾畫非常端正。
    “規(guī)制、紋飾、鑿痕、材質(zhì)，甚至上面沾著的泥土顆粒，我們都檢驗(yàn)過了，毫無破綻。”一位老專家沒好氣地提醒道，他不相信我還能有什么新的發(fā)現(xiàn)。
    劉局舉起兩只手指，軍人干脆利落地遞過一支特供的熊貓煙卷，給他點(diǎn)上。很快煙霧籠罩了他的臉，變得曖昧不清：“許愿，你能鑒定出來么？”
    我的回答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能?！?br/>     面對周圍人驚異的目光，我提了一個要求：“能不能給我兩根線？不用太長，三十厘米就行，一定要等長?！?br/>     劉局疑惑地問道：“這些行么？如果你想要什么精密儀器，我都可以調(diào)過來?！?br/>     “不，不，棉線就夠了?！?br/>     劉局雖然不太明白，還是回頭吩咐了一句，很快軍人就取來了兩根黑色棉線，應(yīng)該是從哪里的毯子上扯下來的。
    我把兩條棉線分別栓在兩枚金印的飛熊紐鼻上，然后將他們高高端起，用指頭揪住另外一側(cè)的線頭，突然松手。一位專家“哎呀”了一聲，急步上前要去接。只見那兩枚金印被棉線吊在半空，滴溜溜轉(zhuǎn)了幾圈，然后靜止不動了。
    “你瘋了嗎？這可是一級文物！”專家出言呵斥。劉局也皺起了眉頭。他們大概覺得我這一手好似雜耍一樣，沒什么意義。
    “大家現(xiàn)在能看清了么？”我揪著兩根棉線，把兩枚金印懸在半空，讓他們仔細(xì)看。
    經(jīng)過我的提示，他們看到，兩枚吊在半空的金印傾斜角度有些不同。左手那枚向前傾歪，右手那枚卻是正正當(dāng)當(dāng)。這種區(qū)別十分微小，不仔細(xì)看是很容易忽略的。
    “右手一號印是贗品，左手二號印是真品?！蔽易龀隽伺袛?。
    屋子里一片寂靜，沒人相信我說的話。專家問我：“你的根據(jù)何在？”我聳聳肩：“劉局只是讓我做一個判斷，您是專家，應(yīng)該知道對錯?！?br/>     專家們聽了面色一怒，大概是覺得我太囂張了。這是我故意為之，手藝和錢財(cái)一樣，不能輕易露白。我把金印放回到原處，回過頭來：“劉局，我可以走了么？”
    劉局站起身來，一揮手：“咱們隔壁屋子里談，小范，你招呼一下幾位專家?！蹦莻€帶我進(jìn)來的秘書悄無聲息地拉開會議室的門，示意我們離開。
    我跟著劉局走到走廊盡頭的一個房間。這里是間辦公室，當(dāng)中一張厚實(shí)的辦公桌，兩側(cè)兩個大書架足足占了兩面墻，上頭擺著各種黨政書刊，還有一些小古董。我掃了一眼，沒什么值錢的東西，要么是大路貨，要么是贗品。
    “看來您不常用這間辦公室。”我主動開口說道。
    劉局沖我笑了笑：“你眼力不錯，這里只是個臨時落腳的地方，沒怎么布置?！边@時候我注意到，這次連他身后那個寸步不離的軍人保鏢都不見了，整個屋子里就我們倆人。
    我們兩個人對視良久，我試圖看穿劉局的意圖，卻發(fā)現(xiàn)他表現(xiàn)得滴水不漏，禮貌周到，但讓人難以捉摸。劉局看我的眼神，卻好似洞悉一切，讓我感覺非常不舒服。
    終于，他開口說：“小許，我聽方震說，剛才你猜出了這個地方在哪兒，你怎么做到的？”
