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開兩朵，各表一枝。劉一鳴領(lǐng)了許一城的名單，就立刻往家里趕去。這是許一城交托的事情，可不能辦砸。他一路上一直在琢磨，這事該怎么辦。
    古董業(yè)和別的行業(yè)不同，所賣物件不存在競爭關(guān)系，所以同行不是冤家，反而要定期互通聲氣。誰家新收了什么寶貝，誰家藏著什么東西，都敞亮。倘若有客人去買，這家沒有，老板就會推薦他去有的那一家。五脈身為京城古董定盤星，與諸多古董商交流最多，市面上有什么存貨看得一清二楚。清宗室當(dāng)初找到五脈頭上，就是看中這份人脈。
    如果是沈默或藥慎行來做這事，簡單至極。只消把名單分派給召集京城里的五脈掌柜們，讓他們各自去相熟的圈子打聽，不出半天就能有消息。五脈的面子，在這圈子里相當(dāng)管用。可劉一鳴只是一個毛頭小子，使喚不動這些掌柜，而且萬一被藥慎行知道，就會覺察出他在偷偷幫許一城做事，麻煩不小。
    眼看走到大門口，劉一鳴還是毫無頭緒，腳步不由得變得有些沉重。他扶了扶眼鏡，一抬頭，忽然看到一個影子在門口探頭探腦，然后“嗖”地一下竄出來，消失在對面的胡同里。
    劉一鳴一推眼鏡，嘿嘿樂了。
    真是打瞌睡就送來個枕頭，讓我撞到這家伙，可見是天助我也。他毫不猶豫，抬腿也朝著那方向偷偷跟過去。
    那黑影是個孩子，比劉一鳴還小上半頭，動作卻靈活得很，在密如蜘蛛網(wǎng)的胡同里七轉(zhuǎn)八拐，一點(diǎn)都不遲疑。劉一鳴遠(yuǎn)遠(yuǎn)追在后頭，好幾次差點(diǎn)跟丟了。好在那家伙并不防備，貼著墻角走得很急，走街串巷很快來到一處僻靜的青磚高墻拐角，等在一扇不起眼的小木門口。那高墻另外一側(cè)是棟高聳的雕欄彩樓。劉一鳴定睛一看，臉色大紅，輕輕啐了一口。這是陜西巷附近的胭脂胡同，遠(yuǎn)近聞名的煙花之地。哪怕是在這個世道，樓上還是隱隱傳來鶯歌燕語，熱鬧非凡。
    劉一鳴遠(yuǎn)遠(yuǎn)躲在一根電線桿后頭，探頭去看。只見那小木門打開，從里頭走出一個四十多歲的胖女人，裝扮妖艷。她見了那少年，先伸手去捏他的臉。少年也不躲閃，兩個人調(diào)笑了幾下，姿態(tài)輕佻。然后那婦人從懷里掏出一個墨色小圓盒，少年精神一振，一把要抓過去。婦人卻收了回去，少年會意，連忙從懷里摸出一枚翡翠質(zhì)地的壽星捧桃掛件，雙手遞過去。婦人接過去把玩了一下，這才把墨色圓盒交給他。
    少年拿了那盒子，如獲至寶，趕緊揣到懷里興沖沖地往回走。沒走兩步，沒提防旁邊有人突然按住他的肩膀，沉聲道：“好你個藥來！又偷你爹的藏品出來賣！”
    那被喚作藥來的少年聽著一聲喝，嚇得筋骨一酥，差點(diǎn)癱坐在地。他惶然回頭，才看到原來是劉一鳴，不由得松了一口氣：“我當(dāng)是誰，原來是劉哥你呀。”他的京片子帶著胡同串子味兒，油滑得很。劉一鳴板著臉道：“你上次挨了十幾板子，這么快就忘了疼了？”藥來連忙作揖：“哎喲，哎喲，我的劉哥喲，您可別說出去，咱這也是有苦衷的。您聽我慢慢道來……”他動作急了，那小盒子骨碌一下掉在地上。
    劉一鳴低頭一看，面色大變。那墨色的圓盒上頭還寫著四個紅字兒“一顆金丹”，旁邊漆著幾朵艷麗無比的小花。劉一鳴不認(rèn)識這牌子，但他認(rèn)得那是罌粟花。
    這個藥來是藥慎行最小的兒子，特別得寵，脾性頑劣，經(jīng)常偷家里的小件出來賣錢。可劉一鳴沒想到，這家伙居然敢沾鴉片。劉一鳴的嗓門陡然提高：“你膽子也太大了，偷家里東西也就算了，還拿來換*？”藥來一聽，頓時(shí)就不樂意了，抬頭糾正道：“什么*，那都是老黃歷了。這叫一顆金丹，大連產(chǎn)的，日本人的技術(shù)，味兒正，帶勁兒，還不用熬，可方便了。我跟你說現(xiàn)在還不好買呢，若不是我跟孫姐熟……”
    劉一鳴毫不客氣地打斷他的話：“那不還是鴉片？這要讓你爹知道……”話未說完，藥來“咕咚”一下跪在地上，抱著大腿哀求：“只要你別告訴我爹，讓我干什么都行。”劉一鳴嚇了一跳。他本來準(zhǔn)備了一套說辭來脅迫藥來，想不到他服軟得這么干脆。
    藥來眼皮一翻：“咳！你拿住我的把柄，肯定要我做事。我就算苦苦哀求，你也不會松口。所以何必搞那些一推二請的虛文兒呢，大家都這么忙，不如痛快點(diǎn)。”見他如此識相，劉一鳴忍不住笑了，開口道：“你把你爹那方關(guān)老爺銅印弄出來，我借用一下，這事我就不說出去。”藥來一聽，不由得“啊”了一聲。
    藥慎行剛出生那會兒，有人來找五脈獻(xiàn)寶，獻(xiàn)的是一方漢代的螭虎銅印，上頭刻著“壽亭侯印”四個字——看過《三國演義》的都知道，漢壽亭侯，那可是關(guān)公的爵位。這印是關(guān)老爺用過的，那還得了？五脈的人差點(diǎn)就要花重金買下來。說來也怪，藥慎行在旁邊突然大聲啼哭，手腳亂舞，把書架上一本書打落在地。
    負(fù)責(zé)鑒定的五脈長輩俯身一撿，發(fā)現(xiàn)是《后漢書》，恰好翻開在《輿服志》中一頁。長輩一看，陡然驚醒，書上寫得很清楚，漢代規(guī)定螭虎只有天子印可用，列侯之印不可能用這個。長輩再一細(xì)細(xì)查考，才知道關(guān)羽的“漢壽亭侯”，“漢壽”是地名，“亭侯”是爵位。后人無知，以為是漢/壽亭侯，斷錯了句子。那印前頭少了個“漢”字，自然是假貨無疑。
    五脈以掌眼為主業(yè)，倘若在這上面失手，那可是顏面盡失。藥慎行未滿一歲，就立了大功，挽救了五脈顏面。那位前輩便把這方假印當(dāng)玩具給了他。藥慎行從小到大，這印一直帶在身邊。后來藥慎行成年后接掌家族事務(wù)，索性用此印作為信物。四九城里的玩家都知道，藥家老大有一方關(guān)老爺印，久而久之成了一個標(biāo)志，真假倒是沒人在乎了。平時(shí)有什么書信契約來往，藥慎行都會用此印來落款。
    劉一鳴打的主意，就是鉆這個空子，把這方印弄到手來偽造書信，指使掌柜們?nèi)フ{(diào)查。
    劉一鳴本以為藥來會推脫一下，不料這小子眼珠一轉(zhuǎn)，毫不猶豫就答應(yīng)了，一點(diǎn)心理負(fù)擔(dān)也沒有。劉一鳴暗暗感嘆這個敗家子，問他打算怎么盜。藥來立刻來了精神，挽起袖子道：“這事好辦。我爹每天中午得睡一個小時(shí)，雷打不動，我進(jìn)屋給他摘走就行。”
    “那你爹醒了不就發(fā)現(xiàn)了？”
    藥來得意道：“我今天偷走那件翡翠壽星掛件，是他的寶貝。等到他醒了，我往那兒一跪，說偷了您的壽星掛件去還賭債了，他肯定得數(shù)落我一下午，顧不上別的事。”
