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可見眾生
人往往到了生死關(guān)頭才會特別豁達(dá),赫然驚覺除了生命,一切都是身外物,當(dāng)舍則舍。</br> 丁家兄弟果斷舍棄了房子這個身外物,被五花大綁關(guān)進(jìn)了柴房,顧青和宋根生兩人合力將他們一個個拖了進(jìn)去,再細(xì)心地將他們綁在房柱上,仔細(xì)地檢查了繩結(jié),確定他們無法解開無法逃跑后,顧青這才回到院子中間。</br> 宋根生正在院子中間架起一堆干柴,點上火,丁家廚房的兔肉取下來抹上豆油,撒上幾許粗鹽,最后將兔肉放在火上烤。</br> 顧青皺眉,然后眉頭漸漸舒緩。</br> “以后烤肉做飯去廚房做,院子必須整潔干凈,這次就算了,好好烤,我餓了。”說著顧青在宋根生身邊坐了下來。</br> 宋根生抿著唇不吭聲。</br> 顧青看了他一眼,忽然笑了:“你好像更怕我了?”</br> 宋根生遲疑了一下,道:“是。”</br> “覺得我的手段太毒辣,太冷血?還是對丁家兄弟心生憐憫?”</br> 宋根生猶豫半晌,嘆道:“我此時已有些黑白不清了,我發(fā)現(xiàn)自己已分不清何為善,何為惡,對善惡又該如何處治……圣賢教給我的道理,眼下似乎都不合時宜。”</br> 剛剛整治了村霸,顧青此刻心情頗為愉悅,不介意跟某個單純的傻小子聊聊人生。</br> “好,你心平氣和的回憶一下,今晚的事,我做錯了嗎?如果我做錯了,錯在哪里?”</br> 宋根生語滯,從今晚顧青的房子著火到此刻,他的腦子一直很亂,今夜經(jīng)歷的一切打破了他對世間善惡的清晰定義。</br> 他現(xiàn)在才知道,在他眼里的好人顧青,兇狠起來比惡人還殘暴,當(dāng)他揮舞著門閂毫不留情地砸到丁家兄弟腦袋上的瞬間,他那猙獰的面孔,漠視生命的眼神,無論如何都跟“好人”沒有絲毫關(guān)系。</br> 而平日里為非作歹的惡人丁家兄弟,在顧青面前卻可憐得像兩只落入狼窩的羊,他們哀哀求饒的樣子,痛哭流涕的樣子,跟那些老實善良被欺凌的村民沒有區(qū)別。</br> 所以,誰是善?誰是惡?</br> “我說過,我已分不清善惡了。也無從知道你今晚所為究竟是善是惡。”宋根生嘆息,揉著發(fā)疼的太陽穴。</br> 顧青也嘆息:“以你的想法,最好刀架在我脖子上我也不要反抗,如此才算是徹徹底底的好人,我若是反抗,就與惡人一般無二,對嗎?”</br> “我非此意,只是希望你懲戒惡人時,不要……那么兇殘。”宋根生頓了頓,又道:“孟子云,‘君子遠(yuǎn)庖廚’,因庖廚殺生,君子不忍也,故遠(yuǎn)之。心懷仁義,可不見殺生,就算是懲戒,也當(dāng)給他們一個體面的懲戒。”</br> 顧青嗤笑:“君子吃肉的時候為何沒見他們不忍?吃得比誰都香,殺生反倒不忍了,這樣的君子不過是偽君子罷了。根生啊,孟子還說過,‘盡信書,不如無書’,多讀書是好的,但莫讀傻了。”</br> 宋根生神情依舊迷茫,顧青與他說的這番話并未解決他心中的困惑,他也根本沒注意到顧青這個文盲為什么知道孟子說的話。</br> 顧青卻不想聊了,這個話題太大,而且聊過以后并無意義,不能讓自己的碗里多一塊肉,也不能讓自己多賺一文錢,如果哪天生活的狀態(tài)已經(jīng)滿足了溫飽,在吃飽了撐著的狀態(tài)下,可以考慮重啟這個話題來消食。</br> 宋根生在思考,顧青在注視。</br> 注視宋根生正在烤著的兔肉,良久,顧青輕聲道:“我現(xiàn)在越來越覺得‘君子遠(yuǎn)庖廚’這句話有毒……”</br> 宋根生愕然:“何出此言?”</br> “君子若遠(yuǎn)了庖廚,連只兔子都烤不好,你說君子跟廢物有何區(qū)別?”顧青氣定神閑指了指宋根生手里的兔肉,道:“肉,烤焦了。”</br> “?。?amp;rdquo;宋根生跳了起來,將那只死不瞑目的兔子拿離火堆,看著那只烤得快成焦炭的兔子,宋根生一臉心疼和自責(zé)。</br> “廚房里還有,你再取一只來烤,若再烤焦我便把你烤了,讓你親身體驗何謂‘有靈魂的烤串’。”</br> 宋根生委屈地起身,剛走了一步,顧青忽然拽住他,下巴朝門口示意了一下,道:“等等,你先去開門,門外應(yīng)該有不少人要見我。”