    “很簡單，我是憑著身體的搖擺來判斷車子的行進(jìn)方向和速度。車子從琉璃廠一路北行，差不多到了長安街以后開始朝西走，接下來跟北京地圖一對照就行了，車子一停，我就知道是在西山附近?！蔽尹c(diǎn)了點(diǎn)太陽穴，表示全都記在我腦子里。
    “可是你怎么知道在八大處？”
    我微微一笑：“長安街上紅綠燈很多，可這車子上了長安街以后，一直保持著勻速前進(jìn)，從來沒減速或者加速過，更沒停過。它一定擁有我無法想象的特權(quán)，有這種特權(quán)的人，不是軍隊(duì)就是政府。而西山附近，只有八大處夠得上接待這種級別的特權(quán)車?！?br/>     劉局擊掌贊道：“看來你很聰明，也很謹(jǐn)慎?！?br/>     我回答道：“您也知道，我是小本兒買賣，不留點(diǎn)神，別說買賣了，連人都得折進(jìn)去?！?br/>     劉局看我謹(jǐn)小慎微的模樣，笑了起來：“你一進(jìn)門，先看人，再說話，我就知道你是什么性子了。這樣很好，搞古玩這一行的，不夠聰明不行，沒什么疑心病，也不行——對了，你剛才不愿意當(dāng)眾說出那一手‘懸絲診脈、隔空斷金’的來歷，是不是有所顧慮？”
    一聽劉局這話，我的冷汗“唰”地就下來了。剛才我拿絲線稱量金印的手法，在那本《素鼎錄》里叫做“懸絲診脈，隔空斷金”?？墒沁@八個字，劉局是怎么知道的？要知道，《素鼎錄》不是新華字典，每家書店里都有得賣——那是一本手寫的筆記，就我們家里有一本。
    在這個神秘的政府大院里，一位背景不明的高官忽然說出了我家獨(dú)傳的秘密，我的心頓時不踏實(shí)起來。
    “小許你別緊張，我也只是知道那八個字而已。不過，你能跟我說說，這到底是怎么回事么？”
    我權(quán)衡片刻，開口道：“其實(shí)說白了也沒什么特別，我做判斷的原理很簡單，就是重心?！?br/>     劉局似有所悟，我隨即解釋說：“漢代鑄印使用的是灌鑄法。這種工藝在澆鑄曲面較多的復(fù)雜造型時，很容易混入空氣，產(chǎn)生氣泡，造成空心。越是復(fù)雜的造型，空心越多。這枚印章最精致的部分，是飛熊狀的印紐，因此這一部分的金屬內(nèi)質(zhì)會含有不少空泡。
    “那位偽造高手顯然不知道這個細(xì)節(jié)，他在偽造的時候把飛熊紐這部分給做實(shí)了，沒留氣泡，導(dǎo)致的結(jié)果就是偽章的重心較之真章發(fā)生了變化，這是個初中物理常識級別的馬腳。
    “剛才我拿棉線吊印，就是在判斷兩者重心的位置。真正的飛熊紐金印，應(yīng)該是下沉上輕，易生翻復(fù)，只有假貨才會正正當(dāng)當(dāng)不偏不倚。有時候古董鑒定就是這樣，沒那么神秘的花哨，就是捅破一層窗戶紙的事?！?br/>     劉局聽完笑道：“看著神秘，原來也就是初中物理的水準(zhǔn)?！蔽尹c(diǎn)點(diǎn)頭，沒有否認(rèn)。
    “我已經(jīng)跟您說了一個秘密，現(xiàn)在輪到您給我交一個底了吧？”
    劉局大笑：“你果然是不肯吃虧啊?！彼麖某閷侠锬贸鲆粋€檀木的茶盤，茶盤上擱著五個蓮瓣兒白瓷小茶碗。我對瓷器不太熟，感覺似是德化窯的，不過估計(jì)是晚清或者高仿的，不算什么珍品。
    劉局拿起一個竹制茶夾子，把五個茶碗擺成一個十字形狀，一碗在當(dāng)中，其他四個分別位于東南西北四個方向。然后他又把西邊那個茶碗翻過來扣著，抬頭望著我。
