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古董最重要的是什么？
    有人說是眼光，有人說是人脈，其實都不夠準(zhǔn)確。古董這一行玩到極致，真正要講究的就兩個字：“緣分”。
    所以老一輩玩古董的人，大多信命，相信命里有時終須有，命里無時不強(qiáng)求。若是一件玩意兒跟你沒緣分，你把它強(qiáng)弄到手，這叫逆天而行，會招引無窮禍患，那件古玩不再是善品，反成了噬主的兇物，輕則身敗名裂，重則性命堪憂。
    不過這都是老講兒了，屬于封建迷信。如今這個時代，大家接受唯物主義教育幾十年，早就不信這一套。只要有錢可賺，管它什么規(guī)矩、什么路數(shù)，一概以大無畏的氣魄徹底砸碎踏平。財神爺在上，牛鬼蛇神全都要靠邊站。
    比如此時跟我同車的那幾個人，顯然就不是那種敬畏傳統(tǒng)的老派古董商人。
    我現(xiàn)在正置身于一輛破舊的豐田九座面包車?yán)镱^，車?yán)锍怂緳C(jī)一共只有五個人。車廂里一直特別安靜，沒人搭訕，也沒人寒暄。那四個人端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全都擺出一副拒人千里的淡漠表情，沉著臉一言不發(fā)。只有當(dāng)車子猛然一顛的瞬間，他們才會飛快地調(diào)動眼神，假裝不經(jīng)意地朝彼此投去銳利的一瞥。
    我能感覺到，這四個人跟我不太一樣。我是城里的小古董店主，而他們則是那種專在農(nóng)村收舊貨的古董販子。這些人常年混跡鄉(xiāng)村，跟樸實卻又狡黠的農(nóng)民打交道，所以身上帶著淡淡的土腥味和煞氣。
    這車?yán)镒亩际钦l？現(xiàn)在往哪兒去？我完全不知道。車窗關(guān)得嚴(yán)嚴(yán)實實，外頭的夜色漆黑如墨，根本看不清景物。只有引擎發(fā)出低沉的嗡嗡聲，表明我們正在朝著某個目標(biāo)行駛。
    我懶得多想，把頭靠在冰涼的車窗上，太陽穴抵住窗扣，就這么似睡非睡。這車子走得晃晃悠悠，上下顛簸，我昏昏沉沉中浮起一種奇特的錯覺——整個車廂就像是一具剛剛被釘起來的大棺槨，嚴(yán)絲合縫，不留一絲光亮。我在里頭躺著，外頭有十六人大杠抬著棺材一步步走過墳地，走下墓道，朝著最終的墓穴前進(jìn)，前進(jìn)……
    對了，還沒自我介紹呢。我叫許愿，已經(jīng)過了而立之年，是皇城根兒下一個倒騰古董的小人物。我在琉璃廠有家小店，平時倒騰點金石玉器，店名叫作四悔齋。
    哪四悔呢？是悔人、悔事、悔過、悔心。這是我爹臨死前的遺言，他在“*”期間被迫害，投了太平湖，留下這么八個字。而這八個字后頭，其實還隱藏著一大段故事。我們家祖上是“明眼梅花”的一支。“明眼梅花”指的是古董行當(dāng)五個古老的家族，他們各自擅長一個門類古董的鑒定，在收藏界有著泰山北斗的地位。建國以后，這五脈改組成了中華鑒古研究學(xué)會，影響力依然不小。
    我爺爺許一城原來是民國時期五脈的掌門人，出身于白字門，后來因為盜賣則天明堂的玉佛頭給日本人，被當(dāng)成漢奸槍斃了。我們許家從此一蹶不振，退出五脈。三十歲生日那天，在有心人的推動下，我一頭掉進(jìn)這個旋渦里。經(jīng)過一番艱苦周折，我總算是為我爺爺平反昭雪，讓佛頭回歸祖國，了結(jié)了許家和這玉佛頭的千年糾葛。事了以后，我還是回到四悔齋，繼續(xù)倒騰古董，悄無聲息地活著。
    我突然聽到一聲閘瓦嘶鳴，身子猛一前傾，從回憶中醒過來。車子終于停住了，我睜開眼睛，擺了擺頭。這一擺可不得了，我看到旁邊車窗外的黑暗中，赫然浮現(xiàn)出一張慘白的人臉，臉上的雙眼特別怪異，一邊特別大，圓如牛眼，黑的少，白的多；一邊特別小，跟王八對瞪不一定能贏。這一大一小兩只眼睛，好像隨時在瞄準(zhǔn)開槍似的。
    我頓時嚇得一激靈，身子下意識地躲了一下，差點從座椅上掉下去。同車的四個人似笑非笑，露出鄙夷的神色。我這才想起來，這張臉應(yīng)該是這輛車的司機(jī)。沒容我多想，“嘩啦”一聲車門被拽開，司機(jī)把頭探了進(jìn)來，一邊大眼珠子輪了輪，沙啞著嗓子做了個請的手勢：“我叫大眼賊，跑堂的，幾位跟著我走吧?！?br/>     我連忙調(diào)整一下呼吸，跟著其他四個人一起跳下車來。我雙腳一踏上地面，一股混雜了松枝和野草的清香撲鼻而來，味道特別清涼。不用問，這是荒郊野嶺的山味兒，而且是特別荒涼的地方。我環(huán)顧四周，隱隱能看見幾座山形輪廓，黑暗中狀如巨獸隱伏一般，似乎隨時會撲過來。
    大眼賊讓我們跟緊他，朝著黑暗中的一個方向走去。此時天上烏云遮蔽，把月光擋得死死的，只有那大眼賊手里攥著個忽明忽暗的手電筒，勉強(qiáng)照亮前路。他這個手電特別有講究，燈頭罩了一圈硬紙板，這樣光柱只收束在前頭一段，散射不出去，稍微離遠(yuǎn)一點，就看不到了。
    我們跟著他在高高低低的山坡地上走了十多分鐘，七轉(zhuǎn)八彎，中間還鉆了兩回林子。終于有人忍不住問了一句：“你這是把我們帶去哪兒？到底在哪里開席？”
