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九章 張家有女
顧青只是個八品小官,雖說是官兒,但他其實連大唐朝堂的邊都沒挨上,頂多算是個外圍男。</br> 所以他不明白為何自己只是送了一壇酒進宮,李隆基便那么痛快地給自己報了仇,盧承平不多不少也是三日牢獄,恰好與他一樣。</br> 顧青當然不會自我感覺良好到以為李隆基看他順眼,把他當成優(yōu)樂美捧在手心里呵護他。</br> 顧青不懂,但在座的有人懂。</br> 張九章和李光弼都是官場老鳥了,細細一咂摸,頓時便品出了味道。</br> 兩人迅速對視一眼,張九章沉聲道:“陛下責罰盧承平,恐怕與顧青無關……”</br> 李光弼點頭:“盧鉉近兩年有點張揚,天子或許不滿了。”</br> 張九章接著道:“更有可能是敲打盧鉉背后的李相,李相與東宮兩派如今在朝堂左右失衡,李相對東宮步步緊逼,陛下看不過去了……”</br> 李光弼露出玩味的笑:“兩個年輕人不過打了一架,卻引出了這么一串事,連李相都卷進去了,那個盧承平三日后從左衛(wèi)大牢出來,恐怕他爹會把他的腿都打斷。”</br> 張九章笑道:“看明日李相會如何反應,外人都能看明白的事,李相不可能不知。”</br> 李光弼笑得很惡劣:“或許李相的病情又會加重了……更有可能會辭相,哪怕裝模作樣辭相。”</br> 張九章道:“病情加重也算是個辦法,李相若沒老糊涂的話,應知進退。辭相不大可能,李相若離了權力,太子將來即位可不會放過他,再說,陛下也不愿見到李相辭相,朝堂勢力會失衡,重新扶植別的勢力非短期能見作用。”</br> “所以陛下只是敲打李相,但不會讓他傷筋動骨?”</br> 張九章嘆道:“陛下高明啊,分寸輕重拿捏得正好,既讓臣子警醒,又不至于打壓過甚動搖朝堂根本,拿盧鉉開刀恰到好處。”</br> 李光弼轉頭看著顧青,笑道:“好消息是,盧家父子最近怕是不敢找你麻煩了,他們要夾著尾巴做人,不過死仇仍是死仇,待風聲過去,他們還是會報仇的。”</br> 顧青笑道:“不怕,大不了我便辭官歸鄉(xiāng),臨走前寫一封陳情書滿長安張貼,痛哭流涕說是被盧家父子迫害,看他們如何自處。”</br> 堂內三人大笑,張九章指著他笑罵道:“你從哪里學來的陰損性子?天生適合官場的料,當個小小的錄事參軍倒是屈才了。”</br> 李光弼瞥了顧青一眼,道:“你小子剛躲過一劫,最近安分點,莫被人抓了把柄,無論官大官小,太過張揚終是取禍之道。”</br> “是,小侄明白,小侄還是那句話,我是老實人,從來不主動惹事,但有時候偏偏事會主動惹我,我能怎么辦?”</br> “老實人”三字頓時引來堂內三人鄙夷的目光,才見了顧青不過兩面,這三人大抵已看清了顧青的本質。</br> 顧青不由一陣心慌,看來老實人的人設崩了一次后,人與人之間已失去信任了,難道要換一種人設?</br> 張九章嘆道:“可惜你沒有正經讀過書,若能從科考入仕,升官便堂堂正正,往后在朝堂的路更好走。”</br> 顧青笑道:“晚輩早年家里窮,讀不起書。幸好運氣不錯,走了一段捷徑,也算順利當上官了。”</br> “不一樣,科考做官才是正途,從縣令當起,攢夠資歷后入省入臺,位極人臣,方為正道。”</br> 顧青目光閃動,試探地道:“若是不科考的話,便沒有可能當縣令了么?”</br> 張九章沉吟片刻,道:“不一定,還有一個法子,但比較困難。”</br> “請二叔公賜教。”</br> 張九章看了他一眼,似乎對顧青提這個問題感到奇怪,但還是道:“另有一法,便是‘舉孝廉’,始于漢朝,后來幾興幾廢,到隋朝時又興,我朝在高宗先帝之后,各地仍有舉孝廉的名額,但如今科考已興,舉孝廉者越來越少了。”</br> 顧青知道舉孝廉,說來是一種舉薦當官的方式,漢朝時沒有科考,當官的皆是當?shù)亻T閥宗族子弟,三國以后還有寒門子弟,沒有科考的話,要當官必須有個名目,那便是“孝廉”的名頭,說你孝廉你便是孝廉了,你就可以當官了。</br> 始自漢武帝時期的察舉制,舉孝廉便是察舉制的其中一種方式,公平嗎?