實(shí)際上，對于《前明史》總裁官一職，不出所料的話，就是內(nèi)閣首輔趙舒所當(dāng)任。
    國朝重臣之中，沒有比他更合適的了。青史留名，尤其是編寫史書，這對于文人來說，是一生中最大的榮耀。
    皇帝也想以這個官位，來酬趙舒的功勞。同樣，也正是因?yàn)橼w舒合拍，知曉他的心思，所以才最為合適。
    而除了總裁官外，還有監(jiān)修官，編纂官，史官等大量官職，都是誘人的果實(shí)，讓朝野文人集體興奮，比打了雞血還要夸張。
    不過，這邊插一句話，清朝編修的《明史》，歷經(jīng)了三次編修，長達(dá)九十五年，期間有數(shù)不清的抹黑事件，但同樣，相較于《元史》、《前唐書》等史書，其價值倒是更高一些。
    畢竟抹黑前朝是歷史慣例，滿清這樣做是無可厚非的，畢竟若不寫得明朝氣數(shù)將盡，怎么凸顯大清天命昭昭？
    所以，《明史》最大的價值有兩點(diǎn)：一是在取材上翔實(shí)謹(jǐn)慎；二是在對明朝人物評價上較客觀公正。
    畢竟對歷史最大的篡改，就是九真一假。史學(xué)家，包括家一般都比較認(rèn)可，像是《元史》，一年的功夫就寫成，是二十四史里面最差的。
    當(dāng)然，也正是因?yàn)槿绱耍鞒耖g修《元史》的也有很多，明朝兩百多年，有許多人不斷上書要求重新編修《元史》，但因?yàn)檫@是太祖皇帝所編，一直就不成。
    許多對官位無所求，而對名氣趨之若鶩的大儒們，紛紛前往北京城，想要在《前明史》中占據(jù)一席之地。
    這股風(fēng)氣，很快就傳遍了整個天下。不過，皇帝卻明白，這就像個魚餌，垂釣?zāi)切┟?，例如大量致仕的老臣，學(xué)問精深的大儒，讓他們來承托紹武朝廷的威望，互惠互利。
    一如當(dāng)年的漢高祖劉邦征召商山四皓，晉武帝司馬炎征召李密一樣，昭顕新朝的聲音，起到錦上添花的作用，從而加強(qiáng)皇帝的聲望。
    其遵從的，就是民間對于賢君名臣的推崇。賢君配名臣，豪門配球星，不外如是。
    最典型的，將這一招用得爐火純青的，則是西晉末年的瑯琊王司馬睿，因?yàn)樽屆客鯇?dǎo)、王敦兄弟抬椅，一文不值的聲望瞬間飆升，從而與江南世族聯(lián)合起來。
    而在明初，朱元璋低聲下氣的去求那些老官，結(jié)果卻被一個個甩臉子，去捧韃子的臭腳，著實(shí)把他氣得夠嗆。
    趙舒也明白皇帝的心思，在擔(dān)任總裁官之后，第一個向皇帝舉薦的，則是紹興，余姚縣人——朱之瑜。
    “哦？”朱誼汐有些驚了，他一向?qū)δ切┼l(xiāng)野名士看不上。在他看來，這些人就像網(wǎng)上的大V，自媒體，擁有著極多的粉絲，在民間有話語權(quán)，其中魚龍混雜，不可計(jì)數(shù)。
    他一向是看不上眼的。
    “朝廷五品以上的官員，怕是沒有此人吧？”皇帝略顯猜測道：“致仕的名宦中，也應(yīng)當(dāng)沒有?！?br/>     “可是宗室之人？”
    “陛下，此人是民間之士?！壁w舒輕聲道：“此人無官無職，偏居于鄉(xiāng)野，但卻名動江南，可謂是無所不知?！?br/>     “沽名釣譽(yù)之輩罷了，先生太過于推崇了吧！”皇帝語氣中帶了一絲不屑。
    “陛下莫要小看了他，此人并非那些走終南捷徑的人物，而是有真才實(shí)學(xué)之人?！壁w舒微微一笑，他知道皇帝喜歡那些實(shí)干之才，而非那些虛妄無能之輩，所以輕聲解釋起來。
    原來，朱之瑜之所以名動江南，實(shí)在是他的舉措太過于驚人。蓋因他四拒絕皇詔入朝為官，不僅塑造了自己的錚錚鐵骨，更是讓民間士紳無不嘆服。
    他第一次拒絕，是在崇禎十一年，崇禎皇帝以其
    “文武全才第一”薦于禮部，而朱之瑜見
    “世道日壞、國是日非”、
    “官為錢得，政以賄成”，朝政紊亂，自己不能為流俗所容，就放棄仕途，專注于學(xué)問。
    第二次，在崇禎十八年正月，福王又下令征召他，他仍不就任。第三次征召，還不就任。
    第四次，在四月份，荊國公方國安硬著頭皮再次舉薦，結(jié)果他還是不就任。
    一年內(nèi)三次拒絕征召，遂遭嫉恨，次年以
    “不受朝命，無人臣禮”罪追緝。朱之瑜竟然連夜逃到舟山，以行商為掩護(hù)。