    大眼賊轉(zhuǎn)回頭，咧開嘴笑道：“急什么，做東的又不會離席?！闭f完還嘎嘎笑了兩聲，聲如老鴰。他笑完以后，周圍溫度陡然下降，森冷森冷的。那人不敢再問，只得“哼”了一聲，跟著繼續(xù)走。
    我們一行人走了約摸半個多小時，終于走進(jìn)一處幽深的山坳。這個山坳左右被兩道高聳的山嶺逼夾，形成一小塊麓底平原。在遠(yuǎn)處隱約能聽到潺潺水聲，應(yīng)該是從山嶺上流下來的溪水，在這里盤了一圈，正好把這小山坳給切成一個三角形。溪水為底，兩道山嶺是兩條邊。這在風(fēng)水上叫二龍入水，是塊宜建陰宅的吉壤。
    大眼賊踏進(jìn)山坳，停下腳步，拿手電筒往前頭晃了晃：“喏，就是那邊?！蔽覀冺樦鵁糁豢?，首先看到的是遠(yuǎn)遠(yuǎn)一個身穿迷彩服的年輕人蹲在地上，身前有一個半米寬的土坑，坑旁擱著三個精鋼柄的重鏟和一大堆新鮮泥土。
    不用問，這種風(fēng)水寶地，土下三尺必有墓穴；有了墓穴，必然就有盜墓賊聞風(fēng)而至。
    “挖到什么地步了？”與我同行的一個刀疤漢子問。
    大眼賊踩踩地面，得意道：“整個墓室的位置已經(jīng)方出來了，咱們剛剛打到后墻。就差臨門一腳，專待各位來開席?！?br/>     同行的幾個人走到那盜洞前，翻弄拋出來的泥土，表情不一。我聽說有積年的盜墓賊，一看土壤就知道是哪朝哪代的墓。不過我可沒那本事，估計同行的幾個人和我水平差不多。他們檢驗?zāi)嗤粒粸閳D個心安罷了，其實看不出個所以然。
    檢查完泥土，大眼賊笑瞇瞇地說道：“諸位好運(yùn)氣，這回上的菜是頭鍋的紅燒肉，有吃頭。要沒什么異議，咱們就上菜吧？”
    我們五個人點點頭，站開一段距離。大眼賊拿電筒沖那邊閃了一下，喊了句“開席”，那個穿迷彩服的小伙計起身，然后抓起一把鐵錘和鏟子。他身材細(xì)瘦，輕而易舉就鉆進(jìn)了盜洞。大眼賊從懷里掏出一瓶散裝的白酒，還有五個杯子，給我們一人遞了一杯：“山里露重陰寒，整點白的驅(qū)驅(qū)寒氣，還得一陣子呢?！?br/>     他不說也罷，一提這事，我頓時覺得陰風(fēng)陣陣，白霧彌漫，下意識地朝黑漆漆的山林里看了一眼。大眼賊遞到我這兒，笑了笑：“老弟頭一回吃現(xiàn)席？”我尷尬地笑了笑，大眼賊道：“一回生，兩回熟，咱們這個辛苦點，可心里踏實不是？”我點頭連連稱是，接過酒杯一飲而盡，辛辣的散裝白酒順著嗓子滾成一條火線，直到胃里，我的眼睛卻一直盯著盜洞口不斷拋出的泥土，心中翻騰。
    這大眼賊說的“吃現(xiàn)席”，乃是古董界的一樁頗為隱秘的勾當(dāng)，我從前只是聽說，想不到如今也親眼見識了一回。
    大凡古董，主要來源有兩種：一是活人世代流傳下來的；二是死人帶進(jìn)墓里后來被挖出來的。前一種傳承分明，后一種卻不太好判斷真假。你說這東西是從古墓里挖出來的明器，怎么證明？萬一是誆人的怎么辦？要知道，有些古董本身不值什么錢，價值全在它的出處。同樣一粒瓜子，從小賣店買的就不值一文，若是從馬王堆女尸肚子里挖出來的，就貴逾千金。
    于是就有人想了個主意，先把墓地位置勘察好，盜洞打到墓室邊上不動，然后請一些買家到現(xiàn)場來，當(dāng)著他們的面敲開墓室，把墳?zāi)估锏臇|西掏出來，現(xiàn)掏現(xiàn)賣。買主親眼見到明器從墳里起出來，自然不必?fù)?dān)心有假。
    這個勾當(dāng)，在古董行當(dāng)里就叫作“吃現(xiàn)席”，這個“席”原意指的不是酒席，是蘆席，蘆席是干嗎的呢？是舊社會用來裹死人的，即指墳?zāi)?。我們這樣來買東西的，叫“做客的”，盜墓的叫“跑堂的”，而“做東的”，自然就是指墓里的死人——所以剛才大眼賊一句“做東的不會離席”，嚇得那些人都不吭聲了。
    像大眼賊說今天吃頭鍋的紅燒肉，意思是說這是一座明墓——明太祖姓朱嘛——頭鍋是說之前沒盜洞，里面藏著好東西的概率很高。
    我們邊喝白酒邊等，等了十多分鐘，大眼賊忽然眼睛一瞇，說：“來了?！币蝗喝四抗獬I洞看去，看到兩只灰敗的死人手緩緩伸出來，不是墓主詐尸順著盜洞爬出來了吧？這場景可著實有點瘆人，大家下意識地退了一步。大眼賊卻哈哈一笑，手電一晃，我們這才看清，那手是剛才下洞那小伙子的，沾滿了墓泥，兩手之間，還抱著一樣?xùn)|西。
    看到這東西，大家眼睛都是一亮?？催@跑堂的得用兩手抱住，說明東西的尺寸小不了。在明墓里挖出這么大的物件兒，可是個好兆頭。但我們五個人誰都沒動，站在原地看著大眼賊一個人跑過去。
    這是吃現(xiàn)席的規(guī)矩。買主是來買放心貨的，不是來挖墳掘墓的，所以盜墓全程不能沾手，得等人家把明器送到跟前，才能看。這樣一來，自己只算是買明器，不算盜墓，損不著陰德，算是個心理安慰。從現(xiàn)代法律角度考慮，萬一真東窗事發(fā)，也最多是個銷贓的罪名。
    大眼賊走過去把東西接出來，很快折返回來，小心翼翼擱到地上，拿手電去晃。我們五個人湊過去一看，這東西是個瓶子，撇口，長頸，瓶腹圓滾滾的，看器形可能是玉壺春瓶。但表面臟兮兮的，看不出成色。
