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叔家有兩個孩子，兒子田紅強已經(jīng)十六歲，初中沒畢業(yè)就出去打工了。女兒田紅葉十三歲，上初一，學(xué)習(xí)成績不怎么樣，但跟紅妮還挺玩得來。

堂叔看上去是一個和藹可親的人，堂嬸兒說話也很和善，但紅妮多少有些戒備心理。平時要沒什么事兒，基本不主動找他們說話。

轉(zhuǎn)眼大半年過去了，紅妮也過了十二歲，已經(jīng)出落為一個亭亭玉立的少女。雖然穿的衣服都是堂姐紅葉穿過的舊衣服，但還是遮不住紅妮白皙清秀的臉龐。馬上就要升學(xué)考試了，紅妮希望這次能順利考入鎮(zhèn)里的初中。如果能考到鎮(zhèn)里去，就能住校，雖然住校有許多不便，但對于她來說，似乎是一種解脫。

她記得有一天夜里，堂嬸兒回娘家去了，而紅葉也跟著去她舅家找她表姐玩兒，只有紅妮一個人在家。半夜里她似乎聽到房門口有什么動靜，應(yīng)該是什么人擰門把手發(fā)出的聲音。好在門被反鎖了，她又用木棒頂著門，從外面很難打開。

到底是什么人在門外面，她不愿意往下猜想，只是在以后的生活里，都盡量跟紅葉和堂嬸兒待在一起，避免自己落單。

不過，到底堂叔愿不愿意讓紅妮升學(xué)，還是一個大問題。上了初中之后，開支就大了，除了學(xué)雜費，還有每天的生活費，就是再省吃儉用，每天也得五六塊花。堂叔愿不愿意拿出這一筆開銷呢？

期中考試結(jié)束后，紅妮把考試卷子拿回家了，說是訂正卷子，其實是想借機試探堂叔的態(tài)度。那次考試成績非常好，語文數(shù)學(xué)都考了滿分，成績是全年級第一名。

晚上九點多，紅妮還在糾正試卷，堂姐紅葉在一旁酸文假醋地夸著，當(dāng)聽到門外有腳步聲響起時，紅妮適時說了一句：“還不知道能不能上初中呢，我和你可不一樣，不是想上就能上的?！闭f完話，紅妮留神門邊的腳步聲，那腳步聲似乎停了一下，但很快又慢慢遠(yuǎn)去。

堂叔每晚都是九點半左右到家，他在周邊的廠里做工，穿的皮鞋底上釘了鐵掌。所以，那腳步聲就特外讓人心焦。

如果堂叔真的不讓自己上學(xué)了，自己該怎么辦？這個問題困擾著紅妮，使她夜不能寐。這個時候，她突然想起母親，想去自家的房屋看一看。

紅妮等紅葉和堂叔堂嬸兒都睡了之后，自己一個人偷偷爬起來，輕輕開了房門，到了院子里。院子的大門是鐵制的，開關(guān)時會發(fā)出聲音，她特意從晾衣繩上拽了條毛巾，開鎖的時候就捂著，防止聲音過大驚醒堂叔他們。

但門被拉開時，門軸還是發(fā)出了聲響。紅妮心里咯噔跳了一下，她停下手里的動作，側(cè)耳傾聽周圍的動靜，堂叔那屋并沒有燈光亮起，應(yīng)該沒有被驚動吧。

輕手輕腳出來，迎著淡淡的月色，她疾步向自家院子走去。院墻很矮，墊兩塊磚頭就能輕易爬過去。紅妮踮著腳，兩手攀著墻沿，將整個身子往上提，終于爬上院墻，然后縱身一躍，跳到自家的院子里。

院子里堆著從堂叔家搬過來的廢木頭爛柴火，雜草也長了很深，感覺甚是荒涼。穿過那些硬木柴爛草葉，來到堂屋門前。堂屋只掛著掛鏈沒有上鎖，屋里也沒有什么值錢東西，能用的堂叔堂嬸兒都搬去用了，好在電還沒有斷。紅妮進(jìn)到屋里，拉開電閘繩，熟悉的景象又映入眼前。

屋里到處都是蜘蛛網(wǎng)，發(fā)黃的墻上還貼著幾張過氣的明星海報，破舊的電視柜上已經(jīng)沒有電視，落了一層的灰。紅妮沒有自己的房間，以前都是跟哥哥共用一間，放了兩張單人床，中間掛著布簾。

現(xiàn)在布簾還在那里掛著，布簾的顏色早就不鮮亮了，透出一股子的霉味兒來。單人床上還有枕頭被褥什么的，大概堂叔家也嫌棄這些陳年的舊東西吧。紅妮坐到自己的床上，將腿盤上去，頭枕著胳膊肘，陷入了沉思狀態(tài)。

不知道過了多久，她才從這種恍惚的狀態(tài)中醒過來，擦了擦臉上的淚痕，手支著床沿打算下床。但很快她就停止動彈，太久保持一個姿勢，腿有些麻了。揉了揉腿腳，勉強穿上鞋子，一拐一拐的，她往自己母親那間屋子走去。

那間屋子也不大，也是兩張單人床，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父親就跟母親分了床，父親睡靠東的床，母親睡靠西的那張。紅妮蹲到母親那張床下，悉悉索索地摸了起來。以前母親總是把老鼠藥用舊報紙包了放在床腿邊，為防止紅妮他們誤食，還特意叮囑了又叮囑。

床底下堆放著破舊的還沾著硬泥塑料膠鞋，下地干活穿的爛布鞋，還有一些爛木頭什么的，紅妮把它們都清理出來，整個身子爬進(jìn)去找那用舊報紙包著的老鼠藥。但她摸到了土疙瘩，摸到了舊紐扣，摸到了幾張廢棄的作業(yè)紙，就是找不到致使一家子家破人亡的粉末狀的老鼠藥。

果然是沒有了，是真的沒有了。當(dāng)時那魚湯拿去化驗時，說是其中的砒霜含量非常大，看來母親把整包藥都倒了進(jìn)去。

紅妮感覺心里有一大片一大片的沼澤地吸附著接踵而至的一坨坨悲傷，這悲傷讓她全身癱軟，倒在地上，淚水橫流。聽到門被開啟的聲音，聽到輕輕的腳步聲，感受到有人俯下身子，此人的氣息她很熟悉，但她還是閉著眼睛，任其肆意妄為。

“我能接著上初中嗎？”

“能。”

“一直供到我初中畢業(yè)，要不，我就把你的事說出去?！?/p>

“嗯?！?/p>

聽到答復(fù)后，紅妮整理好衣服，用袖子擦了擦臉，邁著一瘸一拐的雙腿，一步步往堂叔家的院子走去。

從那以后，紅妮再也沒有踏進(jìn)自家大門一步。那里，將永遠(yuǎn)永遠(yuǎn)消失在她的記憶中。她期望中的新生，伴隨著一次次的疼痛，在一次次的考試中越來越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