    我不明就里地瞪著眼睛，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這套手法我知道，顯然是個茶陣，我以前聽人說在舊社會，像是漕幫、紅幫之類的會黨道門，會用這一套玩意兒作為聯(lián)絡(luò)暗號?？晌乙粋€生在新中國長在紅旗下的小青年，哪明白這些東西。
    我跟劉局對視了半天，無動于衷，劉局有些失望：“看來你什么都不知道。”
    “這要看劉局你讓我知道多少了。”我綿里藏針地頂了一句。
    我倆對視了半天，劉局忽然問：“你這手鑒定功夫，是從哪里學(xué)來的？”我老老實(shí)實(shí)回答：“一半是看書學(xué)習(xí)，一半是自己做買賣時琢磨的?！?br/>     “沒人教你？”
    “沒有。”
    “你父親許和平呢？”
    我心里一突，到底是政府大領(lǐng)導(dǎo)，連我爹的名字都打聽清楚了。
    “我爹一直不讓我沾這行，說臟，他自己也從來不碰。一直到了‘*’他去世，我才開始接觸金石，跟人混久了，多少學(xué)到點(diǎn)東西?！?br/>     我一邊說著一邊暗暗打定主意，如果他要問那本《素鼎錄》的事，我就一口咬定，死不承認(rèn)。匹夫無罪，懷璧其罪，我可不能惹這麻煩。
    聽我說完，劉局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難怪……這四悔齋的名字，倒真是實(shí)至名歸?！?br/>     “您認(rèn)識我父親？”
    “不認(rèn)識，不過你這手‘懸絲診脈’的功夫，我以前是見識過的。”
    我爹為人一向很謹(jǐn)慎，似乎從來沒跟同事之外的人接觸過。劉局說見過懸絲診脈，那肯定是從我爺爺輩上算的。我爹從來不跟我講，我是兩眼一抹黑什么都不知道——估計(jì)得追溯到民國，更是糊涂賬一本，誰知道有什么恩怨糾葛，還是少說為妙。
    劉局用指頭慢慢敲著桌面：“你沒得家傳，居然也會‘懸絲診脈’，看來家學(xué)也不算完全荒廢。很好，我很欣慰。若非如此，你今天也進(jìn)不了我這間辦公室?！彼郎弦恢福骸斑@副茶陣，以你的觀察能力，不妨試著猜上一猜。”
    我皺起眉頭，這可真是給我出難題了。
    劉局淡淡道：“若你能看破這個茶陣，咱們才好往下談。若是看不破，說明你我緣分就到這里為止，其他事更不必知道。我讓人把你送回去，該有的酬勞一分不少，你繼續(xù)做你的生意?！?br/>     聽了這話，我還真想干脆一走了之。可劉局這是話中有話，剛才他一眼識破“懸絲診脈”的眼力，還有一口說出我父親名字，讓我心里特別不踏實(shí)，他一定知道不少事情，藏著沒說，而且這些事情跟我似乎有莫大的關(guān)系。
    我有預(yù)感，如果這么走了，恐怕會錯過一個機(jī)緣。我決定先沉下心思，把這個茶陣解了再說。
    有個在舊社會上海灘混過的老頭曾經(jīng)對我說過，茶陣是洪、漕幫等秘密社團(tuán)用來聯(lián)絡(luò)的，這些社團(tuán)里多是青皮混混，文化水平不高，所以這茶陣沒有多么深的講究，多是用諧音、比喻之類的手法，配些粗俚口訣。陣型要么對應(yīng)陰陽五行，要么對應(yīng)天象星宿，都有一定之規(guī)。