    大眼賊早有準(zhǔn)備，先掏出一把毛刷，把上頭的泥土狠狠刷了幾道，又把那半瓶散裝白酒打開，取了塊麋子皮，蘸著酒精細(xì)細(xì)擦拭。很快這瓶子的釉色光澤顯了出來，紋飾也擦清楚了，上頭有青花如意頭紋、卷草紋、纏枝菊紋，看起來氣度不凡。
    所有人的眼睛都直了，看這些特征，搞不好是個明青花，那今晚可真是大收獲了。
    吃現(xiàn)席有個特點——挖開墓室之前，誰都不知道里頭是什么。有可能有稀世珍寶，也可能啥都沒有。所以買家一般都先付一筆辛苦錢給盜墓的，謂之打賞，保證盜墓的不管挖出什么，都有一筆保底的收入，不至于白干；另外一個用處，則是排出座次，誰的賞錢多，誰就能優(yōu)先挑選。有財大氣粗的，甚至?xí)韨€包桌。
    眼下挖出這么個值錢的瓶子，大眼賊露出肉痛的神情——他已經(jīng)收過保底的賞錢，這瓶子哪怕是柴窯出的，他也只能放手給人——他把瓶子擱到地上，退開幾步勉強(qiáng)一笑：“你們來看看吧?！?br/>     賞錢給得最多的那人站出來，笑容滿面地接過瓶子，來回端詳了幾遍，卻沒給其他人遞過去，雙手環(huán)抱，抬頭說了一句：“幾位，這個我先吃了。”
    我們四個先是一怔，隨后紛紛面露無奈之色。
    一般吃現(xiàn)席的規(guī)矩，要等墳?zāi)估锏臇|西全都掏出來，一字排開，然后再按照賞錢多寡，一人挑一件，如果還有剩，按次序重復(fù)直到挑光。這人上來就把這瓶子占了，有點霸道，但規(guī)矩上不能算錯。
    再者說，他已經(jīng)動用了一次優(yōu)先權(quán)，要等到我們四個都拿完，才能再挑。到時候能剩下啥，真不好說。從這個角度來看，吃現(xiàn)席和賭石差不多，全看運(yùn)氣。有人只花幾百塊錢，就能撞到件唐三彩；有人一氣包下十來桌墳，卻只得了五六斤死人骨頭。
    于是我們也只好忍氣吞聲，等著看還有什么菜能端出來。過不多時，大眼賊又從盜洞里起出六七件東西，堆在地上。里面有一尊銹蝕得不成樣子的銅香爐、一片長命銀鎖、半片腐爛的絲綢、兩個小陶碗，還有一堆散發(fā)著霉味的銅錢。
    我們幾個人皺著眉頭在這堆東西里扒拉，看來看去都不滿意。跟那個瓷瓶相比，這些東西都是破爛。那個刀疤漢子抬起頭，不耐煩地問大眼賊：“里頭還有嗎？”
    “沒了?！贝笱圪\一攤手。
    “做東的身上沒搜？”刀疤漢子追問道。
    大眼賊一怔，連忙賠笑道：“張老板，我們不動棺材，這是規(guī)矩?！?br/>     一般這種盜墓的，只搜摸墓室里的陪葬品，不開棺材，不搜尸身，算是對死者的尊重。不料張老板“嗤”了一聲，十分不屑：“一群倒斗的，還這么多窮講究！你們難道不知道，墓主嘴里含的翡翠，*里塞的瑪瑙，身上掛的珠寶，那才是好貨！”
    大眼賊連連擺手：“倒斗已經(jīng)是非分之舉，再動尸身，可是要遭報應(yīng)的——這可是人家的地盤?！彼笱壑樽铀奶巵y轉(zhuǎn)，山谷此時夜霧升騰，霧色一片慘白，仿佛死者翻出眼白在一旁窺視，氣氛詭秘。
    若換了膽小的人，看到這番景象可能就縮了，張老板卻根本不理這一套：“當(dāng)*還立什么牌坊。我們幾個大半夜跑過來，是求財?shù)模皇强茨阄逯v四美的！”張老板不傻，他知道得團(tuán)結(jié)一批，打擊一批，一句話就把旁邊觀望的幾個人拉攏過來了，一起對大眼賊施壓。
    席上的其他客人紛紛點頭。大家來一趟不容易，只因為一條莫名其妙的老規(guī)矩就空入寶山而回？這實在太荒唐了。就連那個先占了瓶子的人，都表示贊同張老板的意見——只有我沒吭聲。
    可大眼賊還是一臉為難：“這可不成，這可不成，咋能干這樣絕戶的事兒呢……”
    張老板見大眼賊不答應(yīng)，怒從心頭起，他把大眼賊推開，走到盜洞前抓起一把鏟子，喝道：“你開不開棺？不開的話，我就把這洞填嘍！”
    大眼賊的臉頓時白了。洞里頭還有一個人沒出來，他這一鏟子下去，同伴就要活活被困在墓中。他哀求道：“張老板，張老板，可別壞了規(guī)矩啊?！睆埨习鍧M不在乎：“放著眼前的錢不掙，這才是壞了規(guī)矩！”他手里的鏟子作勢要填土，大眼賊急得上前阻攔，又被其他幾個人逼了回來，嘴里喃喃道這怎么可以。
    我眉頭一皺。我最見不得張老板這種人，于是站出來勸解道：“見過挖墳掘墓的，還沒見過逼人挖墳掘墓的。你要覺得不過癮，自個兒下去掏，逼跑堂的算怎么回事？”張老板舉起鏟子，對準(zhǔn)我冷笑道：“少在那兒裝善人。你給的賞錢最少，按規(guī)矩拿不了幾成東西。若不開棺，你這趟就算是白來了。”
    “君子愛財，取之有道。我奉勸你懸崖勒馬，及時回頭?！蔽也桓适救酢?br/>     “操！你他媽以為自己是新聞聯(lián)播?。　睆埨习辶R了一句，突然不懷好意地瞇起眼睛，對其他幾個人道，“這小子我在車上聞著味道就不對，跟咱們不是一路人?！彼职蜒凵耧h向我這邊，“你小子不會是別有企圖吧？”
    他這是誠心挑撥，其他幾個人的表情立刻變得有些不自然。
    吃現(xiàn)席的風(fēng)險就在這里。挖墳的地方一般都是在荒郊野嶺，萬一買家或賣家起了貪心想謀財害命，事后把尸體往洞里一扔，估計幾十年都發(fā)現(xiàn)不了，所以特別忌諱不相干的人參加，都得是熟臉，且外頭留了保人。也該著大眼賊倒霉，他這次找的我們幾個買主，彼此都不認(rèn)識，不知根底，他自己又鎮(zhèn)不住。結(jié)果被張老板這么一挑唆，局面立刻變得微妙起來。