    聽到這里，朱誼汐屁股決定腦袋，立馬覺得此人頭生反骨，絕對是個不折不扣的明奸。
    好家伙，福王也就罷了，半壁江山，瘸腿朝廷，而在崇禎十一年，那時候可是闖王聲勢大跌，孫傳庭、洪承疇縱橫中原，這時候竟然敢拒絕詔命，絕對是膽大包天。
    眼見皇帝蹙眉不悅，趙舒為他開脫道：“崇禎朝渾濁不堪，黨爭激烈，所以朱之瑜才不肯入朝；福王天命不在，奸臣當(dāng)?shù)溃识洳蝗??！?br/>     “如今政通人和，百姓安居樂業(yè)，雖不至知路不拾遺，夜不閉戶，但也相差無幾?！?br/>     “征召朱之瑜入朝，正當(dāng)其時，也好凸顯陛下之德行感昭。”聽到這，朱誼汐眉頭舒緩了許多。
    也對，崇禎，福王。他們兩人多次征召，人家都不當(dāng)官，結(jié)果自己征召，人家就屁顛屁顛的跑來了。
    通過兩相比較，這不正好說明他的偉大嗎？不過，他有些遲疑道：“若是這個朱之瑜仍舊不顧一切，拒絕朕的征召，這不是將我與崇禎、福王為伍嗎？”趙舒聞言，啞然失笑，他這才反應(yīng)過來，皇帝一直是愛面子的，這時候他倒是忘了。
    “您勿憂，在圣旨征召之前，老臣可以修書一封，試探一二?！?br/>     “若是可行，再下圣旨即可；不行，則罷了?！被实圻@才點(diǎn)頭，露出了一絲笑容。
    “除此以外呢，還有他人嗎？”
    “有一人，原本名喚顧繼紳，字忠清，后改名炎武，字寧人，在民間也博得偌大的名望?！壁w舒繼續(xù)舉薦道：“他曾在南京任職，撰成《軍制論》、《形勢論》、《田功論》、《錢法論》，即成‘乙酉四論’，朝野矚目?！?br/>     “紹武初年，天下平定后，其又罷官，游歷于大江南北，教書授學(xué)，似乎在追尋前明為何而亡之事，踏破了不知多少布鞋?！?br/>     “也因?yàn)槿绱?，其竟有王陽明之風(fēng)，似在創(chuàng)建新學(xué)，民間爭論不休……”相較于朱之瑜，朱誼汐對于顧炎武實(shí)在太耳熟了。
    與王夫之，黃宗羲，并列為明末清初的三大思想家。
    “禮義廉恥，是謂四維”
    “天下興亡，匹夫有責(zé)”
    “經(jīng)世致用”這些口號朗朗上口，直指人心?？梢哉f，程朱理學(xué)盛行四百年，陽明心學(xué)式微，而顧炎武的這些思想，對于朝廷來說，都是具有極大的利用價值。
    沒錯，在朝廷看來，陽明心學(xué)的格物致知思想，對于治國完全沒有用處，比不上越來越腐朽的程朱理學(xué)。
    而顧炎武的這些思想，卻能為國所用。天下興亡，匹夫有責(zé)，這不就是號召百姓，保衛(wèi)朝廷，保衛(wèi)朱家江山嗎？
    經(jīng)世致用，不就是培養(yǎng)人才，治理天下嗎？
    “好！”朱誼汐興奮道：“就先征召顧炎武。”
    “對于他，我可是聞名許久，既然有此大才，正應(yīng)該編修史書，才能不浪費(fèi)開來。”趙舒訝然。
    在他看來，朱之瑜文學(xué)功底深厚，為人又剛正無私，比顧炎武這種名大于實(shí)的人強(qiáng)多了。
    之所以征召顧炎武，就是為了照顧他的名氣。
    “是——”趙舒嘆了口氣，繼續(xù)開始舉薦……而此時在浙江，紹興。朱之瑜在家中研習(xí)書法，鉆研畫作，可以說悠閑自得，極其舒適。
    五十有六的他，已經(jīng)一把年紀(jì)，原本一腔熱血想要復(fù)國，在紹武皇帝再次統(tǒng)一天下后，立馬就偃旗息鼓，開始了悠閑時光。
    即使不時有官場中人，想要舉薦他入朝為官，但都被一一拒絕。這些年來，他與其他大儒一樣，視甲申之亂為大恥，更是對滿清入關(guān)心有余悸。
    這些年來，不斷的研究，終于有其所得：治國，要學(xué)以致用，
    “學(xué)問之道，貴在實(shí)行，圣賢之學(xué)，俱在踐履。”而他卻并不知道，如果在歷史上，為了保存節(jié)氣，他將流亡于日本，寄寓二十多年，傳途授學(xué)，把中國先進(jìn)的農(nóng)業(yè)、醫(yī)藥、建筑、工藝技術(shù)傳授給日本。
    建立了以舜水學(xué)說為宗旨的
    “江戶學(xué)派”。
    “之瑜，之瑜——”忽然，一聲蒼老的叫喊，讓朱之瑜從書法中回過神來，他匆匆放下筆，走出了房門。