    這個茶碗的擺法，顯然是按照東、南、西、北、中五個方向來排列成一個十字的形狀。五向?qū)?yīng)金木水火土五行?，F(xiàn)在既然西方的茶碗被扣起來了，西方屬金，說明這一副茶陣的第一層含義，是五行缺金。
    想到這里，我卡殼了。
    再往下可就難想了。缺金有很多意思，總不至于他這么大個領(lǐng)導(dǎo)，打算找我借錢吧？劉局看我抓耳撓腮，忍不住樂了。他往茶碗里斟了一點(diǎn)茶水：“我這茶碗，一式五只，一般模樣。一碗倒扣，四碗朝天，是個五行不全之勢。我也好久不使了?！彼噶酥覆柰?，又指了指我身后的墻壁，算是額外給了個提示。
    我回頭看了一眼身后的墻壁，心里忽然一動。這間辦公室的墻壁是最普通的那種白色，跟茶碗的胎色差不多。
    對了，應(yīng)該是跟顏色有關(guān)系。
    陰陽五行涵蓋的意義非常廣，對應(yīng)五向、五味、五音等等，同時也對應(yīng)著玄白赤黃青五種顏色。
    金行對應(yīng)的顏色，恰好就是白色，白色又被稱為素色。難道……我驚疑地抬起頭，他的意思難道是說，這個茶陣?yán)锶鄙俚?，是我的那本《素鼎錄》?br/>     “您想要的，是本書？”我故意把書名含糊了一下，帶了點(diǎn)僥幸。
    劉局聞言哈哈大笑：“你這孩子，心眼兒還挺多的。我告訴你，剛才那漢印，試的是你的師承，而這茶陣，試的是你的見識。你說我想要的是一本書，只解對了一半。不過你原本一無所知，能憑見識解到這一層，算是不容易了——你那本書，里頭帶了個素字，對不對？”
    我沒有選擇，只能點(diǎn)點(diǎn)頭。這位劉局講話很有藝術(shù)，從頭到尾都掌控著局面，而且問的問題都帶著預(yù)設(shè)立場，這在藏古界有句行話，叫“話耙子”，意指舌頭上帶著三鉤六齒，三兩句話就能把人的底細(xì)全耙出來。
    “看把你嚇的，我不會要你那本書的?！?br/>     “您要了也沒用，那書是加密過的，密碼就我一個人知道?！蔽亦洁炝艘痪?，劉局卻只是笑了笑。
    劉局把西邊的茶碗重新翻過來，忽然嘆了口氣：“這五行之勢缺金，其實(shí)缺的不是你那本書，而是那本書背后隱藏的東西。”說完他動手把五個茶碗重新擺成梅花狀，然后若有所思地看著我，看得我直發(fā)毛。
    我又掃了一眼那五個攢成一堆的茶碗兒，忍不住開口道：“五瓣梅花陣？”這個意思再明顯不過了，梅花五瓣為一聚，意為結(jié)義或者聚首——劉局是打算把《素鼎錄》背后隱藏的那個什么東西，跟其他四瓣合到一起。
    劉局從椅子上站起來，背著手走到窗臺邊，把窗簾往里拽了拽，神色也變得鄭重其事：“小許，你說古董這一行，最重要的是什么？”
    “別買假貨?！?br/>     “不錯。古董這一行變化萬端，但歸結(jié)到最后，就在兩個字上打轉(zhuǎn)：一個‘真’字，一個‘贗’字。古董這個行當(dāng)幾千年來，說白了就是真?zhèn)沃疇?，正贗之辯?！?br/>     說完劉局用手慢慢摩挲茶盤：“有人做舊，就有人掌眼。有人被打了眼，自然就有人幫著砸漿。這五個茶碗，分別代表五條鑒寶的源流。這五脈傳承久遠(yuǎn)，掌的是整個古董行當(dāng)?shù)难郏ǖ氖氰b寶圈的心。只要過了他們的手，真?zhèn)尉退愣?，全天下走到哪里都認(rèn)。所以五脈湊在一起，又叫做‘明眼梅花’。玩古董的人去鑒寶，聽到這四個字，都服氣?！?br/>     “我怎么都沒聽說過？”我自己好歹也做了好幾年買賣，可對所謂“五脈”卻聞所未聞。劉局的話越聽越懸乎。