    大眼賊見勢不妙，扯扯我袖子：“許老板，你就別跟他們頂了，大不了我自己損點陰德，去開棺唄……”
    “他都要埋你的人了，你還縮？”我瞪他。
    大眼賊枉長了這么一只大眼，居然有點眼淚汪汪，跟大姑娘似的：“我?guī)銈儊磉@里吃現(xiàn)席，要是鬧出人命，江湖上誰還敢信我？”我撇了撇嘴：“看不出你還挺講義氣的。”大眼賊聽不出來是諷刺，反而一拍胸脯，特自豪：“我大眼賊出道以來，一向是義字當(dāng)頭?！?br/>     張老板在那邊不耐煩了，揮動鏟子，沖著大眼賊喝道：“今天這里必然得埋一個人。要么是你，要么是他，你來挑！”他的一舉一動，讓人忍不住懷疑他早就想翻臉，剛才不過是借題發(fā)揮。今天一開席，就上來一道玉壺春瓶，惹得參加者貪欲大起，張老板略加挑撥，這些人就什么規(guī)矩都不顧了——人性就是如此，經(jīng)不得任何試探。
    這大眼賊是個守老規(guī)矩的人，可碰到這些只認(rèn)錢的主兒，算是認(rèn)倒霉。我略一沉吟，拍拍大眼賊肩膀道：“這事交給我處理吧。”
    “許老板？你……”
    我晃了晃頭，走到兩人之間，舉起右手胳膊大聲道：“張老板，我可告訴你，你若是再執(zhí)迷不悟，馬上可就要倒大霉了?！?br/>     張老板大概是覺得我在虛張聲勢，眉頭一跳，獰笑著往盜洞里鏟進(jìn)一堆土去。大眼賊不由得失聲喊了一聲：“張老板！別！”
    他這一聲喊，驚起了四周樹上的宿鳥，整個林子里都傳來撲簌撲簌的聲音。張老板恍若未聞，舉起鏟子正要使第二下，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胸口多了一個米黃色的光圈。他連忙抬頭看，看到手電筒還好好地握在大眼賊手里，他再往大眼賊和我身后看，發(fā)現(xiàn)這是從林中霧靄中刺出的一道光柱，正印在胸口上。
    周圍幾個人立刻惶恐不安起來，不知這是個什么情況。張老板先是呆了一下，看這光柱對自己沒什么損害，冷哼一聲，手里填土的動作反而加快了。等到張老板抬起第三鏟時，附近林中白霧之間升起了無數(shù)光點，約有二三十處，飄飄忽忽，都朝著這邊涌來，同時有悉悉索索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大眼賊突然撕心裂肺喊了一嗓子：“墓主索命來了！”這聲音凄厲無比，張老板手里一哆嗦，鏟子“當(dāng)啷”一下跌落在地上。他本來不信這些怪力亂神，可此情此景來得詭異，心中本來就繃著，被大眼賊這一嗓子喊，頓時亂了方寸。
    那幾個買家都傻了，有一個還偷偷摸出一串佛珠，顫抖著手捻動。我一動不動站在原地，抱著胳膊，露出高深莫測的微笑。與此同時，一個深沉嚴(yán)厲的聲音從幽幽林中飄了過來：“你們已經(jīng)被包圍了，立刻放下武器，舉起手來?！?br/>     聲音里帶著噼啪的電雜音，顯然是通過喇叭喊的。張老板和那幾個買家一聽，臉色頓時煞白一片，估計他們這時候?qū)幙勺约号龅降氖菂柟硭髅?br/>     只見從林子的霧靄里蹭蹭蹭蹭鉆出來二三十號警察，那一大片“鬼火”，其實是他們手中的強(qiáng)光手電筒。皮靴踐踏在草地上發(fā)出鈍聲，大蓋帽上的國徽偶泛寒光，威勢在無聲中鋪天蓋地壓下來。這些警察一言不發(fā)，腳下如飛，一下子將這個小山坳圍了個水泄不通。
    先是大眼賊，然后是張老板，還有另外幾個買貨的，都乖乖蹲下身子，雙手抱頭——看得出，他們每個人動作都很熟練。只有我站在原地，保持著手臂高抬的姿勢，仿佛這些警察是我召喚出來的。到了這時候，張老板他們哪里還不知道怎么回事，紛紛投來兇狠的目光，殺意畢現(xiàn)。
    按老規(guī)矩來說，我這么做，其實是理虧的。古董行和黑社會有點像，行內(nèi)的恩怨在行內(nèi)解決，起了糾紛找圈內(nèi)的高人裁斷，輕易不上法庭。誰要是請來公差壞了別人買賣，這叫為虎作倀，是會被人瞧不起的。
    不過話說回來，這年頭，誰會在乎這些老規(guī)矩，也只有大眼賊那種人還恪守本分。我正是欣賞他這種古風(fēng)猶存，才不惜提前暴露一下。
    堅守原則的人，總是值得敬重。我曾經(jīng)看過一部香港電影，里面有句臺詞，說：“人生在世，總得堅持點看起來很蠢的事情?！?br/>     一名小警察看到我沒蹲下，眼睛一瞪，一腳就要踹過來，卻被旁邊一人攔住了。這人手里拎著個電喇叭，正是剛才在林子里喊話的那位警察。他身材精悍，黑瘦的臉膛上浮著一層若有若無的嚴(yán)厲，整個人往這一戳，周圍的森森鬼氣都畏縮地四散而逃。
    他把電喇叭交給小警察，背著手慢慢踱到我身邊，掃視了現(xiàn)場一圈。張老板他們被他這么一掃，立刻像見了貓的耗子一樣把頭低了回去。
    “你跟我過來。”他冷冷說道，然后勾了勾手。
    我跟著他朝旁邊的灌木叢里走了十幾步。直到確信距離足夠遠(yuǎn)，談話不會被旁人聽到，他才停下腳步，皺著眉頭道：“許愿同志，你這么做，可有點胡鬧?！?br/>     “方震同志，我不是一直在配合你們嗎？”我滿不在乎地回敬了一句。我跟這位叫方震的老警察早就認(rèn)識了，算得上是生死之交?？墒撬麉s一點沒有老友重逢的興奮，臉色反而變得陰沉起來：“你剛才干嗎主動站出來暴露自己？”