    劉一鳴一陣無語。人家被要挾的，無不是心情沮喪百般不情愿，像藥來這樣主動出謀劃策的，還真沒見過。藥來看劉一鳴不吭聲，以為不信任，一拍胸脯：“咱爺們兒做事，滴水不漏，童叟無欺。”
    “好，就按你說的辦。”
    劉一鳴思前想后，覺得沒什么破綻。計(jì)劃這東西，其實(shí)越簡單越好。藥來做慣了家賊，這點(diǎn)事駕輕就熟。
    藥來這人雖然性子憊懶，行動卻極有效率。他跟劉一鳴定下計(jì)劃，轉(zhuǎn)天中午居然真的把那方印給偷出來了，遞給等在大門外的劉一鳴。
    “你用完趕緊還回來啊，我身子骨弱，未必能挨得住打。”藥來說得大義凜然，跟革命義士似的。劉一鳴仔細(xì)端詳，這家伙年紀(jì)不大，臉色已微微顯出蠟黃，袖口也煙熏火燎，不由得嘆道：“藥來，不是我說你，鴉片這東西沾不得，你還是趁早戒掉吧。”
    “知道，知道，你別說出去就行。”藥來不以為然地晃了晃腦袋，一轉(zhuǎn)身往家里走，忽然又回過身來，“對了，你用這個，是打算偽造我爹的書信吧？”
    “是啊。”劉一鳴有把柄在手，也不打算瞞著他。
    “那你可得小心，我爹用這印的時(shí)候，會在底下墊著一粒米，蓋在紙上中間會留下一個小白點(diǎn)。沒這個暗記，那些掌柜的可不認(rèn)。”
    劉一鳴一驚，原來藥慎行還藏了這么一手，不由驚出一身冷汗。若不是藥來提醒，恐怕書信一寄出去，底就漏了。
    “多謝。”劉一鳴心中浮起微微的愧意。
    藥來滿不在乎地?cái)[擺手：“我盡心盡力，也是指望你盡早完事，我盡早脫身，大家都方便。你出了婁子，我肯定也得倒霉不是？”說完他哈哈一笑，轉(zhuǎn)身負(fù)手，悲壯地邁步走進(jìn)院子。
    劉一鳴收了關(guān)公印，悄悄回到自己房間。他是五脈紅字門出身，紅字門精研書畫，所以這一脈子弟的書法造詣都相當(dāng)高，偽造別人筆跡那是輕而易舉。劉一鳴略抖手腕，就仿造出了十來封藥慎行的短信。然后他只消墊上一粒米，蓋上關(guān)老爺?shù)拇笥。虑榫统闪恕?br/>     用完了印，劉一鳴再去找藥來，發(fā)現(xiàn)藥來正趴在屋里齜牙咧嘴地揉著屁股，看來又吃了一頓好打。他一見劉一鳴，掙扎著從床上爬起來，表情凄苦。劉一鳴問他怎么樣，藥來沖自己一翹拇指，說爺們硬挨了幾十大板，面不改色，氣不涌出，剛說完不知哪兒碰疼了，又愁眉苦臉地吸起涼氣來。劉一鳴把印遞過去，問藥慎行發(fā)現(xiàn)印丟了沒有。
    藥來大為不滿：“劉哥你這是看不起我，我豁出這么大面……不，豁出這么大屁股去挨打，還能出問題？對了，你的事情都弄好了？”劉一鳴點(diǎn)點(diǎn)頭，藥來松了一口氣：“那咱們兩清了。你可別再拿這事來要挾我。”
    “你不要再碰鴉片了，這東西碰不得。”劉一鳴真心誠意地勸道。藥來眼皮一翻，敷衍地說：“知道了！知道了！”一邊勉強(qiáng)從床上爬起來，他得趕緊把印放回去，免得被藥慎行發(fā)現(xiàn)。
    劉一鳴沒再多留，他離開五脈，把這些信親自送去京城各處的五脈店鋪。那些掌柜的跟劉一鳴都很熟，知道他經(jīng)常替家里跑腿，藥慎行的印記也沒什么破綻，所以一個起疑心的也沒有。劉一鳴把信一亮，他們就趕緊吩咐人去查一下。這些古董鋪?zhàn)踊ネ暁猓粏柧椭辣舜俗罱樟耸裁礀|西、出了什么貨，效率高得很。
    劉一鳴花了半天，跑遍了七八家鋪?zhàn)樱严⒋蛱降貌畈欢嗔恕＿@段時(shí)間政局混亂，古董市場沒什么大買賣，所以很容易就能查清楚。調(diào)查顯示，除了裴翰林的銅磬以外，沒有任何淑慎皇貴妃墓里失竊的陪葬物品在市面上流出來過。但是許一城給他的另外一份名單，卻頗有收獲——但至于這意味著什么，劉一鳴就看不太懂了，許一城也沒說。
    此時(shí)天色已晚，整個京城陷入一片黑暗中，只有少數(shù)地方亮起燈來，星星點(diǎn)點(diǎn)。劉一鳴急著去找許一城匯報(bào)，就給清華園打了個電話，沒想到接電話的卻是黃克武。黃克武說許一城這時(shí)候不在清華園，而在協(xié)和醫(yī)院。劉一鳴問那你在干嗎，黃克武支支吾吾，說許叔派了個任務(wù)，但不能說。
    劉一鳴也不多追問，掛了電話，匆匆趕往協(xié)和醫(yī)院。許夫人在協(xié)和醫(yī)院做護(hù)士，許一城自然是去陪她了。
    協(xié)和醫(yī)院就在東單，離劉一鳴不算遠(yuǎn)。他叫了一輛黃包車，二十來分鐘就到了。協(xié)和醫(yī)院是要害機(jī)構(gòu)，政府再糊涂，也會對這里著重保護(hù)。所以東單一帶游蕩的奉軍殘兵不多，路燈也多，治安尚算良好。
    亂世歸亂世，老百姓也得做買賣討生活。好些原來在隆福寺、天橋、菜市口、牛街、東岳廟等地的小攤販看中這里清凈，都跑這里來支攤子做生意，把路口堵了個水泄不通，跟廟會似的。
    黃包車夫不愿意往里走了，劉一鳴沒辦法，只得下了車，自己朝里頭擠去。此時(shí)五月光景，大風(fēng)一落，溫度就上來了，微微已有了初夏的熱勁兒，各種各樣的小吃全出攤兒了，什么冰酪、豌豆黃、酸梅湯、江米藕一字排開，吆喝聲此起彼伏，香氣四溢，好多人在這兒吃碰頭食。劉一鳴擠著往前走往，忽然看到前頭一人特別眼熟，再定睛一看，不是許一城是誰？
    劉一鳴連忙撥開人群朝那邊走去，看到許一城正站在一個粉魚兒攤兒前。劉一鳴喊了一聲，許一城看見他，做了個手勢，示意稍等片刻。老板見來了客，連忙停了打扇，口中吆喝也顧不得了，急急忙忙抄起葫蘆瓢沒命往滾水里擠豆糊。許一城回得頭來時(shí)，老板早已做出兩大碗粉魚兒，抄過冰涼井水遞到他的眼前。許一城從懷里掏出一只青花大碗，把老板的兩碗粉魚兒都兌在自己碗里，多討要了兩抓黃瓜絲和一勺辣子，然后掏出那方大白手帕扣到碗口——前幾日的大風(fēng)才歇，空氣里的土腥味還是有點(diǎn)重。
    結(jié)過了飯錢，許一城端著碗過來，笑著對劉一鳴道：“媳婦加班想吃點(diǎn)清爽的，我出來買點(diǎn)夜宵。”劉一鳴剛要張口，許一城卻伸手阻止：“等會兒說。”
    兩人從人群中挪出路口，朝協(xié)和醫(yī)院走去。許一城一路小心翼翼地端著碗，腳步比平時(shí)更穩(wěn)，仿佛那碗是柴窯所出的珍寶。在他前方，深沉的夜幕勾勒出協(xié)和主樓頂極富特色的大屋檐曲線，一排排紅柱豎向分割，儼然如同宮闕一般嚴(yán)謹(jǐn)而威嚴(yán)。此時(shí)醫(yī)院依舊在運(yùn)轉(zhuǎn)，燈火通明，不時(shí)有醫(yī)生和擔(dān)架匆匆進(jìn)出。