    三步并兩步，攙扶起一面走來的老人。這是他的長兄，朱啟明。在八歲亡父之后，長兄如父一般撫養(yǎng)他長大，可謂是勞心勞力。
    以武官之俸祿供養(yǎng)他讀書，是極為辛勞的，所以他一直感懷尊重。
    “兄長，你一把年紀(jì)了，怎么還如此亂來。”朱之瑜責(zé)怪道：“快先坐下?！?br/>     “有事慢慢說?！?br/>     “嘿，這不是有好消息嘛！”朱啟明身材魁梧，但卻拄著拐杖，七十歲的年紀(jì)，腳下生風(fēng)。
    “你是不知道，朝廷準(zhǔn)備征召你為官呢！”朱啟明臉上堆著笑，握著朱之瑜的手就不松開。
    “兄長，你怎么也來勸我？”朱之瑜無奈道：“官場渾濁，我不適合為官，就不要再來舉薦了。”
    “這次非同一般——”朱啟明聲音驟然洪亮，他盯著自己的弟弟，認(rèn)真道：“朝廷要編修《前明史》，想要征召你為史官，這可是青史留名的好機(jī)會??！”
    “你名士風(fēng)流我不管，但這般光宗耀祖的機(jī)會，可推脫不得?！?br/>     “什么？”朱之瑜一愣。他萬萬沒想到，這般的機(jī)會竟然砸在了自己的頭上。
    這些時日以來，他可是聽說不少人，冒著風(fēng)寒想要北上落名，不曾想他人在家中，朝廷卻征召他。
    思索良久，他張了張嘴，剛想要拒絕，話還未說出口，就被大哥打斷。
    “之瑜，老幺，你任性了幾十年，從小就是讀書的種子，你大哥我辛苦供養(yǎng)你，結(jié)果不當(dāng)官?！敝靻⒚鲄柭暤溃骸拔乙灿芍愕男宰?，只要你快活就成?！?br/>     “但現(xiàn)在老都老了，兒女成群，我可不能再由著你放肆，立馬給我收拾，后天就出發(fā)去北京?！?br/>     “不，就是明天——”聽到這，朱之瑜只能苦笑拜下：“唉——”朝廷這一次可真是打到他的七寸了。
    而這時，在陜西華山腳下，有一座華山鎮(zhèn)，正在舉行一場熱火朝天的室內(nèi)講課。
    篝火燒的熱烈，所有人都席地而坐，身著厚衣，但卻滿臉的激動。在所有人的前方，坐著一個五十歲左右的男人。
    他身穿黑色的綿衣，端坐著，背脊挺直，粗糙的臉上泛著黝黑的光澤，厚實(shí)的眼袋則顯示其疲勞已久。
    一雙倒八字眉挑起，塑造其威嚴(yán)的形象。
    “萬歷以來，世久積弊，舉數(shù)十屯而兼并于豪右，比比皆是，乃至出現(xiàn)了有田連阡陌，而戶米不滿斗石者；有貧無立錐，而戶米至數(shù)十石者……”
    “故而，萬歷之末，建奴起于遼東，天啟之間，民亂叢生，內(nèi)外夾擊之前，朝廷焉有不敗之理？”顧炎武侃侃而談，流利地述說著朝廷弊病：“為人上者，只圖其利，勾結(jié)劣紳巧取豪奪，以致造成民生愈貧，國計(jì)亦愈窘，養(yǎng)兵而匱兵，取財而乏民，愈求之，則財愈乏……”
    “以至于不得不開征新稅，飲鴆止渴，遂有甲申之亂。”
    “先生，不知如何才能使得國計(jì)富盈而不擾民呢？”忽然，坐下一讀書人，忍不住舉手問道。
    顧炎武淡淡一笑：“無他，藏富于民爾——”
    “善為國者，必藏之于民，只有這樣，才是真知其本末。”
    “古之人君，未嘗諱言財也。民得其利，則財源通而有益于官；官專其利，則財源塞而必?fù)p于民?！?br/>     “朝廷如今輕徭薄賦，減免三餉，厘清賦稅，將天下之錢糧分為三等，這就是藏富于民。”
    “而盡礦之財與民，疏運(yùn)河濟(jì)行南北，倡海運(yùn)而省人力，也可為通財?！鳖櫻孜湫Φ溃骸按藭r再重征商稅，依靠那些商賈之利來官用，四民皆悅，誰敢言不？”一番問答，有理有據(jù)，不得不讓人嘆服。
    一堂課罷，眾人紛紛起身，準(zhǔn)備離去。這時候，忽然就有衙役闖入，把所有人都驚到了。
    顧炎武則淡定不已。他雖然鄉(xiāng)試不中，但到底還是秀才出身，即使是知縣也不能拿他怎么樣。
    果然，華陰知縣堆著笑而來：“亭林先生，我這向您道喜了?！?br/>     “見過縣尊——”顧炎武不解道：“我在此講課，不知喜從何來？”
    “陛下聞見先生學(xué)問扎實(shí)，召見您入京，編修《前明史》呢！”此言一出，滿堂皆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