    我回答道：“他們欺負(fù)老實人，我實在看不下去了。大眼賊這種肯守老規(guī)矩的人，如今已經(jīng)不多了，我也是想仗義執(zhí)言一回——反正你們已經(jīng)把這兒包圍了，索性嚇唬嚇唬他們嘛?！?br/>     “糊涂！你應(yīng)該跟他們一起被警方抓走，到公安局隔離以后再放你出來?，F(xiàn)在這些人都知道你是警方的臥底了，風(fēng)險會很大，你就不怕他們報復(fù)嗎？”方震一臉嚴(yán)肅地批評我。
    “他們起碼得判個十年二十年，怕什么？”我滿不在乎地?fù)P了揚(yáng)手。
    方震搖搖頭，嘆了口氣，仿佛對我這種毫無必要的出風(fēng)頭很不滿。我佯作沒看見，伸了個懶腰：“這些細(xì)枝末節(jié)就不說啦，我說老方，我這趟差事算結(jié)了吧？”
    “還沒呢，一會兒回局里還要做份筆錄?！?br/>     我一聽，頓時叫苦連天：“你們都人贓并獲了，干嗎還要我做筆錄??？”
    “這是規(guī)定?！狈秸鸹卮穑皩α?，審訊的時候，你也得作為文物顧問旁聽，這是劉局安排的。”
    “好吧，好吧……”
    我舉手投降。跟方震這種人爭辯，簡直毫無意義。他就是一塊頑石、一道堤壩，任憑你多少風(fēng)浪打過來，他都巋然不動。我側(cè)過頭去，看到遠(yuǎn)處一道白光閃過。這是幾名技術(shù)人員在對盜洞現(xiàn)場拍照。周圍的警察走來走去，收贓物的，看犯人的，印車轍的，井然有序，聲音密集卻不喧鬧。一想到這么多人悄無聲息地跟著我們在山里兜圈子，一直到完成合圍都沒人覺察，我就佩服得不得了。這得是什么素質(zhì)，都快趕上特種部隊了。方震手底下的人，就和他一樣神秘莫測。
    “你們從剛才就一直跟著我？”我問道。
    “是?！?br/>     “那面包車在山里轉(zhuǎn)了好幾圈，黑燈瞎火的，真虧得你們也跟得住?！?br/>     “職責(zé)所在?！?br/>     “如果我當(dāng)時暴露了身份，你們又沒及時趕到呢？有什么備用計劃沒有？”我忽然好奇地問道。
    “局里有一個見義勇為烈士的名額?！?br/>     “……”
    我看著方震的臉，卻看不出任何開玩笑的跡象，只得縮縮脖子，中止這個話題。我們談完話，走回到那邊。大眼賊忽然把腦袋抬起來：“首長，地下還有個人呢，你們可別忘了哇?！?br/>     旁邊看守他的警察毫不客氣地敲了他一記：“閉嘴！”大眼賊連忙把嘴閉上，重新低下頭去。我一聽樂了，點點頭：“你還真講義氣，放心吧，天網(wǎng)恢恢，你們一個也跑不了?！?br/>     很快那個掏墳的迷彩服小伙計從盜洞里爬出來，一出洞口就被三個大漢按住。我一看他的臉，頓時就樂了，這小伙子也是一眼大，一眼小，活脫脫一個大眼賊的翻版。
    警方人贓并獲，大功告成，方震宣布可以離開現(xiàn)場了。林子外頭停著好幾輛警車，我和方震上了第一輛，其他幾個吃席的家伙被一股腦關(guān)到第二輛大車?yán)铩＼囮狇R達(dá)同時轟鳴，警燈閃爍，正氣凜然，頓時把這陰翳山林中的詭秘氣氛震得煙消云散。
    方震跟我并排坐在后面，雙手?jǐn)R在膝蓋上，眼睛微瞇，目視前方一言不發(fā)。這是他坐車的習(xí)慣，我也知趣地沒拉著他繼續(xù)閑扯，而把目光投向車窗外那一片深沉的黑夜，思緒萬千。
    這次行動，是劉局找上我來的。他是五脈的紅字門出身，在政府擔(dān)任要職，分管文物古董事務(wù)，是五脈在官場的代言人，當(dāng)初就是他一手策劃，把我引入那場佛頭糾葛。
    幾個月前警方注意到，首都市面上有一股明器流入，經(jīng)過中華鑒古研究學(xué)會的鑒定，這批明器都是真的，而且年代整齊劃一，外表土壤成分相似，像是從墳里一批盜掘出來的。警方懷疑盜墓團(tuán)伙又開始猖獗，遂制訂了一個釣魚計劃。
    這個計劃需要一個人，這人必須得懂古董，江湖上有一定身份，又不至于太招眼。五脈里的人都不合適，最后這差事就落到了我頭上。我按照劉局和方震的關(guān)照，在市面上轉(zhuǎn)了一圈，果然被我找到一個“吃現(xiàn)席”的組織者。于是我以古董販子的身份假意入席，和方震搞了一出里應(yīng)外合。
    這次“吃現(xiàn)席”沒有順利交易，反而以內(nèi)訌告終。這個結(jié)局，早就在我預(yù)料之中。“吃現(xiàn)席”這種古風(fēng)猶存的買賣，講究的是規(guī)矩和誠信，在如今顯然已經(jīng)不合時宜了。如今經(jīng)濟(jì)開放搞活，大家都想明白了，金錢面前，不必講什么老規(guī)矩，怎么賺錢怎么來。即使是像古董界這種老氣橫秋的保守行當(dāng)，也經(jīng)受不起這種沖擊，像張老板這樣的人越來越多，大勢所趨，規(guī)矩也在慢慢消亡。
    很多古董界曾經(jīng)的規(guī)矩，也像“吃現(xiàn)席”一樣逐漸退出歷史舞臺，變成一件古董。