    兩人進(jìn)了主樓，來到護(hù)士值班室。許夫人正在低頭寫著病歷。許一城把碗擱在桌子上，又摸出一副裹著布套的筷子，倒杯開水燙了一下，柔聲道：“先吃點(diǎn)東西吧。”許夫人抬起頭，沖丈夫笑了笑，問有沒有加辣子，許一城說加了加了，不過這東西不能吃多，對胎兒不好。
    “說得好像你比我還懂似的。”許夫人嗔怪地瞪了他一眼，把那手帕從碗口拿開，交還到許一城手里。
    劉一鳴之前就注意到許一城這條從不離身的白手帕，這會兒才看清手帕全貌，棉制的，不算是完全素白，在一角用金色的絲線繡了一個英文單詞：Peace，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許夫人是餓壞了，拿起筷子吸溜吸溜開始吃。許一城坐在旁邊，雙手?jǐn)R在膝蓋上，一直在注視著她吃，眼神溫柔而平靜。一會兒工夫，粉魚就被吃了個精光。她摸摸隆起的肚子，打了個舒暢的飽嗝，這才發(fā)現(xiàn)劉一鳴在側(cè)，頓時(shí)變得不好意思。許一城笑著起身，拿起手帕給她擦去嘴角的幾點(diǎn)芝麻醬：“你這吃相，可別遺傳給孩子。”
    許夫人輕輕推了他胳膊一下：“我吃飽了，別在這兒給我添亂了，你去忙你的吧。”然后沖劉一鳴微微點(diǎn)頭，重新伏案開始工作。
    許一城和劉一鳴并肩走出值班室，在側(cè)面走廊的漢白玉欄桿旁停住了腳步。許一城向著遠(yuǎn)方望了一會兒，轉(zhuǎn)身問劉一鳴：“調(diào)查結(jié)果出來了？”他的語調(diào)平緩，劉一鳴卻發(fā)覺，許一城邁出屋子的一瞬間，神情陡然有了變化。剛才還是一個溫和細(xì)心的丈夫，現(xiàn)在眉宇間卻有微微的鋒芒展露。
    劉一鳴把結(jié)果遞給他，許一城認(rèn)真地翻閱片刻，露出笑意：“辛苦你了，這么快就查到了這程度，真是不錯——藥大哥沒覺察？”劉一鳴把藥來盜印的事一說，許一城不由也笑了起來，說這個小家伙可真是個妙人，藥大哥竟然生出這么一個兒子來，有機(jī)會應(yīng)該認(rèn)識一下。
    “這個對許叔你有幫助嗎？”劉一鳴忐忑不安地問。
    “有，甚至可以說是一錘定音。”許一城贊許地抖動紙頁，雙眼望向遠(yuǎn)方的黑暗，神情愉悅。劉一鳴松了一口氣，他一直擔(dān)心自己沒辦好事，讓許一城失望。
    “今天辛苦你了，早點(diǎn)回去休息吧，明天給你看一場好戲。”說完許一城把調(diào)查結(jié)果折疊好，和那方白手帕放在同一個口袋里。劉一鳴按捺不住好奇，問說那白手帕是什么來歷，許一城居然面色微微露出羞赧：“這是她在上海哈佛醫(yī)學(xué)堂讀書時(shí)買的，后來送給了我，算是我們的定情信物吧。”
    “那句洋文是什么意思？”
    “Peace，意思是和平。我們的孩子，就打算叫這個名字。”許一城滿臉洋溢著幸福。劉一鳴低聲念了幾遍：“許和平，許和平……果然是個好名字。”
    “希望等到他長大的時(shí)候，已經(jīng)天下太平了。”許一城長長嘆息一聲，胳膊支在協(xié)和醫(yī)院的走廊扶欄上，身子朝前傾去，雙眼仰望著璀璨星空。那些星星正在以人類肉眼看不見的速度移動著，緩慢而堅(jiān)定，不會為任何人、任何事所阻撓。
    不知為何，劉一鳴心中浮現(xiàn)出一種奇妙的預(yù)感，卻說不清是什么。
    兩個人又閑談幾句，劉一鳴看看時(shí)候確實(shí)不早，便向許一城告辭。許一城叮囑他小心點(diǎn)，然后說具體明天怎么安排，回頭黃克武會通知他。劉一鳴本來想問問黃克武在干嗎，不過想想以許一城的風(fēng)格，塵埃落定前應(yīng)該不會輕易說出，于是作罷。
    他孤身走出協(xié)和醫(yī)院的大門，正琢磨著是叫一輛黃包車還是溜達(dá)回去。突然一只手猛然從后面伸過來，拍在肩膀上。劉一鳴嚇了一跳，轉(zhuǎn)頭去看，看到一個少年笑嘻嘻地站在那兒，另外一只手里還捧著一碗雪花酪。
    “藥來？你怎么會在這里？”劉一鳴一驚。
    “禮尚往來嘛。”藥來說，“劉大哥你截我的胡，我就也來挖挖你的事兒。”劉一鳴面色一沉，看來這小子懷恨在心，一直跟著他尾隨至此。藥來眼睛朝協(xié)和那邊賊兮兮地瞟了一眼：“剛才我都看見了，你跟那個許一城在一起，還交給他什么東西。”
    劉一鳴保持鎮(zhèn)定，一扶眼鏡，冷冷地說道：“你也認(rèn)識他？”
    “哎喲，這名字我爹一天念叨三遍，我不想認(rèn)識也認(rèn)識了。”藥來眼珠子咕嚕咕嚕地轉(zhuǎn)，得意非凡，“我爹最討厭的就是他，要是他知道你偷了印跟許一城廝混，恐怕麻煩不小喲。”
    劉一鳴苦笑一聲，藥來這家伙報(bào)復(fù)心還真重，非要原樣奉還一次。藥來一口把剩下的雪花酪倒進(jìn)嘴，爽得長出一口氣。他抹了抹嘴，說你害怕了吧？體會到我當(dāng)時(shí)的心情了吧？
    說實(shí)話，劉一鳴還真不怕這種要挾。他對這個大家族已經(jīng)失望透頂，藥慎行最多不過是把他開革出家門，正中他的下懷。不過他還得盡量避免這種情況發(fā)生，因?yàn)樵S一城讓他潛伏在五脈，還有用處。于是劉一鳴沒好氣地說：“廢話少說，你想讓我做什么？嗯？”
    “呃……”
    這倒是把藥來給問住了，他光惦記著抓劉一鳴的把柄，還真沒想過拿到把柄以后做什么。藥來抓耳撓腮愣了半天，問你和許一城見面是要干嗎？
    劉一鳴哪里肯說。藥來見他吞吞吐吐，大為興奮。這家伙的邏輯很簡單，凡是吞吞吐吐，必然是隱藏著大秘密，凡是大秘密，必然刺激有趣得很。藥來又逼問了幾句，劉一鳴只是搖頭，說我不會騙你，但也不會說出來，你還是換個要求吧。
    “這樣好了，你們算我一個入伙，我就不向我爹告發(fā)。”藥來提出一個匪夷所思的要求。
    這次輪到劉一鳴發(fā)愣了，他還以為藥來會敲詐一大筆錢去買鴉片什么的，想不到居然是這種要求。藥來眼神閃閃發(fā)亮，語氣里充滿興奮：“我爹這一輩子沒怕過誰，偏偏對許一城這么忌憚，我對他好奇很久了。他做的事，一定是件很有意思的大事。”
    劉一鳴聽出來了，這家伙是個好事的性子，哪有熱鬧就去哪兒，至于是對是錯他全不在乎，整一個混不吝。劉一鳴猶豫了一下，說這樣好了，我讓許叔來見你，由他定奪。藥來拍手說好。
