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八章 無妄之災(zāi)
李林甫是怎樣的人,李隆基比誰都清楚。</br> 顧青當(dāng)然也明白李隆基的心思,他問起顧青對李林甫的評價,其實想聽的并不是李林甫如何,而是對顧青的考量。</br> 李林甫執(zhí)宰十九年,君臣相愛相殺半生,顧青所提到的“結(jié)黨”話題,嚴(yán)格說來是李隆基和李林甫兩個人達(dá)成的默契。</br> 李林甫需要結(jié)黨來鞏固相權(quán),李隆基需要朝堂結(jié)黨分出派系,方便他左右平衡。</br> 黨爭之禍,唐朝的君臣們還沒嘗到苦果,在這個年代,結(jié)黨被視為利大于弊可以默許的一種現(xiàn)狀。</br> 大唐中期以前是門閥士族的天下,門閥其實本身就是一種深層次的結(jié)黨,武則天削弱門閥勢力,大力推進(jìn)科考,寒門學(xué)子有了魚躍龍門的機會,但是門閥的勢力仍舊存在,如今能站在朝堂里的大臣,大多是門閥士族出身。</br> 比如李林甫,就是李隆基的遠(yuǎn)親,唐太祖李虎的五世從孫,比如李光弼,看似大大咧咧,他其實是柳城李氏出身,還有位列大將軍的郭子儀,他出身太原郭氏,漢代光祿大夫郭廣意的后裔。</br> 滿朝公卿皆出身門閥,門閥與門閥之間有著千絲萬縷的關(guān)聯(lián)和恩怨,結(jié)黨是無可避免的,所以李隆基對朝堂結(jié)黨采取默許態(tài)度,這一點倒并非昏庸,而是知道無法阻止,于是因勢利導(dǎo),索性利用朝臣結(jié)黨來達(dá)到他平衡朝堂的目的。</br> 皇帝默許結(jié)黨是為了平衡,朝臣結(jié)黨是為了私利,但是宰相結(jié)黨那就是禍害了。</br> 顧青對李林甫的評價,其實也是他的心里話。</br> 前世的他只當(dāng)過公司領(lǐng)導(dǎo),沒治理過國家。但道理還是懂的,前世他見過別的公司內(nèi)部搞小團(tuán)體小山頭,這種公司存活時間往往并不長,人浮于事,因私廢公,人人為了小集體的利益而勾心斗角,內(nèi)耗之后,倒閉是必然的。</br> 大唐如今差不多也是這樣,鮮花著錦,烈火烹油,無限的榮光背后,早已危若累卵。朝堂黨爭,節(jié)度使擁兵自重,權(quán)貴圈地,流民日漸增多,軍隊漸生暮氣,帝王昏庸,朝堂無可用之臣等等,問題太多了。</br> 每個問題單獨來看,其實都是小問題,但是這么多小問題加在一起,只消被外部力量輕輕一推,諸多小問題爆發(fā)后便是無法挽救的大問題。</br> 這一點,李隆基沒看到,他沉浸在溫柔鄉(xiāng)里譜寫他的《霓裳羽衣曲》,權(quán)貴們沒看到,他們忙著圈占土地,置辦家產(chǎn),朝臣們沒看到,他們忙著勾心斗角爭名奪利,甚至底層的百姓也沒看到,他們以為這盛世還能延續(xù)很多年。</br> 眾人皆醉,顧青獨醒。</br> 可惜的是,顧青評價李林甫的這番話,李隆基的反應(yīng)只有兩個字,“呵呵”。</br> 呵得很誠懇,看得出也是走了心的,但顧青清楚,李隆基并不以為然。</br> 帝王的態(tài)度決定臣子的忠奸,如果換了太宗李世民,君臣奏對之時,哪怕對臣子的話再不認(rèn)同,太宗的態(tài)度也是肅然且謙遜的。</br> 李隆基的演技顯然比不了太宗皇帝。</br> “顧卿所言有理,呵呵,有理。”李隆基輕捋青須笑了笑,道:“李相一生有功有過,但他的‘過’,并非結(jié)黨。”