    如果我爺爺和我父親活到現(xiàn)在，不知會做何評價。我一邊這么胡思亂想著，一邊伸出手指，在車窗上蘸著霧氣畫了一朵梅花。梅花一共分成五瓣，聚在一起何等緊密?？上к囎涌照{(diào)溫度一會兒就上來了，這朵梅花也變得殘缺不全。
    不知為何，即使坐在警車?yán)?，那種慢慢滑入漆黑墓穴的壓迫感，仍舊在我心頭揮之不去，讓我呼吸不暢。我的額頭輕輕磕了玻璃一下，有細(xì)細(xì)涼氣沁了過來，冰冷無比。車子就在這種沉默中緩緩駛出山區(qū)。
    很快車隊抵達(dá)了當(dāng)?shù)氐囊粋€派出所，開進(jìn)院子里。我一看這架勢，恐怕方震他們是打算在就近的警察局里突擊審訊，不禁心里暗暗叫苦?？磥磉@一時半會兒，是沒法回城了。
    這個派出所不大，幾輛警車進(jìn)來把停車場塞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我和方震跳下車走進(jìn)去，隨便喝了口熱水，嚼了幾口餅干，直接走進(jìn)了審訊室。對面第一個被提審的大眼賊已經(jīng)被帶了進(jìn)來，雙手銬住，坐在椅子上。不過這家伙鎮(zhèn)定得很，大眼睛忽閃忽閃地東張西望，全無緊張感。
    我以為他看見我，起碼得瞪我一眼。想不到大眼賊卻是滿臉堆笑，先主動打了個招呼：“首長好，首長好?！?br/>     “他倒想得開?！蔽业吐暪緡伭艘痪?，和方震坐到桌子后頭，旁邊還有一個負(fù)責(zé)記錄的小警察打開記錄本。
    方震先遵循程序，問他姓名年齡身份，大眼賊昂首挺胸，對答如流，說自己是河南開封人，姓廖?？此蔷珰馍瘢孟褡约旱昧恕叭珖鴦谀！痹诮邮苡浾卟稍L似的，一點也不像被審問的犯罪嫌疑人。我估計公安系統(tǒng)要是有年度最佳犯罪嫌疑人評選的話，他肯定能得獎。
    問罷了前面的例行問題，方震拿筆桿敲了敲桌面，進(jìn)入實質(zhì)階段：“這次‘吃現(xiàn)席’是你張羅的？”
    “是，我在市場上放了點風(fēng)，就有人主動湊過來了……哎，我要是再早一點知道有首長關(guān)注，就多招幾個不法商販，也算為民除害?！贝笱圪\一臉義憤填膺。
    “你是什么時候知道警方關(guān)注此事的？”
    “就是剛才啊。我一看那一排手電透著霧氣照過來，就全明白了。強(qiáng)光防霧手電，只有警察才有這裝備。從那一刻起，我就下了決定，要全力配合警方工作?！贝笱圪\解釋說，大眼珠子賊兮兮地轉(zhuǎn)了一圈。
    我在一旁忍不住開口問道：“既然你知道是警察，為什么要喊一嗓子墓主索命？”大眼賊恨恨道：“這些人平時壞事做盡，心里都特別迷信。我喊那么一句，好歹能嚇唬嚇唬他們——誰讓這群混蛋不仁在先，要活埋我兒子呢？”
    方震眉頭微抬：“那個下去挖墳的是你兒子？”大眼賊笑道：“父守坑，兒下洞，這是我們這一行的講究?！?br/>     方震看了我一眼，我點點頭，表示他說的沒錯。確實有這個老規(guī)矩。原因很簡單，倒斗的時候挖盜洞，一般是一個在洞口守，一個下去墓穴里挖明器?？墒侨诵员矩?，時常有守在洞口的人起了貪心，把明器接走以后，一鏟子把取寶的活埋。所以合伙盜墓的大多是親戚，而且得是血親，但兒子害老子的事也時有發(fā)生，后來規(guī)矩變成了兒子下洞，老子守坑，這才保得平安無事——別看是個小小的轉(zhuǎn)變，里頭可透著不少人性的道理呢。
    那下了盜洞的年輕人也是一眼大、一眼小，估計是什么家族的遺傳病，不用鑒定，一看面相就知道肯定是父子。
    方震低頭記了幾筆，拍了拍桌子：“那你知道你們父子犯了什么罪嗎？”
    大眼賊忙不迭地點頭：“知道，知道，詐騙罪。咱們國家《刑法》都規(guī)定了，我這是以非法占有為目的，用虛構(gòu)事實或者隱瞞真相的方法，騙取數(shù)額較大的公私財物的行為。”他倒背得挺熟，旁邊負(fù)責(zé)記錄的小警察撲哧一聲，差點樂出來。
    “詐騙罪？”方震冷笑一聲，“你們父子今天的所作所為，只是詐騙罪？恐怕不對吧？”
    大眼賊賠笑道：“首長您圣明，真的只是詐騙罪?！彼碜忧皟A，眼珠瞪得很大，聲音壓低，好像在說一個天大的秘密給我們聽，“這事我就告訴您幾位啊，我給他們那些貨，都是假的?！?br/>     方震愣了一下，連忙吩咐小警察去把那些贓物取來。等到他們把贓物運(yùn)過來，我知道用著我的時候到了，從容起身，先把那個玉春壺瓶拿起來端詳。說起來，這次吃現(xiàn)席吃砸了鍋，這個玉壺春瓶要負(fù)很大的責(zé)任。都是它挑起了出席者的貪欲，這才有了后頭的紛爭。
    其實我對瓷器不是很懂，那是玄字門藥家的專長，可惜藥不然這個不肖子叛變，藥來去世，山中無老虎，也只能讓我這個白字門里的趕鴨子上架了。我拿著玉壺春瓶翻過來掉過去看了幾遍，突然樂了。這瓶子剛拿出來的時候，現(xiàn)場光線太暗，我只是匆匆拿手電照了一眼，沒細(xì)看?，F(xiàn)在仔細(xì)這么一瞧，就瞧出問題了。
    方震問我樂什么，我說大眼賊說的沒錯，這是一件贗品，而且贗得沒法再贗了。說完我指給方震看，這瓶子底兒有個題款，上頭寫著“大明洪熙元年成祖遺制”，一共十個淡青釉色的楷字。