    于是劉一鳴只得再度返回協(xié)和，跟許一城那么一說。許一城也是吃驚不小，藥慎行的這個兒子劣跡斑斑，他耳聞已久，沒想這小子居然主動跑過來投靠。劉一鳴說事有反常必為妖，會不會是藥慎行派來的間諜？許一城卻不以為然：“咱們要做的是正經(jīng)事，不怕放到臺面上來說。他藥慎行最多是不配合，以他的膽子，斷然不敢從中阻撓。怕什么，見見吧。”
    許一城剛一走出協(xié)和醫(yī)院，藥來立刻迎上來，跟評書里小英雄艾虎見歐陽春似的，來了一個單膝跪地，雙手抱拳，嘴里一套一套的詞兒，變著法兒地恭維夸獎許一城。許一城也不攔著，笑意盈盈地聽著。等藥來說得口干舌燥，許一城雙手把他攙扶起來，態(tài)度客氣。藥來大喜，以為這事成了。
    不料許一城話鋒一轉(zhuǎn)：“一鳴和克武入伙時(shí)，是要受考驗(yàn)的，你自然也不能例外。我這里有寶題一道，你做出來，我才答應(yīng)你。”藥來一拍胸脯說盡管來，爺們眨一眨眼都算輸。
    許一城道：“你是藥家人，玄字門內(nèi)的專精瓷器。我也不欺負(fù)你，就給你出一道瓷器的寶題吧。”他回轉(zhuǎn)到值班室里，端出那個剛才盛粉魚的青花大瓷碗。藥來接過碗來，端詳了一圈，碗沉釉厚，勾著荷蓮紋，四方四字，寫的是“德風(fēng)綿遠(yuǎn)”，除此以外，也沒什么特別之處，想來是某個大家私用的器物。在碗的底部有一個小款，上頭寫著“居仁堂”三字。
    藥來抬頭笑道：“許叔，這玩意兒就是個普通瓷碗，有啥講頭？”
    許一城眉頭紋絲不動：“再看看。”藥來拿指頭敲敲碗邊，無奈說道：“非說有啥講究，就是居仁堂這個款識，但也不值什么錢啊。”
    民國五年，袁世凱稱帝，效仿明清帝王在景德鎮(zhèn)設(shè)了御窯，任命郭葆昌為督陶官，燒制宮廷御用瓷器。不料稱帝鬧劇很快收場，袁世凱黯然去世，聲名狼藉。郭葆昌沒辦法，只得把這批瓷器重新打上“居仁堂”的款識，向民間發(fā)賣，以支付工錢。
    藥來雖然頑劣，瓷器這方面的家學(xué)還是有底蘊(yùn)的。這玩意兒雖然出自名家之手，可到今年才十二個年頭，說破大天去也值不了多少錢。
    “再看看？”許一城還是那三個字。
    藥來一愣，只得低下頭去，這回足足看了十分鐘，才勉強(qiáng)開口道：“青花斑點(diǎn)凝重，深入胎骨，這是孫瀛洲的手筆？”
    孫瀛洲是民國一位制瓷奇人，專擅長模仿永樂、宣德年間的青花瓷，幾可亂真，就連五脈都很難判斷。有傳聞?wù)f他曾在景德鎮(zhèn)出沒，說不定這個青花瓷碗就是他的手筆——但這碗連贗品都算不上，因?yàn)槿思覐膩頉]說過這是明青花，清清楚楚地印著“居仁堂”仨字兒。
    “再看看？”許一城還是那三個字。
    藥來反復(fù)猜了幾次，許一城始終一臉平靜地讓他再看看。過了一個多小時(shí)，藥來開始打起呵欠來，眼角也流淚，精神似乎不大好。他勉強(qiáng)抓住碗邊，又說出一個答案，許一城仍舊搖搖頭。藥來不耐煩地嚷道：“這也不對，那也不對，您不是故意消遣我的吧？”話未說完，又是一個呵欠打出來，不得不拿袖子擦了擦眼角和鼻孔。
    許一城微笑著把瓷碗拿過來，接過青花碗，突然臉色一變，把碗狠狠地?fù)ピ诘厣希ち藗€粉碎。這一下橫生變故，把藥來驚得一跳，如同被人打了一悶棍。許一城指著那一地碎瓷厲聲道：“藥來！這碗上寫的什么字，你可還記得？”
    藥來被許一城突如其來的喝問所突然爆發(fā)的強(qiáng)大氣場震懾，哆嗦著嘴唇囁嚅：“德……德風(fēng)綿遠(yuǎn)。”
    “這四個字是什么意思？”
    “家、家風(fēng)……”
    許一城一字一句猶如尖針聲如炸雷：“瓷碗已碎，補(bǔ)得回去嗎？家風(fēng)已喪，追得回來嗎？”藥來先是搖搖頭，又趕緊點(diǎn)點(diǎn)頭，完全方寸大亂。劉一鳴在旁邊看著，咋舌不已。一直以來，他看到都是個溫文和氣的許一城，沒想到此時(shí)他金剛怒目，威勢竟是如此強(qiáng)大。藥來在家是出了名的憊懶人物，沒想到被許一城這么一當(dāng)頭棒喝，那些油滑和貧嘴，竟是都在這當(dāng)頭棒喝之下半點(diǎn)不剩。
    許一城揪住藥來的衣領(lǐng)，一字一句訓(xùn)斥道：“虧你還知道家風(fēng)！五脈嚴(yán)規(guī)，不得沾染鴉片煙土，你的規(guī)矩都學(xué)哪兒去了？”藥來垂下頭去，不敢吭聲。
    許一城不依不饒：“我與你父親雖然不睦，但無論是誰，也絕不會容忍五脈中出一個大煙鬼！你今天讓我撞見，就別想蒙混過去！”許一城一想到陳維禮被人害死，卻要背上吸食大煙過量的惡名，對這個惡習(xí)深惡痛絕到了極點(diǎn)，看到藥來這副模樣，正觸中了心中傷痛怒氣。
    劉一鳴這才明白，許一城一直拖延時(shí)間，就是在等藥來煙癮發(fā)作，借此來教訓(xùn)一下他。
    看來他對五脈嘴上說沒興趣，其實(shí)仍存關(guān)心嘛。劉一鳴暗笑。
    藥來此時(shí)已是涕淚交加，只得連連告饒。許一城這才松開他，臉色嚴(yán)峻：“這道寶題，就是告訴你，這鴉片一碰，家風(fēng)盡喪，想后悔都晚了。你從現(xiàn)在開始，給我好好戒除，否則我就讓你爹把你綁去禁毒局關(guān)起來！”
    “那……那入伙的事兒吶？”藥來到這份兒上還惦記著。許一城眼睛微瞇：“只要你誠心悔過，我就帶你一起。但若是被我發(fā)現(xiàn)你舊習(xí)復(fù)發(fā)……”
    “不會不會，爺們一言九鼎，駟馬難追，若再沾那玩意兒，直接給我送菜市口砍頭。”藥來一貫混不吝，在許一城面前卻是束手縛腳。許一城道：“你起來吧，我有幾句話要問你。”藥來強(qiáng)打精神，許一城盯著他道：“你吸的這大煙，叫什么？”
    藥來乖乖答道：“這叫‘一顆金丹’，東洋貨。原來北京地面兒上都是抽國產(chǎn)的鷹牌，那個味兒不夠醇，抽著麻煩。現(xiàn)在都改抽這個了，不用煙槍，捻碎了拿紙一卷，仰脖子往鼻子里吸，我們都叫‘沖天炮’。”
    “這個多少錢？”
    “一塊銀洋這么一盒，夠三天的量吧。”藥來把那個鴉片盒掏出來，比劃了一下。
    劉一鳴和許一城倒吸一口涼氣，這么貴，照這個抽法，一個小富家庭不用半年就能給抽垮了。藥來又解釋道：“當(dāng)然，好多人舍不得這么抽，都會摻點(diǎn)別的，有的還用香煙帶一下，叫‘娘帶兒’，就為多撐幾天。”
    “如果鴉片吸食過量，有可能會致死么？”許一城問。
    藥來歪著腦袋想了想，說如果是國產(chǎn)的夠嗆，里頭摻的雜質(zhì)太多，沒抽死就先嗆死了；若是外國貨就不一樣了，這“一顆金丹”味兒純，里面還有啥海洛英，一過量就容易蒙圈。