    “那么你聽過中華鑒古研究學(xué)會么？”
    “這個聽過。”我點(diǎn)點(diǎn)頭。玩古董的，多少都聽過這個學(xué)會的名字。它雖不是國家機(jī)構(gòu)，但也算得上是民間專業(yè)級的鑒定機(jī)構(gòu)，不過它比較低調(diào)，只偶爾會在一些重要的鑒定會或拍賣會中出現(xiàn)，我這層次，還接觸不到。
    劉局道：“這個學(xué)會，就是五脈傳人整合而成，不混到一定層次是不知道的。它代表了一種身份，一種地位。你不知道，就是不知道，沒人會告訴你?！?br/>     “我以為解放以后特權(quán)階層早就被打破打爛了呢……”我咕噥道。
    劉局卻正色道：“這五脈一不欺行霸市，二不倒買倒賣，靠的是一手識真斷假的本事，一直替整個圈子扛鼎掌眼，從未含糊。這是技術(shù)，是受國家保護(hù)的。雖然‘*’浩劫中五脈受的沖擊不少，但氣脈仍在，乘時而起，成立了中華鑒古研究學(xué)會。你看改革開放以后古董業(yè)這么興旺，就有明眼梅花在背后的功勞。你可知道，靠的是什么？”
    “真?！?br/>     我只說了一個字。權(quán)威的鑒定機(jī)構(gòu)，都有這么一條原則：絕不做偽。試想一下，一個鑒定機(jī)構(gòu)靠的就是公正中立的信譽(yù)，如果自己也造假，那豈不是等于給自己當(dāng)裁判了么？再者說，鑒定古董的人，必然對造假手法熟稔于心，如果他們起了偽贗之心，那危害將是無窮無盡。
    所以好的鑒寶名家，都絕不敢沾一個“贗”字——只要有那么一次犯事，就能把牌子徹底砸了。
    劉局滿意地點(diǎn)點(diǎn)頭：“去偽存真，正是鑒古學(xué)會的原則所在?！?br/>     我問：“您為何對我說這些？”
    劉局似笑非笑：“你還不明白嗎？你們許家，就是那盞扣翻的茶碗。五脈梅花，獨(dú)缺你們這一門啊?！?br/>     我腦子轟隆一聲，這都什么跟什么？
    我可不記得我家跟古玩有一星半點(diǎn)的聯(lián)系。我家是最普通的那種家庭，住的是學(xué)校大院，兩室一廳，家里擺的不是盆栽就是馬恩列斯毛全集，墻上掛著幾條毛筆字橫幅，都是我爹星期天自己寫的，平時來往的都是普通教職員工——怎么看都跟深宅大院里一群古董販子扯不上關(guān)系。他們?nèi)ナ酪院?，我整理他們的遺物，除了那本書以外，一件解放前的物件都沒有。
    可是劉局的話，我又不能不信。我對許家的印象，其實(shí)只是對我父親這一代的印象，至于許家在解放前如何，我爺爺是誰，做過什么，他從來不和我說。若不是無意中發(fā)現(xiàn)家里頭藏著這么一本《素鼎錄》，我都未必會踏上這么一條路。
    現(xiàn)在看來，這事可比我原來揣測的要復(fù)雜得多。劉局剛才在茶陣?yán)飻[出五梅聚首之形，這是打算把我重新叫上梁山入伙？聽劉局的口氣，明眼梅花是隱在藏古界深處的民間團(tuán)體，那么為何他一個政府官員會參與進(jìn)來呢？還有，剛才鑒定那枚漢印，到底是我適逢其會，還是他們早布置好的考場？
    諸多思緒像灌腸一樣稀里呼嚕地沖進(jìn)我的腦仁里，讓我一時間都不知道該說什么好。