    方震和那個負(fù)責(zé)記錄的小警察看了看，都看不出個所以然。我索性把瓶子放倒，拿食指一個一個點過那一行字，告訴他們：“這瓶子的破綻，就在這一行字里?！?br/>     小警察一拍巴掌：“我知道了！洪熙是明仁宗朱高熾的年號，明成祖朱棣的年號是永樂！有矛盾?！?br/>     我搖搖頭：“錯可不在這里。你看到‘遺制’二字了么？說明這玉壺春瓶是朱棣在位時下旨要的，結(jié)果還沒等做好，朱棣就死了。等到這瓶子燒制出來，都已經(jīng)是洪熙年間了，所以題款上前寫新皇帝年號，后寫成祖遺制，說明這東西雖然是洪熙年出的，但算是先皇生前遺物。錯不在這里?！?br/>     小警察有點不服氣：“你一不瞧胎足釉色，二不鑒紋飾，光看這一行字，怎么知道是假的呢？”
    我哈哈一笑：“這錯的地方，就在明成祖三個字上。朱棣的廟號可不叫明成祖，而是叫明太宗?！毙【煅劬Φ蓤A：“怎么可能！我中學(xué)歷史書里就寫了明成祖朱棣，可從來沒見過什么明太宗?！?br/>     我晃了晃指頭：“你有所不知。朱棣死后，定的廟號就是叫明太宗。過了一百多年，到了嘉靖年間，才改為明成祖。所以說，咱們現(xiàn)在講‘明成祖朱棣’，一點問題都沒有，可洪熙年間的工匠，提到朱棣只可能叫太宗。嘉靖前的文物，凡見成祖二字的，鐵定是假貨——這是個知識盲點，好多人不知道，一不留神就被忽悠了?！?br/>     大眼賊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欽佩地鼓了鼓掌，弄得手銬嘩啦嘩啦響：“原來是假在這里了??！這位首長真是目光如炬?！?br/>     我和方震對視一眼，覺得這家伙反應(yīng)可有點奇怪，似乎他原來也不知道這假貨的破綻在哪兒。
    這些贓物里就這個玉壺春瓶值錢，它既然是假的，其他幾件連看都不用看了。方震吩咐人把贓物拿走，問大眼賊道：“你一開始就打算坑那些人對吧？”
    “嗯！”大眼賊大大方方點頭承認(rèn)，一點都不覺得丟人。
    我眉頭一抖，枉我剛才還夸他守規(guī)矩，原來也是個騙子。
    但我仔細(xì)一琢磨，不得不承認(rèn)他這一手算盤，打得是相當(dāng)精明。你想，如果買家把這些贗品當(dāng)真，他就白賺一筆大錢；如果買家識破其中破綻，那也沒什么，東西是當(dāng)著你的面從墳?zāi)估锾统鰜淼?，就算贗品，那也是墓主陪葬的贗品，跟辦席的人可沒關(guān)系。吃現(xiàn)席本來就是碰運(yùn)氣，別說收到假貨了，就是顆粒無收，你也只能當(dāng)是啞巴虧。萬一失風(fēng)被警察逮住，也沒關(guān)系，大眼賊只需把這東西的破綻一亮，證明是贗品，至少能脫去倒賣文物一條罪名，最多是個詐騙罪。
    看來這家伙在動手前，把種種可能都考慮到了，進(jìn)可攻，退可守，難怪一進(jìn)審訊室一副有恃無恐的表情。
    方震瞇起眼睛，陷入思考。旁邊小警察沉不住氣，開口喝道：“你以為你能逃脫法律的制裁嗎？盜掘古墓，也是要判刑的！”
    大眼賊呵呵一笑，狡黠地眨了眨眼睛。我腦子一激靈，立刻反應(yīng)過來，脫口而出：“莫非……那墓也是假的？”
    大眼賊笑道：“首長圣明。”
    這一下子，審訊室里的氣氛變得有些古怪起來。方震冷靜地敲了敲桌子：“詳細(xì)說說?！?br/>     大眼賊道：“其實這事吧，說起來很簡單。我們爺倆先尋一塊風(fēng)水寶地，打一個假盜洞下去，大約也就打下去幾米深，什么墳也碰不到。然后我們把事先準(zhǔn)備好的假明器藏到洞底，等到開席時，我兒子假裝入墓，一件一件運(yùn)出來賣給他們。那些人很迷信，膽子又小，不會親自下去盜洞一看究竟，識破不了?！?br/>     “難怪你堅持不讓張老板開棺。我還以為你是堅持原則，原來是怕露底！”我回想起之前的細(xì)節(jié)，不禁又羞又氣。
    大眼賊胸膛一挺，正色道：“不是怕露底，而是我知道這事不對。挖墳掘墓，這可是有悖人倫的大罪過，我雖然讀書少，也絕不會干那種事。再說，《刑法》第三百二十八條說了，盜掘古文化遺址、古墓葬，并盜竊珍貴文物或者造成珍貴文物嚴(yán)重破壞的要處十年以上有期徒刑、無期徒刑或者死刑，我哪能把腦袋往槍口上撞?！?br/>     “你《刑法》倒背得挺熟。”
    “知法才能犯法?！贝笱圪\一本正經(jīng)地回答。
    我身體往椅背上重重一靠，剛才的那點得意情緒全沒了。這個混蛋，可真是太狡猾了。這事從頭到尾就是個騙局，這家伙看著傻其實精明得很，我若不是警方的臥底，恐怕被他活活玩死自己都不知道。堂堂五脈中人，竟然被一個農(nóng)村基層的老騙子給糊弄了，這可太丟人了。
    方震大有深意地看了我一眼，讓我更加尷尬。我剛才還當(dāng)著方震的面為大眼賊做辯護(hù)，以為他算是賊中君子，鬧了半天，原來也是個黑吃黑的主兒！