    許一城又問了幾句細(xì)節(jié)，藥來答得有點(diǎn)心不在焉，明顯是癮頭上來撐不住了。許一城扣下鴉片盒，轉(zhuǎn)身走進(jìn)協(xié)和醫(yī)院，不一會兒拿出一個小藥瓶。
    “美國最近制成了一種專治鴉片癮的藥，這些你拿回去吃。你沾染不久，還能有救。”然后他囑咐劉一鳴：“一鳴，你把他送回去吧。他若是再沾，就來告訴我。我不是五脈的人，可不會留什么情面。”說到這里，他的眼神放出銳利的光芒。劉一鳴不敢多問，攙著藥來離開。
    許一城站立在黑暗中，手握鴉片盒，目送他們離去。直到兩個人的身影徹底融入夜幕看不見了，他才輕輕搖了搖頭，不知在感嘆什么。
    次日還不到中午，毓彭那邊就傳來消息，說經(jīng)過多方打聽，已經(jīng)找到孫六子的下落了。墾殖局裁撤以后，他一直也沒找什么正經(jīng)工作，就在外頭廝混，家住京城南邊豐臺大營旁一個叫大泡子的村子里。
    按毓方的意思，暫時(shí)先不報(bào)官，能私下解決最好。所以宗室那邊來了毓方、毓彭還有富老公，以及那天一起去東陵的海蘭珠姑娘。許一城則帶上了黃克武，藥來也嬉皮笑臉地跟著一起來了，全無昨晚的窘態(tài)。
    富老公看不慣，說許先生你怎么帶了一群孩子，是要做孩子王么？許一城淡淡一笑不去理會，沒說什么，反而是藥來正想反唇相譏，說總比你這老東西要強(qiáng)，但他忽然看到嬌艷如花的海蘭珠，這話就說不下去了，只是賊兮兮地盯著她。海蘭珠也不發(fā)火，笑意盈盈，最后反倒把藥來看得不好意思了。
    毓彭帶路，這一干人匆匆去了豐臺大營，七轉(zhuǎn)八彎，找到那個村子。這村子旁邊是個大池塘，所以叫作大泡子。他們進(jìn)了村子，跟村民一打聽才知道，這個孫六子只跟著他老娘住，也沒娶妻，不算村里人，在村子?xùn)|頭的池塘邊上搭了個棚戶，勉強(qiáng)度日。
    這一行人得了指點(diǎn)，一路尋過去，遠(yuǎn)遠(yuǎn)地看到遠(yuǎn)處有個隆起的小土山，土山上稀稀拉拉有幾棵棗樹，下頭是個池塘。這池塘方圓不小，沒有通外頭的水路，是一片死水。水面上糊著一層深綠色水苔，味道特別沖，上頭還縈繞著無數(shù)蚊蠅，教人一看就渾身不自在。一個用爛木頭搭起來的歪斜棚戶就立在土山和池塘之間的雜草堆里，黑乎乎的，散發(fā)著霉味。幾捧荊棘圍住就算院子了。
    他們走近棚戶，遠(yuǎn)遠(yuǎn)地傳來一陣哭聲。毓方和許一城對視一眼，三步并作兩步趕過去。門沒有鎖，他們一推就開，看到里頭一個衣衫襤褸的老太太正靠著灶臺哭。
    老太太見突然有這么多人闖進(jìn)來，嚇得立刻不哭了。毓彭俯下身子，放緩語氣：“大娘，我們是孫六子的朋友，他在哪兒呢？”老太太一聽，眼淚又流了出來：“在外頭泡子里哩。”眾人聽了，心中都是一驚。那水泡子實(shí)在太臟，剛才他們都不愿意多看一眼。孫六子待在這樣的泡子里，那豈不是說他已經(jīng)死了？
    黃克武眼力最好，他爬到土山往下一張望，果然在水泡子深處的草叢里看到一具浮起的尸體。黃克武和藥來找了一根長桿子，把它撈上岸。尸體泡了一宿，已經(jīng)腫脹不堪，但眼皮下那顆大痣是錯不了的。
    尸體散發(fā)著一股不知是腐爛還是塘水的臭味，毓方和毓彭兩兄弟都掏出手帕，捂住口鼻。反倒是海蘭珠面色如常，饒有興趣地上上下下打量著尸首。許一城問老太太怎么回事。老太太戰(zhàn)戰(zhàn)兢兢說昨天晚上他兒子被人叫了出去，就一直沒回來。晚上黑燈瞎火老太太不敢出去，到了早上才出來找，結(jié)果發(fā)現(xiàn)自己兒子淹死在自家門前的泡子里。
    那孫六子漂在水泡子深處，老太太孤身一人，根本拖不動，找村里人又不愿意搭理，她無可奈何，只能靠在灶臺哭泣。聽她講完，一時(shí)間所有人臉色都不太好看。孫六子是販賣銅磬的重要線索，他若一死，這條線可就徹底斷了。
    富老公面無表情地把尸體翻轉(zhuǎn)過來，眼光一掃，伸手撥開孫六子后腦勺的頭發(fā)，許一城和毓方一看，腦后有一處明顯凹下去的傷口。
    毓方倒吸一口涼氣：“這是有人先咱們一步滅口哇。”他轉(zhuǎn)頭看向老太太，語氣明顯不善：“昨天晚上是誰把您兒子叫出去的？”老太太搖搖頭，說不知道沒看見，毓方連唬帶嚇，也沒問出什么有用的答案。
    這時(shí)一直觀察尸體的海蘭珠忽然喊道：“哎，你們快看他的手腕上是什么？”藥來存心想表現(xiàn)一下，鼓起勇氣，把死者右胳膊抬起來，扯開破布袖，發(fā)現(xiàn)孫六子手腕上居然戴著一串珠子。珠子戴的位置比較高，被長袖遮擋，加上整個人都浮腫，所以大家都沒發(fā)現(xiàn)。海蘭珠眼神夠犀利，只從袖口的一點(diǎn)點(diǎn)隆起就看出端倪來。
    藥來強(qiáng)忍著惡心，把珠子摘了下來，忙不迭地又把胳膊扔回去。大家湊近一看，原來這是一串黃澄澄的虎紋蜜蠟珠子。
    佛家七寶，為蜜蠟、紅玉髓、硨磲、珍珠、珊瑚、金、銀，其中蜜蠟多用來串成佛珠，相當(dāng)寶貴。像這么大的蜜蠟珠，價(jià)值絕對不菲，掛在窮鬼孫六子的手腕上，格外滑稽。
    這蜜蠟佛珠的來源再明白不過了，肯定是篤信佛法的淑慎皇貴妃的陪葬品。這也證明，孫六子確實(shí)跟東陵盜墓案有關(guān)系，他把泥金銅磬賣給了裴翰林，卻把蜜蠟佛珠留了下來。
    一見到這珠子，富老公情緒變得激動起來，他趨前幾步，想要從藥來手里拿過來。許一城一伸手，把他給攔住了。富老公眉頭一豎：“你要干嗎？”許一城嚴(yán)肅地說：“你們誰都先別動它，找出殺人兇手，得指望這串珠子了。”
    富老公見他說得認(rèn)真，只得悻悻退后。毓彭愣道：“這一串珠子，怎么抓到兇手？難道它會說話不成？”
    許一城讓藥來輕輕拿住那佛珠，千萬別動。藥來愁眉苦臉地站在原地，后悔何必出這個風(fēng)頭，心里一百遍罵這該死的孫六子。他抬眼去看海蘭珠，人家正好奇地盯著許一城，完全不朝這邊看。
    許一城環(huán)顧四周，露出一個微笑：“你們聽說過指紋學(xué)嗎？”
    大家面面相覷，只有海蘭珠點(diǎn)了點(diǎn)頭。許一城抬起手掌：“咱們都畫過押、按過契書，應(yīng)該都知道指紋這東西因人而異。千人千紋，絕無重復(fù)。洋人就此發(fā)明了一門學(xué)問，叫指紋學(xué)，用*搜集留在桌邊、窗欞、碗筷刀叉上的各處指紋，再與人對比，便可知道是誰。用來破案，無往不利。”
    當(dāng)時(shí)指紋學(xué)剛傳入中國不久，連各地警察廳都不曾普及，更別說普通老百姓，大家聽得將信將疑。這時(shí)海蘭珠道：“許先生說得不錯。我在英國讀書時(shí)，也聽過蘇格蘭場用指紋找過嫌犯，相當(dāng)厲害。”