    這時候忽然傳來敲門聲，秘書走進(jìn)來說：“劉局，時間差不多了，他們都等您過去呢?！?br/>     劉局抬腕看看手表，對我說：“我找你過來，不是敘舊，而是有一件國家大事，需要你的協(xié)助——但今天我還有點(diǎn)別的急事。我讓小方先送你回去，時候到了，我會派人去找你。”
    不知為何，我松了一口氣。今天晚上我聽到的事情已經(jīng)太多了，得消化一下才行，不然腦子會爆炸。
    我本來還想問問他，這次鑒定能有點(diǎn)辛苦費(fèi)沒有，但看人家那豪邁的氣概，沒好意思開口。劉局轉(zhuǎn)身離開，我被秘書帶出了大樓，果然方震還在門口等著。他看我出來了，遞了根煙給我。我說不會，他也不勉強(qiáng)，自己叼起來，拉開了紅旗車的車門。
    我們按照原路返回，一路上方震都盯著車窗外頭，不吭聲。我實(shí)在忍不住，問他：“劉局到底是什么單位的？”方震回答很簡單：“有關(guān)部門?！?br/>     “和什么有關(guān)的部門？”
    方震搖頭：“該說的，領(lǐng)導(dǎo)會親自告訴你；領(lǐng)導(dǎo)覺得不該說的，我不能說?！?br/>     既然人家不肯說，我也不好繼續(xù)打聽，只得閉目養(yǎng)神?？墒俏腋眷o不下來心思，腦子都是那五個茶碗在兜兜轉(zhuǎn)轉(zhuǎn)。
    接下來的三天里，風(fēng)平浪靜，就好像劉局從來沒見過我一樣。方震也消失了，但我猜這家伙一定隱藏在琉璃廠附近的什么角落里，面無表情地注視著我這家四悔齋的一舉一動。
    這三天生意和從前一樣，每天來那么四五撥人，問的比買的多，中間房東還來了一次，我苦口婆心給他做思想工作，終于又賺得一個星期的時間。盡管有這些俗務(wù)纏身，可我的心境和從前大不相同了，一看人進(jìn)來，先琢磨這人知道不知道“明眼梅花”，聽沒聽過五脈源流，又不敢問出口，整個人都快魔怔了。三天下來，居然一筆買賣都沒做成，真有點(diǎn)心疼。
    當(dāng)然，想得最多的，還是我們家的事。我爹肯定是有事瞞著我，不然對從前的事不會一點(diǎn)都不提。我記得小時候也問過爺爺在哪里，一提這個，我爹就生氣，抄笤帚疙瘩揍我屁股，所以我也沒敢細(xì)問——可惜他已經(jīng)過世了，沒法從墳里爬出來告訴我真相。我們家又沒什么親戚，一時間真教我無處去查訪。
    這一天，我一大早開張，百無聊賴地坐在柜臺后，翻著賬本，心里盤算著這個月房租該怎么結(jié)。從店外頭忽然進(jìn)來兩個人，一老一少。老的我認(rèn)識，是那天參與鑒定漢印的專家，劉局叫他鄭教授；小的跟我年紀(jì)差不多，戴著一副墨鏡，穿著花襯衫，扮相流里流氣的。
    鄭教授一看到我，立刻點(diǎn)了點(diǎn)頭：“沒錯，是他?！蔽乙汇?，還沒說什么，那小青年走上前來，上下打量了我一番，很不禮貌地問道：“你是許愿？”
    “您兩位有什么事？”
    鄭教授剛要說話，就被那個小青年給攔住了：“你小子年紀(jì)也不大，能耐倒不小，把我老師的面子都駁了。真是自古英雄出少年哈。”
    我聽著他的語氣流里流氣的，有些不善，不像是夸獎。小青年從懷里掏出一枚玉佩，輕輕擱在玻璃柜臺上，拿無名指點(diǎn)了點(diǎn)：“哥們兒我也是少年，咱們倆少年就不說老話了。我姓藥，叫藥不然。你這兒不是經(jīng)營金石玉器么？哥們兒手里有件東西，看你收不收?！?br/>     我心里咯噔一聲，心想果然來了。他這個舉動，在古玩行當(dāng)里有個說法，叫做“斗口”。斗口這個詞本來是旗人玩鳥的術(shù)語，意思是斗口不斗手，不玩真的。后來演變到古玩行當(dāng)，就成了賣主兒不是真的要賣玩意兒，而是要考較收寶之人的眼力。這種試探是明目張膽的，幾乎可以算是一種挑釁，一般只有賣主兒跟收寶的有深仇大恨，成心要砸人招牌，才會這么干。