</br> 宋根生一愣,快步朝大門走去。</br> 顧青喃喃喟嘆:“我已見過了自己,可見眾生了。”</br> 大門打開,門外的空地上齊刷刷站著許多村民,有老有少,為首一名六十多歲年紀(jì)的老者,拄著拐杖站在前方,頜下長須已半白,眼睛渾濁仍有光,瘸了一只腿,站在人群前卻仍像一支折不斷的長槍。</br> 顧青一眼便看出這位應(yīng)該是個百戰(zhàn)余生的老兵。</br> 宋根生朝為首這位老人長揖行禮:“根生見過馮阿翁。”</br> 馮阿翁朝宋根生點頭笑了笑,目光很和善??磥硭胃鳛榇謇镂ㄒ蛔x過書的少年郎,還是頗受人重視的。</br> 顧青也起身走向門口,朝馮阿翁行了一禮:“顧青見過馮阿翁。”</br> 顧青露面,人群頓時一陣躁動,有些膽小的人甚至嚇得往后退了幾步。</br> 馮阿翁應(yīng)是村中宿老一類的人物,顧青不認(rèn)識他,但能看出這位老者性格剛強(qiáng),只是年歲老矣,不復(fù)當(dāng)年之勇,身上多了幾分遲暮之氣,石橋村種種不平事,他的年紀(jì)已無能為力。</br> 看不慣又沒辦法,很多人就是在如此矛盾的心情里走向生命的終點。</br> 馮阿翁神態(tài)很嚴(yán)肅,這里原本是丁家兄弟的宅子,可里面走出來的是顧青和宋根生,一向霸道的丁家兄弟卻不見人影,馮阿翁似乎并不意外。</br> 也許是剛才整治丁家兄弟時,倆貨的慘叫聲實在太高亢了吧。</br> “老朽倒是走了眼,沒想到顧家娃子竟有如此膽色,好。”馮阿翁朝顧青點頭。</br> 顧青笑了笑:“逼到無路可走,不得不奮而反擊,小子給諸位鄉(xiāng)鄰添麻煩了。”</br> 馮阿翁眼中閃過一道奇異之色,認(rèn)真地盯著顧青上下打量。</br> 馮阿翁是老兵,沙場上跟敵人見過真章,殘廢了一條腿僥幸活了下來。這輩子他見過太多恃力張狂的人,軍營里的袍澤和戰(zhàn)場上的敵人都有,可他從未見過顧青這種凌強(qiáng)之后仍彬彬有禮宛若溫良君子的人。</br> 打量顧青過后,馮阿翁的目光轉(zhuǎn)向丁家大門內(nèi)的院子,道:“丁家兄弟被你處治了?”</br> 顧青搖頭:“治了,但留著命,人綁在柴房。”</br> 人群頓時騷動起來,里面?zhèn)鞒鲆坏缿嵟穆曇簦?amp;ldquo;打死他們!”</br> “這些年受過丁家太多欺辱了,今日必討個公道!”</br> “走!”</br> 顧青皺眉,站在門口一動不動,神情愈見冷冽。</br> 情勢漸漸失控,馮阿翁忽然轉(zhuǎn)身面向人群,拐杖狠狠杵在地上,發(fā)出重響。</br> 一聲聲敲擊,仿佛敲在人們心上,人群慢慢安靜下來。</br> 馮阿翁冷笑:“平日里被丁家兄弟欺凌不見你們出來反抗,今日丁家兄弟被顧青整治了,人被綁了,你們倒忽然有了討公道的勇氣,真有出息。想打死丁家兄弟,可以。你們先推出個領(lǐng)罪的人,丁家兄弟死后,自己去官府投案。”m.</br> 人群面面相覷,恢復(fù)了以往唯諾軟弱的樣子,沒人再吱聲兒。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yuǎn),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fēng)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yuǎn)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yuǎn)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jī)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fēng)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jī)會。</p>
良久之后,機(jī)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