    許一城沖海蘭珠微微一笑，指著藥來手里的蜜蠟佛珠道：“蜜蠟這種東西，乃是上古松油所凝，質(zhì)軟而粘。誰的指頭碰過它，就會留下痕跡。這串珠子是從東陵盜出，上頭除了孫六子的指紋，一定還能留有殺人者的痕跡。咱們只消做簡單比對，便可知道是誰滅的口。”
    毓方皺眉道：“怎么做？”
    許一城道：“今天來找孫六子的事，只有咱們幾個知道。所以為了洗脫嫌疑，咱們先把各自的指紋都留一下，與蜜蠟上的指紋對比，證一下清白。”海蘭珠拍手笑道：“是了，這可真是好計(jì)策，一目了然。”她這么一說，毓方、毓彭、富老公等人也沒法反對。
    黃克武跑到附近村里，很快弄來幾張白紙和一盒印泥。許一城道：“藥來是我家小輩，剛才摸過了佛珠。不算他，咱們幾個各自留一下左右兩枚食指的印記。”
    食指最為常用，留在佛珠上的可能性也最大。于是除藥來以外，其他六個人各自領(lǐng)了一張白紙，用指頭沾了印泥，留下指紋，然后統(tǒng)一交給許一城。許一城看過一圈，沉默不語。富老公催促道：“看出什么沒有？又在裝神弄鬼吧！？”
    許一城淡淡道：“看來這位兇手就在我們之中，而且已經(jīng)自己招認(rèn)了。”眾人都是一驚，富老公問是誰，許一城道：“現(xiàn)在大家把雙手都抬起來，手心沖外。”
    所有人都聽他的吩咐而做，富老公狐疑地看了一圈，沒看出什么問題。許一城道：“您再仔細(xì)看看？”富老公再看了一圈，突然“嗯？”了一聲，目光如刀子一樣扎在了毓彭的左手上。
    大家剛剛都用了印泥，所以兩枚食指上仍舊留有紅跡。只有毓彭與眾不同，變紅的是右手食指和左手中指，不仔細(xì)看就忽略了。
    許一城道：“毓彭，你為什么用中指留印？”毓彭胖臉一哆嗦，嘟囔道：“食指中指不是都一樣嘛。”
    “不一樣！”許一城走近一步，“是不是之前你把蜜蠟佛珠送給孫六子時(shí)，用左手食指碰過，所以心虛怕被發(fā)現(xiàn)，就想用中指蒙混過去？”
    毓彭瞪著眼睛怒道：“你不要血口噴人！”
    “那就是他送給你的？”
    “那本來就是我應(yīng)得的！”
    毓彭一句話說出口，周圍立刻寂靜下來。毓彭這才恍然大悟，氣急敗壞地大叫：“你他媽的在詐我！”
    “你若心中沒鬼，誰也詐不到你。”許一城道。
    毓方在一旁勃然大怒：“好哇，日防夜防，家賊難防，原來你才是那個吃里扒外的東西！”抬腳就要踹他，毓彭抱住毓方的大腿哭叫：“哥哥，別聽這混蛋挑撥！我真沒干過那種事！”
    富老公攔住毓方，一雙鷹隼般的銳眼看向許一城：“我看著毓彭從小長大，這孩子雖然頑劣，可還不至于對不起祖宗。你剛才只是玩弄口舌，可還有別的證據(jù)嗎？”
    許一城看了一眼毓彭，搖搖頭嘆息道：“你們?nèi)绻@么護(hù)短，我有證據(jù)又有何用？東陵這事，你們另請高明吧。”說完轉(zhuǎn)身就要走，毓方連忙扯住他：“許先生，單憑一句錯話，確實(shí)不好治他。您若是還有其他憑據(jù)，宗室絕不姑息。”
    得了毓方的保證，許一城這才停下腳步，走到毓彭面前：“你要證據(jù)是吧？好，我來問你，惠陵的望陵房是什么朝向？”
    毓彭不知他為何問這個，張口答道：“面西背東，正對惠陵，方便觀察動靜。”
    許一城道：“記得在東陵之時(shí)你講過，失竊當(dāng)夜你就住在惠陵望陵房，到了二更時(shí)分，有人站在外頭拿槍對著你，你借著月光只看到一個人形，不敢動彈，事后才發(fā)現(xiàn)是具尸體，對不對？”
    “對啊？”
    許一城冷笑道：“夜晚二更，月亮明明在東頭，哪里來的月光能從西邊照進(jìn)屋子？”
    毓彭一下子給問愣住了，結(jié)巴了半天，才回答說可能是我記錯了。許一城道：“這些家伙連東陵都敢炸，如果要盜掘，直接把你殺了就得了，何必費(fèi)盡心機(jī)挖具尸體把你堵在屋子里？他們怎么對你這么好？”毓彭答不出來了。
    富老公和毓方聽在耳里，臉色越發(fā)陰沉起來。毓彭的故事他們都聽過好幾遍，原來只是氣惱這小子膽小如鼠，沒想到里頭有這么多破綻。
    許一城一招手，黃克武趕緊從懷里拿出一張紙來。許一城道：“我那天在墓前搜集了一點(diǎn)爆炸粉末，在清華請人做了檢驗(yàn)，是一種威力很大的*。這絕非一般盜匪所能弄到的，毓彭啊毓彭，難道你勾結(jié)的是軍隊(duì)？”
    毓彭掙扎著辯解道：“我盜祖宗墓干嗎啊我？我至于嗎？”
    許一城一把扯住他的袖子，對藥來使了個顏色，讓他聞聞味道。藥來拿著佛珠走過來，鼻子像狗一樣在毓彭袖口嗅了嗅。許一城問這是什么味道，藥來笑嘻嘻道：“這味道問我就對了，太熟了，是*啊。抽大煙得點(diǎn)煙燈，化煙泡兒，所以常玩的人，袖子煙熏火燎，還帶著股煙甜味兒。”
    這下子毓方和富老公算是全明白了，大煙這東西，只要一上癮，什么祖宗親人禮義廉恥，全都不顧了。毓彭還兀自強(qiáng)辯道：“我抽大煙跟守陵沒關(guān)系，你就是找個碴兒誣陷我！”
    許一城緩聲道：“你可真是不見黃河不死心啊。”他從身上摸出兩張紙，遞給毓方和富老公。他們一看，第一張紙是富老公親筆書寫的失竊陪葬物品。
    許一城道：“我已通過五脈打探過，整個直隸的古董鋪?zhàn)樱紱]見過這份名單上的陪葬品，目前流出來的除了泥金銅磬，就只有這串蜜蠟佛珠。不過我還順便打探了另外一份名單，你們看看。”
    兩人再看第二張紙，眉頭頓時(shí)大皺。這份名單上羅列的，都是鼎爐、香爐、銅鹿、銅鶴、鐵樹什么的，一看就知道是東陵地面建筑丟失的祭器。
    “我在東陵看到祭器殘缺不全，所以自己做了一份名單，結(jié)果發(fā)現(xiàn)近幾年來，這些東西在市面上都有露面。巧得很，每次交易的人，都是這個孫六子。若沒你這個守陵大臣的縱容和指使，他一個窮漢能有這么大能耐？”
    最后這一刀，徹底擊潰了毓彭的防線，似泄了氣的球癱坐在地上，一言不發(fā)。許一城道：“打從東陵開始，我就懷疑你了。只是沒料到你下手這么狠，直接把孫六子滅口。我只好詐你一詐，讓你自己跳出來了。”
    海蘭珠在一旁拍手笑道：“毓彭哥哥這次可真是吃了沒文化的虧，一聽指紋比對是洋人發(fā)明的東西，以為真能抓住真兇。其實(shí)指紋這東西，就算能留在蜜蠟上，在水里一宿也早泡沒啦。他真的是在唬你呢。”
    許一城對她微微一笑：“海蘭珠小姐你反應(yīng)可不慢，配合得恰到好處。若沒你在旁邊補(bǔ)上那么一句，毓彭還未必會信呢。”