    可我跟他能有什么仇呢？估計(jì)是這位老教授被削了面子，所以找來自己的學(xué)生砸場子了。
    藥不然看我面露猶豫，冷笑道：“你要是不敢收，哥們兒可就拿回去喂狗了?！?br/>     我聽他的話里全是刺兒，知道今日肯定不能善了，遂伸出手去，也用無名指點(diǎn)住那枚玉佩，挪到柜臺里側(cè)，算是接下來他這個斗口。
    藥不然見我應(yīng)下來了，索性雙手抄在胸前，站在柜臺外直勾勾盯著我。鄭教授年紀(jì)有點(diǎn)大，就在旁邊找了把椅子坐下。
    藥不然拿來的這塊玉佩是童子持蓮，有半個巴掌大小，我掃了一眼，直接扔回給他：“您自己收著吧?！?br/>     “喲呵，挺麻利啊。”
    藥不然有些愕然。他還以為我會先拿放大鏡看，再煮玉出灰，可沒想到我這么快就給扔回來了。他下巴一抬，等著我繼續(xù)說。要知道，斗口斗的不是真假，而是為什么假，得說出門道兒。
    我客客氣氣告訴他：“您這塊玉，連新提油都算不上，只能叫個狗打醋?！?br/>     提油是古代給玉器沁色的手法，宋代叫老提油，明清叫新提油，近代用來沁色的原料是狗血，狗血稠且黑，所以又叫狗打醋，不值錢。
    “你憑什么這么說？”
    我耐心地拿起玉，指著那條雞血沁線道：“您看，凡是‘狗打醋’的玉件，在沁邊必有血疙瘩，細(xì)看邊緣，像一條草繩上系著幾個繩結(jié)一樣，好認(rèn)得很?！?br/>     藥不然沒想到我沒費(fèi)多大力氣就認(rèn)出來了，連聲道：“好，好，果然有兩下子?！彼挂菜欤p手把玉取回來，像廣東人喝茶一樣，食指和中指在柜臺上輕輕磕了一下，算是認(rèn)了。我忽然想起來了。斗口之前，應(yīng)該定下彩頭。我急急忙忙應(yīng)了場，卻忘了討彩頭，有點(diǎn)虧。
    藥不然從懷里掏出一塊玉片，扔給我。這片原玉不大，但卻是貨真價實(shí)的和田籽玉，摸起來手感溫潤，綿而不軟。
    “這玩意兒不值錢，哥們兒家里藏著一萬多塊兒呢，你拿去玩兒吧。”藥不然說得輕描淡寫，我不知道他是真大方還是假大方，也不客氣，直接把玉片揣口袋里。這東西賣出去，夠付兩個月房租了。
    藥不然見我急不可待地把玉收走，面露鄙薄，輕佻地吹了聲口哨，又把“狗打醋”扔過來：“這塊也給你了，碰上冤大頭，也能賺一筆?！?br/>     我卻照樣給他扔了回去：“自從我入了古董這一行以后，就給自己立了一個規(guī)矩：絕不造假，也絕不販假?！?br/>     “行，行，算你正派。敢不敢跟哥們兒再比一次？”
    我笑道：“我可是還要做生意呢，不敢和您在這里耗著?！彼幉蝗灰荒樀牟环猓骸熬瓦@針鼻兒大的小店，哥們兒兩回買賣做完，能直接給盤下來?！编嵔淌诘闪怂谎郏幉蝗徊陪]上嘴。
    鄭教授看我有些著惱，連忙勸慰道：“小許啊，小藥這人說話有些沒遮攔。我這里先賠個不是?！蔽译p手撐在柜臺：“我看……不見得吧？你們兩位今日來這，恐怕是別有所圖?！?lt;/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