當然不公平,里面的水分和彈性太大了,但不可否認的是,它是行之千年的入仕方式,從古至今哪有真正的公平可言?</br> “我朝也有舉孝廉嗎?”顧青再次問道。</br> 張九章道:“當然有,但大多是每州才有一個名額,自高宗先帝推行科考以后,朝廷對舉孝廉之成法已控制得越來越緊,這些年甚少有聽說因舉孝廉而入仕者了。”</br> 李光弼笑道:“眼前正有一個例子,你的三叔公,九章叔的親弟弟張九皋,便是舉孝廉而入仕的,最初被舉為南??に緫魠④姡髞砻鹘浖暗?,升為贛縣令,如今已官至廣州刺史,授銀青光祿大夫。”</br> 顧青恍然,眼神里躍躍欲試的樣子。</br> 張九章看了他一眼,道:“你已是錄事參軍,又簡在帝心,沒必要再經歷科考了,只要不出大錯,好生處置與陛下和貴妃娘娘的關系,再加上老夫等這些故人的推波助瀾,過不了幾年會升官的。”</br> 顧青搖頭:“晚輩不是為了自己,而是有一位同鄉(xiāng)好友,自小一起長大,他有造福一方的志向,晚輩想幫幫他。”</br> 張九章笑道:“說難也不難,若你的同鄉(xiāng)能經蜀州刺史的舉薦,刺史府和當?shù)乜h令發(fā)動一些豪族世家上一道萬民表,遞到劍南道節(jié)度使府,事成的幾率不小。”</br> 顧青試探著道:“若晚輩認識劍南道節(jié)度使,與他的關系……還不錯,是不是更有希望舉孝廉?”</br> 張九章一愣,失笑道:“差點忘了你是因貢瓷而起家,據(jù)說劍南道節(jié)度使鮮于仲通在其中出了不少力,平定南詔一戰(zhàn)你又為鮮于仲通立了功,免了鮮于仲通一場大麻煩,按說他欠你的人情,區(qū)區(qū)舉孝廉的小事,應該不難。”</br> 顧青的眼神躍躍欲試,愈發(fā)覺得舉孝廉是個好法子,運作得當?shù)脑挘f不定能讓宋根生當個縣尉或縣丞什么的。</br> 縣令是不敢想了,有點難,就算勉強運作上去了,恐怕也會給鮮于仲通和宋根生帶來非議。</br> 顧青于是決定等下回去便給鮮于仲通寫封信,人情這東西無論誰欠誰,還是盡快還了比較好,鮮于仲通不可能一輩子當節(jié)度使,趁他在位趕緊把宋根生送上天。</br> 前堂內,張九章舉杯正要與大家同飲,忽然聽到堂后屏風處傳來奇怪的聲音,眾人愕然望去,然后發(fā)現(xiàn)那扇山水屏風一陣劇烈抖動,最后一聲女子的驚呼,屏風筆直地轟然倒地,屏風上狼狽地趴著一位穿著紫色宮裝的少女,一臉驚恐惶急,抬頭發(fā)現(xiàn)堂內眾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少女眨了眨眼,嚶嚀一聲,嬌滴滴地假裝暈過去了。</br> 顧青看得目瞪口呆,好高明的化解尷尬的方法,學到了學到了。</br> 接著所有人的目光望向張九章,張九章捋須強裝鎮(zhèn)定,只是微微顫抖的手深深地出賣了他,顯示他此刻內心并不平靜,可能想殺人。</br> “見,見笑了,見笑了……”張九章黯然長嘆。</br> 李光弼呆怔半晌,忽然噗嗤笑出聲,李十二娘也想笑,很厚道地將臉扭到別處。</br> 李光弼大笑道:“多年不見李叔叔,見面便是五體投地式行禮,哈哈,賢侄女倒是客氣。”</br> 假裝暈過去的少女仍趴在屏風上一動不動,只是臉頰迅速羞紅,臊得不行偏偏暈過去的人設不能崩,忍得很辛苦。</br> 張九章嘆道:“家門不幸,出此孽障,這位是三弟九皋的長房孫女,張懷錦。”</br> 顧青恍然,也不管那位暈過去的少女看不看得見,仍朝她拱手算是見過禮了。</br> 張九章繼續(xù)嘆道:“此女性情頑劣跳脫,野得很,從小到大闖了不知多少禍,當初老夫還曾想過給顧青做媒,轉念一想,顧家夫妻是我張家的恩人,老夫豈能恩將仇報,遂絕了念想……”</br> 顧青欣賞地看了張九章一眼。</br> “恩將仇報”這個詞可以說用得很講究了,當浮一大白。</br> 說浮就浮,顧青當即端杯朝張九章遙敬。</br> 張九章不知是不是老花眼,楞是沒看見。</br> 顧青只好訕訕自飲一杯。</br> 張九章捋須,看也不看地上的張懷錦,沉聲道:“丟人現(xiàn)眼還不夠嗎?