    海蘭珠道：“許先生你騙起人來，可真是……我也想知道到底是誰驚動了陵寢，讓我父親愧疚到現(xiàn)在。”說到后面，她瞥向毓彭，臉上雖然猶帶笑意，語氣卻森冷起來，讓毓彭冷得一哆嗦。
    毓彭此時(shí)走投無路，只得乖乖交代。原來他很早就染上了煙癮，開銷極大，守陵那點(diǎn)俸祿根本入不敷出。于是他跟墾殖局的孫六子勾結(jié)起來，偷偷運(yùn)東陵的東西出去賣。開始毓彭不敢打陵寢的主意，只拆些祭器，可自從接觸了“一顆金丹”以后，煙癮越發(fā)大起來，偷賣祭器也不夠花了。這時(shí)有人找上門來，讓他里應(yīng)外合，配合外人去盜妃園，答應(yīng)事成后分他一半。
    毓彭財(cái)迷心竅，真就答應(yīng)了。當(dāng)天晚上，他把阿和軒支開，自己裝作酒醉，其實(shí)是給那伙盜墓賊指路。淑慎皇貴妃的墓被炸開后，那伙人突然翻臉，只分給他一件銅磬、一串蜜蠟佛珠。毓彭心驚膽戰(zhàn)了很久，委托孫六子把銅磬和蜜蠟佛珠盡快出手。孫六子知道東陵被盜的事，威脅毓彭要去告官，硬訛走了他手里的佛珠，只把銅磬賣給裴翰林。
    許一城介入此事以后，很快挖出了孫六子的蹤跡。毓彭越想越害怕，后來一琢磨，不如讓他們找到一個死孫六子，所有的事都扣到他身上，這事就算是結(jié)了。于是毓彭故意引他們來找孫六子，先行一步將其滅口，沒想到弄巧成拙，被許一城捉了個正著。
    許一城問：“盜墓的賊人是誰？”他最關(guān)心這個，因?yàn)檫@條線可能連著陳維禮之死。毓彭低頭道：“不知道，跟我接觸的時(shí)候，都蒙著面。不過那晚他們埋*的時(shí)候，我聽他們一直在喊一個名字，說不定是地名，嗯……嗯，對了，紹義！”
    “紹義？”許一城一怔。紹義這名字，可有點(diǎn)俗氣，滿北京城沒有一千也有五百。他又問詳細(xì)情形，毓彭搖頭說真不知道了，那伙盜墓賊找上門來的時(shí)候，都藏頭藏尾。他知道那些都是亡命之徒，也不敢去打探，只想著分錢就得了。
    聽完毓彭坦白，毓方氣得臉都白了：“你這個……你這個……”富老公伸手過去，似乎要攙扶他。毓彭趕緊伸開雙臂，哭著說我錯了我錯了。不料咔吧咔吧兩聲，富老公竟出手把他兩條胳膊給卸掉了，毓彭疼得發(fā)出殺豬一樣的叫聲。
    剛才富老公還站出來維護(hù)毓彭，大家沒料到他突然下手會如此狠辣。富老公收拾完他站起身來，退到毓方身后，臉色陰沉如水，一句話也不說。
    藥來嚇得咋舌，偷偷捅了一下黃克武：“哎，你能卸膀子卸得這么利索不？”黃克武搖搖頭：“舉重若輕，少說得幾十年功夫，我差早了。”他又看了一眼許一城，欽佩不已，“你看見沒有，那串蜜蠟佛珠剛一發(fā)現(xiàn)，許叔立刻就做了一個局出來，跟那天嚇唬吳郁文一樣。這腦子，可比藥大伯強(qiáng)多了。”藥來也不生氣，眼珠子骨碌骨碌地盯著海蘭珠：“海蘭珠小姐反應(yīng)也不算慢嘛，馬上就接茬兒說英國如何如何，他們倆倒是真默契。”
    海蘭珠似乎覺察到這邊兩個小家伙在竊竊私語，杏眼一斜，兩人立刻不敢吭聲了。
    這邊毓方硬著頭皮對許一城道：“家門不幸，讓先生見笑了。這個兔崽子宗室一定會好好處置，至于盜墓賊之事，先生還得多費(fèi)心……”
    “我既然接手此事，自然會把它查個水落石出。不過還請您別會錯意，我可不是為了你們滿人宗室。你們只要約束好自己人，別再添亂就行了。”許一城毫不客氣。毓方有些尷尬，無言以對，和富老公押著毓彭匆匆離去。
    海蘭珠跟著他們走了幾步，突然回過頭來，好奇道：“許先生您既然說不為宗室，那又是為了什么？”許一城負(fù)手而立，沒有回答。海蘭珠眼神閃動，也沒繼續(xù)追問，嬌俏地行了個英式淑女禮，然后追著前面幾人離開。
    許一城站在水泡子邊緣，面上殊無喜色。雖然這次揪出了內(nèi)奸，可距離陳維禮之死的真相，還不知有多遠(yuǎn)。“紹義”是什么？東陵被盜動機(jī)何在？跟日本人以及那柄長劍圖影有何關(guān)聯(lián)？
    他覺得仿佛在拔一棵枯藤，看似淺淺的一層，越深入挖掘枝蔓越多。一直到黃克武喊他，許一城才回過神來，神色疲倦地一揮手，說先回去再說吧。
    當(dāng)天晚上，許一城在鴻賓樓宴請了付貴探長和手底下的幾個人，以感謝前兩天的事。
    當(dāng)此亂局，平日里觥籌交錯的鴻賓樓也冷清了不少，只有寥寥幾桌，伙計(jì)們都百無聊賴地趴在柜臺上。付貴手下那幾個警察難得吃點(diǎn)好的，推杯換盞，吵吵鬧鬧。只有付貴面無表情地一筷子一筷子夾著精美菜肴，卻堅(jiān)決不喝酒。許一城知道他的脾氣，也不相勸，給自己倒了一杯，拽了把椅子笑瞇瞇地湊過來。
    付貴抬抬眼皮：“你又惹事了？事情還不小？”許一城道：“你怎么知道？”付貴冷哼一聲：“你每次惹事來找我?guī)兔Γ际沁@副德性。”
    許一城哈哈一笑，端起酒杯一飲而盡：“放心吧，這次不是大事，就是想讓你幫我打聽點(diǎn)事兒。”
    “講。”付貴一點(diǎn)廢話沒有。
    “紹義。”
    付貴眉頭一皺：“這是什么？人名還是地名？”
    “就是這兩個字。”許一城拿筷子蘸了酒在桌子上寫出來，“北京附近，有沒有類似的地名、典故、建筑、綽號或者人名跟這個有關(guān)系的？”
    付貴盯著這兩個字看了半天：“你這兩個字太寬泛，有沒有別的話？”
    “嗯……應(yīng)該和軍隊(duì)、土匪、強(qiáng)盜什么的有關(guān)系。”
    付貴嘴角一抖，“啪”地把筷子放下，神色變得嚴(yán)厲起來：“許一城，你到底想查什么？”許一城一看他的反應(yīng)，就知道有門兒，笑著說我找件古董而已，你知道來歷？付貴霍地站起身來：“許一城，你最好說實(shí)話，否則這事我不管了。”
    許一城知道付貴這人是狗脾氣，說急就急，連忙把他按回去，低聲把從陳維禮之死到揪出毓彭的事講了一遍，講完以后他正色道：“付貴，若是我負(fù)屈身死，臨死前托孤給你，你會不會替我查明真相，洗清冤屈？”
    付貴毫不猶豫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許一城道：“陳維禮是我最好的朋友。他莫名橫死，托孤于我，所以我也是不能不管的。我跟你說了實(shí)話，你也別再勸我收手。”付貴盯著他，知道這個混蛋是個驢脾氣，決定了的事，八匹馬也拉不回來。他沉默半晌，才干巴巴地答道：“好。”
    “那你趕緊告訴我，紹義到底是什么？”
    付貴一字一緩道：“紹義這個名字，如果限定在直隸有勢力的軍人或土匪里，那就只有一個人——王紹義。”
