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于正式填寫報考志愿表了，紅妮心里一陣激動。田文昊的話還在她耳邊回響——“我爸答應(yīng)了。”

她用藍(lán)黑色的鋼筆按要求小心地填寫著，姓名、性別、出生日期、籍貫、家庭住址等，報考志愿那欄，她很鄭重地寫下了承州市中等師范學(xué)校的名字。

考試是在縣里考的，學(xué)校老師統(tǒng)一安排食宿，幾場考試下來，紅妮的心倒是放定了不少。除了英語聽力稍微有點吃力，其他的都還算順利，特別是數(shù)學(xué)和物理，她很有信心。這是她的強勢科目，而且答案是固定的，所以，估分的誤差值很小。

她擔(dān)心的是語文，語文不穩(wěn)定因素太多，閱讀理解和作文都不好估測，特別是作文，如果寫偏了，那失分就大了。

這次出的作文題目是“我印象最深刻的一件事”，當(dāng)時紅妮腦子里馬上就浮現(xiàn)出父親和哥哥慘死的場面，但這種事情肯定不能寫，后來她絞盡腦汁想了一個母親攢錢給她買月餅吃的事情。

當(dāng)然，真實情況不是那樣的。那時候，市面上雖然有賣月餅的，但母親根本舍不得買，而且也沒有錢買。因為鄰居小敏拿著吃，她去要，但小敏不但不給她吃，還拿話侮辱她。她氣憤不過，就哭著跑回家，嚷著讓母親也買給她。

因為鬧得太狠了，母親一生氣，就操起一把掃帚，朝她身上掄過來。

那是母親第一次打她，也是唯一的一次。從那以后，紅妮就再也沒有張嘴問母親要過任何東西。

那時，自己大概只有六歲。

后來還發(fā)生了好多事情，那些事情更讓她印象深刻，但那些事情更是萬萬不能寫出來的。不要說寫了，紅妮連想都不愿意回想。

也已經(jīng)有好長時間沒有跟母親聯(lián)系了。她有母親的地址，也可以寫信給她。但她不愿意寫，也沒什么可寫的。除非能上中師，到時候跟母親在一個城市，說不定她可以去看看她。

判決書上寫的是二十五年徒刑，之所以沒有判處死刑，一是因為母親認(rèn)罪態(tài)度良好，二是非主觀上故意殺人，所以才寬大處理的。

不知道母親是怎么說的，非主觀上故意殺人，到底是個什么意思呢？紅妮心里有些害怕，又想去探究真相，所以，不管咋樣，還是要去跟母親見上一面的。

中考成績在一個月之后，下來了。紅妮的成績非常好，除了英語稍微低點，其他所有學(xué)科都是優(yōu)秀，數(shù)學(xué)和物理都接近滿分。

又過了半個月，錄取通知書也發(fā)了下來。村長在廣播里通知她去領(lǐng)。紅妮跟著堂叔一家剛剛拉了一車煙葉回來，聽到廣播通知，堂嬸兒和紅葉姐都很歡喜，唯獨堂叔的目光有點復(fù)雜，但也沒有說什么。

“紅妮你快去領(lǐng)通知吧，剩下的煙葉你不用去掰了。”堂嬸兒笑著說。

“嗯。”

紅妮去屋里將身上的臟衣服換了下來，又用梳子理了理頭發(fā)，換上干凈布鞋，就出門往村長家趕。

村里大部分人都去掰煙葉了，村里一片安靜。走在路上，幾乎遇不到一個村民。不知道田文昊在家不在。他家也種著十幾畝煙葉，不光他們自己忙活，還雇了好幾個人呢。

村長家的房子是二層小樓，院子也是磚砌的，院門是鐵門，而且很重，好像光一個鐵門就值兩三千塊呢。院子里全是水泥地面，屋里還鋪著水磨石地板，每天都要拖地，進(jìn)門都得拖鞋。

鐵門的栓條在上著，但門沒有鎖。紅妮將手從門洞里探進(jìn)去，拉動栓條，門就開了。推門進(jìn)去，又重新把栓條上上，這是村長家的規(guī)矩。紅妮來過多次，自然知道。

里面寂靜無聲，她在院子叫了幾聲“叔”“嬸兒”，才聽到有聲音從堂屋里傳出來，“是紅妮吧，進(jìn)來說。”

是村長田志軍的聲音。

“叔，就你一個人在家呀，我嬸兒和文昊呢？”紅妮邊說邊走進(jìn)堂屋。

“他們都去掰煙了。”

“哦。”

“我聽文昊說，你在為學(xué)費的事兒發(fā)愁。你堂叔不供你？”村長拿出一個土黃色的郵件，遞給紅妮。

信封上寫著寄件人的名稱和地址，而且邊角也用紅筆打印著“承州中等師范學(xué)校”的字樣，收信人是田紅妮，地址寫得一清二楚。

果然是錄取通知書，沒錯。紅妮小心翼翼地從邊緣撕開信封，抽出白色的錄取通知書。從頭看下來，除了確定報道時間，就是學(xué)費了。上面寫著學(xué)費、住宿費、書雜費合計兩千七的字樣。

果然得這么多呀。

等確定完通知書上的重要內(nèi)容，紅妮才朝村長點了點頭。

“我堂叔供我吃，供我喝，又供我上這初中三年，已經(jīng)很不容易了。家里條件又不好，我也不愿增加他的負(fù)擔(dān)。”

田文昊不是說他爸已經(jīng)答應(yīng)了嗎？但看田志軍現(xiàn)在陰晴不定的臉，到底是幾個意思？

莫不是想反悔了？

田志軍已經(jīng)快五十歲了，因為不怎么做農(nóng)活，身體有些發(fā)福，但皮膚倒是保養(yǎng)的還不錯。堂叔田志國比他才比他大三歲，但看上去比他大十歲還不止。

“難不成，我還要走上原來那條老路，才能達(dá)成自己的目的嗎？”紅妮心里一陣戰(zhàn)栗。

那么，對田文昊的付出豈不是白白犧牲了？！

田文昊，你真沒用！當(dāng)初信誓旦旦說，事情一定能成，可是到臨了還是要我自己來搞定！

紅妮眼里冒著火，但她還是壓制了下去。也許事情沒有那么糟，也許一切都是自己多想了。

“叔，你能不能先借我些錢，等我畢業(yè)工作了一定加倍還你。我可以給你寫個借條，按銀行利息也可以。”

紅妮聲音軟軟的，帶著肯求的神色。

“妮子呀，不是叔不幫你，是叔現(xiàn)在手頭也緊。文昊的成績離一高分?jǐn)?shù)線還差十幾分，光掏錢就要好幾萬呢，顧他我還顧不過來，我哪有錢借給你呢？”

紅妮聽了，心一下子掉到了冰窖，果然是這樣的。試問天下誰能不要求回報地幫助別人呢？而自己能報答別人的，除了這具身子，還有什么呢？

“叔，我知道你能量大，我不需要多，三千塊錢就夠了，你就幫幫我吧。只要你把錢借給我，讓我怎么報答你都行。”

“那你過來吧，我給你取錢。”說著，田志軍就往主臥走去，紅妮跟在后面，憎惡著自己身上玫紅色的衣服和干凈的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