趕緊起來!打算趴到什么時候?”</br> 張懷錦于是嚶嚀一聲,嬌滴滴地“醒轉”了。</br> 起身拍了拍宮裙上的灰,張懷錦垂頭委屈地道:“二祖翁,是屏風先動的手……”</br> “住口!還不快去給十二娘和李叔叔見禮,沒個規(guī)矩!”</br> 張懷錦癟著小嘴走到李十二娘和李光弼面前一一行禮。</br> 李十二娘似乎頗為喜愛這位少女,從懷里掏出一柄小巧精美的匕首給她,道:“幾年未見,已是大姑娘了,這把匕首尚算鋒利,拿去玩吧。”</br> 張懷錦委實是個狠角色,不愛紅裝愛武裝,道謝后接過匕首,愛不釋手地把玩。</br> 張九章無奈地看著李十二娘,道:“她性子本就野得不行,你還送她匕首,往后愈發(fā)無法無天了。”</br> 李十二娘笑道:“無妨,女兒家舞槍弄棒也沒什么不好,有個物件兒防身總比在外面被人欺負強。”</br> 張懷錦收起匕首,眸光流轉到顧青身上,好奇地上下打量他。</br> 張九章怒道:“看什么看,還不快見過你顧青阿兄!”</br> 張懷錦哦了一聲,磨磨蹭蹭走到顧青面前,朝他襝衽一禮:“懷錦見過顧阿兄。”</br> 顧青起身還禮:“莫客氣,初次相見,我……”</br> 說著顧青摸了摸自己身上,打算給個見面禮,搜來搜去只有剛才臨走前從郝東來那里打劫來的一塊銀餅,有些貴重,當見面禮舍不得,顧青果斷放棄,從懷里抽出手,拇指和食指比了個心給她。</br> “我……祝福你。”</br> “呃……呃?”張懷錦呆呆地看著顧青空手比出的心,滿頭霧水。</br> 顧青認真地解釋:“這是西域番邦小國的祝福禮節(jié),很高端的。”</br> “哦,哦……多謝顧阿兄。”張懷錦不知究竟,于是也傻傻地回了一個禮,笨拙地空手比心回給顧青。</br> 旁邊看著的張九章和李光弼心癢難耐,也學著比了個心,甚至還互相比了一下,兩人加起來一百多歲,比心的樣子特別萌。</br> …………</br> 賓主盡歡,顧青告辭離開張家。</br> 走出張家大門,管家打算準備車馬送顧青回客棧,顧青拒絕了。</br> 他想獨自在長安的街上走一走,領略大唐風土人情。從道政坊一直走到常樂坊,顧青腿腳有些酸,不經意回頭看了一眼,發(fā)現(xiàn)后面不遠不近跟了個人。</br> 嗯,熟人,剛剛見過。</br> 見顧青的目光掃過來,張懷錦自知藏不住了,于是干笑著上前。</br> 顧青挑眉:“跟蹤我還是自己閑逛?”</br> 張懷錦果斷地道:“自己閑逛。”</br> 顧青哦了一聲:“原來是巧遇,那就各自閑逛吧。”</br> 說完顧青敷衍地拱拱手算是道別,然后扭頭便走。</br> 張懷錦不敢置信地看著他的背影,這家伙果真說走就走,難道他真信自己是閑逛?</br> “喂!你站??!”張懷錦叫住顧青,蹬蹬蹬跑到他面前,氣鼓鼓地瞪著他。</br> 顧青嘆氣:“說好的各自閑逛,你不能出爾反爾。”</br> “你很討厭我嗎?為何一副迫不及待離我遠遠的樣子?”</br> 顧青正色道:“并不是,我是太喜歡你了,所以羞澀地跑開了。”</br> 張懷錦俏臉一紅:“呸!我不信。”</br> 不信是對的,智商在線。</br> “我阿姐張懷玉給我寫了信,她在蜀州認識了你,說了你很多好話。你們交情很好嗎?”</br> 顧青嘆氣,你這是侮辱我的智商不在線啊,張懷玉會說我好話?</br> 她只有在想吃紅燒魚的時候才會表現(xiàn)得柔情似水。</br> “這位,呃,懷錦妹妹,天色不早了,不如我們玩?zhèn)€游戲如何?”</br> 張懷錦一愣:“什么游戲?”</br> “我們玩捉迷藏的游戲,就在這大街上找個地方躲起來,另一個人去找他,一個時辰為限,找不到便算輸了,如何?”</br> “嗯?”張懷錦滿臉問號。</br> 顧青迫不及待地道:“我先躲,你來找,默數(shù)一百下才能開始找哦。”</br> 說完顧青嗖了一聲,身形化作一道黑煙,不見了。</br> 張懷錦呆呆地站在大街上,心頭莫名涌起一股智商被人看扁了的羞辱感。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