    “王紹義？”許一城對這個名字沒什么印象。
    付貴本來就板著臉，現(xiàn)在他的臉色繃得更緊，仿佛這名字是個禁忌：“你不知道很正常，普通老百姓都沒聽過。但在京師警察廳、直隸警務(wù)處以及整個國府，王紹義這個名字就是陰魂惡鬼。一經(jīng)提及，必有血光之災(zāi)，而且不是小災(zāi)，是大災(zāi)。”
    許一城見他說得鄭重其事，不由得挺直了腰桿。
    “王紹義是活躍在直隸一帶的悍匪。他的拜把大哥馬福田是頭領(lǐng)，他自甘做軍師，手底下的匪徒足有一兩千人，專門襲擾京津冀乃至熱河、關(guān)外。民國十二年，福祥通銀號大掌柜全家離京出關(guān)，一家十八口人中途失蹤，最后在薊運(yùn)河邊發(fā)現(xiàn)一排頭顱一字排開，身子與貨物不知所蹤；民國十三年，京師慈德女校十二名女學(xué)生加三名老師外出春游，曝尸山谷，死者均飽受蹂躪，肢體不全；民國十五年，天津保通鏢局護(hù)送德國商團(tuán)進(jìn)京，全數(shù)死于郊野。警察廳迫于外交壓力，派員追查，結(jié)果七名干探被人碎成幾十塊送了回來。國府震怒，調(diào)遣幾個營前往征剿，卻毫無收獲……”
    饒是許一城的心性，都為之一寒。這動輒碎尸戮首的殘忍手段，已經(jīng)超出了一般為了求財(cái)?shù)耐练耍揪褪菢吩谄渲校饴牳顿F描述，都能聞到那刺鼻的血腥味。
    “這些案子，人人都知道他們是真兇，就是沒人敢去緝拿。這個王紹義外號叫‘惡諸葛’，極其狡詐。派員來查，他們就殺；大兵來剿，他們就跑。到了后來，部門之間互相推諉，警察廳說這是剿匪，須由軍部出兵；軍部說這是地方治安事件，軍人不便干涉。一來二去，索性誰都不提這個名字，當(dāng)他不存在了。”
    旁邊打打鬧鬧的警察們聽到付貴說起這個名字，都忽然不敢鬧了，一個個低下頭去夾菜，大氣都不敢出。付貴冷冷看了他們一眼，又道：“最近一次想動王紹義的是張少帥，想拿這伙土匪立威，帶著親信前往征剿，結(jié)果幾仗下來，張少帥反而成了階下囚。總算王紹義雖然瘋，卻不傻，沒傷少帥性命，原樣送了回來。張大帥沒辦法，只得在名義上進(jìn)行收編，給了他們一個團(tuán)的編制，然后對外宣布大捷。如今這一部就駐在平安城，平時(shí)聽調(diào)不聽宣，反正打起奉軍這桿大旗，更加肆無忌憚。”
    聽付貴這么一說，這馬福田、王紹義根本就是游蕩在了直隸地面兒上的一群嗜血的貪狼。許一城手指敲著桌面，迅速把直隸地圖在腦子里過了一遍，平安城就在遵化不遠(yuǎn)，離馬蘭峪的東陵很近。如果盜墓的是王紹義，那么很多事情就能解釋通了。這種土匪，殺人戮尸都干得出來，盜墓又算多大點(diǎn)事兒？他擱下酒杯，說：“多謝你介紹，我明白啦。”
    “你不明白！”付貴一瞪眼，“你要面對的不是一個人，是一支軍隊(duì)！”
    “放心吧，我又不是去剿匪，我只是去看看而已。”許一城說得和氣，語氣卻無比堅(jiān)定。他起身讓伙計(jì)結(jié)賬，付貴卻伸出手來，一把拽住他的胳膊。這家伙手勁兒比許一城大得多，如鐵鉗一般。許一城抽不出手，無奈道：“哎，咱們不是說好不勸我的嗎？”
    “我不是勸你不去，我是要跟你一塊去。”付貴說。
    這次輪到許一城愣住了：“你去干嗎？”
    “我是警察，調(diào)查那幾件積年懸案是職責(zé)所在。”付貴冷冷回答。
    許一城盯著這個冷臉探長，他認(rèn)識這家伙好多年了，這家伙幾乎從來不會笑，但也不太會撒謊。許一城笑了笑，笨拙地從他的鉗子里縮出手來，低聲說了聲謝謝。付探長巋然不動，仍是一副漠然神態(tài)，手里的筷子連抖都沒抖一下。
    又吃了一陣，他們結(jié)了賬，一起走出鴻賓樓。此時(shí)已經(jīng)晚上八點(diǎn)都，天早黑透了，許一城和付貴走在最前，低聲討論去平安城的事。后頭一群警察吆五喝六，吵吵嚷嚷。這一群人剛一出飯店門口，付貴突然眉頭猛皺，隨即暴喝一聲：“閃開！”一腳把許一城從臺階上踹下去，自己朝后一個仰倒。
    與此同時(shí)，一枚熾熱的子彈穿過許一城和付貴剛才站立的地方，穿過身后一名警察的肩膀，把飯店大門的玻璃擊得粉碎。
    這一下橫生驚變，讓所有人都呆住了。那些警察第一時(shí)間都趴在地上，瑟瑟發(fā)抖。那名被打中的倒霉蛋跌倒在地，大聲發(fā)出*。許一城反應(yīng)很快，被付貴踹下臺階以后就地一滾，藏身在一處大花盆后。他有些狼狽地張望，看到付貴靠在一根廊柱后頭，露出小半張臉，目光死死盯住遠(yuǎn)處被夜色籠罩的起伏屋頂，腰間的駁殼槍已被握在手里。
    鴻賓樓為了招徠生意，門口也掛起了內(nèi)置電氣燈的大燈籠，一溜八個，璀璨耀眼，給潛伏在夜色中的槍手提供了最好的照明。他一直耐心地等在門口，等著許一城出門的那一刻。而付貴把許一城一腳踹到臺階下的花盆后，脫離了照明范圍，槍手再也無法瞄準(zhǔn)了。
    這個殺手一定是沖著許一城來的，付貴憑直覺就猜得出來。
    果然不出他所料，那幾個警察在大燈籠照耀下一動不敢動，都是活靶子，對面卻一直沒有再開槍。
    聞訊趕來的伙計(jì)推門出來一看，大驚失色。付貴一瞪他：“快拉燈！”伙計(jì)趕緊把門口的大燈籠電全斷掉，鴻賓樓前頓時(shí)一片黑暗。付貴這才從廊柱旁貓著腰走出來，吩咐那幾名警察趕緊把受傷的同僚送去醫(yī)院，然后走到許一城身邊，帶著他沿斜角退到鴻賓樓里。
    付貴把身子靠在隔板旁，探頭看向門外的黑暗，對面是一片民房，錯綜雜亂，是個天然適合伏擊的好地方。即使一不擊不中，也可以及時(shí)撤走。他瞇起眼睛估算了一下，喃喃自語：“四百米，一槍，基本沒有誤差。許一城，你可是惹了不得了的人。”
    這個距離有這樣的射擊精度，無論槍械還是槍手素質(zhì)都不是奉軍士兵所能達(dá)到的。槍手背后的勢力，一定相當(dāng)強(qiáng)大。槍手應(yīng)該是自從他們進(jìn)了鴻賓樓就埋伏下來，靜等著離開的一刻。如果不是付貴反應(yīng)及時(shí)，許一城此時(shí)恐怕已經(jīng)死了。
    死里逃生的許一城臉色變得十分嚴(yán)峻，但他不是在害怕，而是在思考槍聲背后的意義。這是為了警告他，還是為了殺他滅口？和殺陳維禮的是同一伙人嗎？
    “你還去嗎？”付貴在黑暗中發(fā)問。
    許一城捏起拳頭，卻開心地笑了起來：“當(dāng)然，這一槍說明，我快接近真相啦。”</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