    我坐在那兒，臉上青一陣，白一陣。方震卻無動于衷，繼續(xù)面無表情地審訊：“也就是說，所謂‘吃現(xiàn)席’，一切都是假的，事先挖好的假盜洞，事先做好的贗品，這就是個局?！?br/>     大眼賊糾正道：“首長，這話得說清楚。那些贗品有的是我們自己做的，但像玉壺春瓶這種玩意，走的是水路，我們自己可做不來?！?br/>     “水路？”方震把視線轉(zhuǎn)向我，我無精打采地解釋道：“水，是往酒里摻水的水，意思是假貨。走水路就是說從專門的造假人手里買贗品，然后拿去騙棒槌?！?br/>     這事在古董行當(dāng)很常見。古玩界騙子很多，但會自己加工贗品的騙子很少——造假也是門手藝，不是那么容易的——他們通常都是從專門的渠道低價買回贗品，再去別處騙高價。像鄭各村那個鄭國渠，就專門做青銅器贗品，全國各地的人從那里進(jìn)貨，拿回去當(dāng)真品賣，這就叫走水路。因為賣的人打的是仿古工藝品的旗號，買賣均屬正當(dāng)，所以警察對這個環(huán)節(jié)一直無可奈何。
    方震聽明白以后，轉(zhuǎn)向大眼賊：“誰賣給你的？”
    大眼賊嘬了嘬牙花子，第一次露出為難神色：“首長，這個……是不是就別問了，實在不方便說?！?br/>     小警察一拍桌子：“這里是警察局！誰跟你討價還價！快說！”
    “這，這是道上的規(guī)矩。”
    “你也配談規(guī)矩！”小警察氣樂了。方震慢吞吞地敲了一記邊鼓道：“你既然熟悉法律，應(yīng)該知道有重大立功表現(xiàn)的，還可以獲減刑、緩刑?！?br/>     大眼賊閉上眼睛，似乎在做激烈的思想斗爭。最終開口道：“既然是幾位首長抓的我，說明咱們有緣，那我就告訴你們，不過我這也是迫于無奈，不是故意想……”
    “別啰唆！快說！”
    大眼賊嘆了口氣道：“說實話，這瓶子找誰買的，我也不知道?！?br/>     “你還敢?；?？”小警察大怒。
    “我是真不知道啊。我是聽一個同行說有地方能走水路，貨好價廉，信譽(yù)也不錯。不過這條水路見不到人，就只有一個通信地址。我把要訂的物件和具體要求寫到信里，附上錢，按地址寄過去。過上十來天，人家就給我寄回來了。整個過程，一個人都見不到。”
    “你就不怕他們收了錢不給貨？”
    “他們信譽(yù)很好，很多人都從那里走貨。而且人家特別專業(yè)，你可以指定要高仿還是低仿。像我搞吃現(xiàn)席，需要的贗品不能有明顯破綻，但又不能沒有破綻。他們送的這個玉壺春瓶，分寸就拿捏得特別好——一般人根本看不出真?zhèn)?，但真正的專家一眼便能看穿。?br/>     說完大眼賊看了我一眼，讓我的自尊心舒服了點。
    方震道：“那個地址是什么？收件人是誰？”
    “地址我家里有，還有啊，這信是有講究的，兩枚郵票要對貼，還得在信角封口寫三個字：老朝奉?！?br/>     “咣當(dāng)”一聲，一杯熱水砸在了地上。我臉色鐵青地問道：“你再說一遍。”
    “老朝奉，老帥的老，朝鮮的朝，奉獻(xiàn)的奉?！贝笱圪\一臉無辜地望著我，不知道我怎么突然就激動了起來。
    我沒法不激動，如果說全中國跟我淵源最深、瓜葛最多的，莫過于這個家伙了。他和我爺爺是同時代的人，當(dāng)年的佛頭案和許家接下來的一系列遭遇，都是因他而起。我的幾個好友，或者死于他手，或者根本就是他的臥底。
    這是于私的恩怨；于公來講，老朝奉是古董界的一股暗流，他把持著一個龐大的造假產(chǎn)業(yè)，在中國文物市場攪起腥風(fēng)血雨，與五脈可以說是天然的對頭。所以老朝奉不光是我的敵人，也是中華鑒古研究學(xué)會的死敵。在佛頭案了結(jié)以后，老朝奉就徹底消失了，我連他的真身是誰都不知道。我和五脈的人也曾經(jīng)想深入調(diào)查，但線索實在太少，一直勞而無功。他就像一只毒蜘蛛，把自己藏在了錯綜復(fù)雜的蛛網(wǎng)之中，無從覺察。
    他到底是誰？他為何對許家如此仇視？老朝奉這個名字，和我家先祖許衡的宿敵魚朝奉有著什么聯(lián)系？種種謎團(tuán)懸而未決，讓我始終如芒在背，無法松懈。一日不得到解答，我們許家、五脈乃至整個古玩市場一日不得安寧。
    我萬萬沒想到，這么一件看似十萬八千里之外的案子，居然把老朝奉給牽出來了，真是讓我又驚又喜。看來我們許家跟他之間，還真是有一種特別的“緣分”。
    我俯身把水杯撿起來，沉默著，眼睛直勾勾瞪著大眼賊，仿佛把他當(dāng)成了老朝奉。大眼賊大概是被我瞪毛了，急忙抬起銬在一起的雙手，用力擺了擺：“使不得，同志，使不得。”
    “什么使不得？”小警察問。
    大眼賊一臉關(guān)心地望著我：“這位同志龍準(zhǔn)高直，雙眉平闊，鼻翼兩側(cè)的法令紋深長開闊，其型如鐘，本是大大的福相?？墒悄銊偛乓膊恢獙φl動了殺心，兩道法令紋陡然收緊，窄刃偏鋒，如一把剪刀倒懸，這就……”他欲言又止。
    我死死盯著他：“就怎么樣？”
    大眼賊嘆了口氣道：“自古面相與命數(shù)息息相關(guān)，隨心而變。同志你殺心已動，面相已呈劫相，銅鐘鑄成金剪，又循鼻倒懸，對準(zhǔn)人中。若不修身養(yǎng)性，調(diào)和情緒，只怕……”
    “只怕什么？”
    “只怕是人中命數(shù)，被一剪而斷?！?lt;/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