</br> 顧青笑道:“是,陛下果然比臣看得更遠(yuǎn),臣對李相的評價不過是孩童囈語,幼稚得很,讓陛下見笑了。”</br> 對于剛愎自用的人,永遠(yuǎn)不要與他爭論,總之他說什么都是對的。這個道理顧青上輩子就學(xué)會了。</br> 李隆基心情愈發(fā)不錯,李林甫薨逝帶給他的問題和煩惱,此刻已漸漸消淡。死了一個權(quán)相,朝堂仍然還是會照常運轉(zhuǎn),至于后面的問題和煩惱,慢慢解決便是。</br> “顧卿,隨朕再往山上走走,天色已黑,咱們君臣不妨來個踏月尋梅,亦不失為一樁美談。”</br> 高力士為難地道:“陛下,此地為山道,將作監(jiān)尚未鋪出路來,夜晚難視,山道崎嶇難行,陛下若有失……”</br> 李隆基擺了擺手,道:“無妨,讓羽林衛(wèi)點起火把便是,驪山地勢算不得陡峭,就算失足摔倒了也無大礙。”</br> 說完李隆基當(dāng)先朝山上走去,顧青和高力士對視一眼,只好無奈地跟上。</br> …………</br> 山林里的夜晚尤其寒冷,北風(fēng)呼嘯而過,蕭條的樹干瑟瑟抖動,發(fā)出尖利的嘯聲,仿佛一群厲鬼在人間的夜空里凄厲慘叫。</br> 半山腰背風(fēng)的一個小山坳里,趙阿兄和另外兩名逃工瑟縮在一個天然的樹坑旁,三人雙臂緊緊相抱,瑟瑟發(fā)抖冷得像三個哈麻皮。</br> “趙阿兄,真的受不了了,我們生火取暖吧……”一名逃工凄然道。</br> 趙阿兄的目光比寒風(fēng)更冰冷,斥道:“胡說什么!我們是逃工,你以為還是在家種地的時候,隨便找堆柴火便可生火了?夜晚火光一起,山下的將作監(jiān)和禁衛(wèi)們必然循著火光找來,拿住了咱們至少是流放千里的罪。”</br> 另一人帶著哭腔道:“可是再這樣下去,我們會被活活凍死……”</br> 趙阿兄冷冷道:“那也要忍著,好不容易逃出來了,這點苦都受不了,被官兵拿住下場比現(xiàn)在還慘。”</br> “趙阿兄,你說等天黑咱們便逃出驪山,此時已天黑了,為何還不走?”</br> 趙阿兄搖頭,道:“等到深夜再逃,此時官兵都沒睡下,戒備仍然森嚴(yán),逃出去的希望不大。”</br> 三人低聲說著話,忽然一人發(fā)現(xiàn)離他們不遠(yuǎn)的山道上有人行來,距離很近,隱隱能聽到他們的說話聲,人群大多是羽林衛(wèi)官兵打扮,為首兩人一個穿著常服,另一個年輕人卻穿著官服。</br> 躲在山坳的三人頓時大驚失色,尤其是看到那些羽林衛(wèi),三人愈發(fā)惶恐不安。</br> “咱們逃走的事終于被將作監(jiān)發(fā)現(xiàn)了么?所以派官兵上山來捉拿咱們……”一人面如土色道。</br> “定是如此,否則天黑了這群官兵為何還上山?”另一人嚇得渾身直顫。</br> 趙阿兄最為冷靜,他不動聲色地伏低了身子,悄悄往前湊近,仔細(xì)端詳了一番山道上的羽林衛(wèi),越看越心驚。</br> 趙阿兄雖然是三人中看起來最有主意最有魄力的人,但他終究只是個逃徭役的平民,在徭役之前,他不過是鄉(xiāng)下一個普普通通種地的農(nóng)戶,無論見識還是心性,當(dāng)領(lǐng)導(dǎo)都遠(yuǎn)遠(yuǎn)無法稱職的。</br> 看到山道上的羽林衛(wèi)后,趙阿兄立馬做出了他自認(rèn)為最正確的判斷。</br> 這群官兵果然是來捉拿自己的,將作監(jiān)那群畜生好狠毒的心,自己三人不過是逃了徭役,又不是舉兵造反,用得著動用如此大的陣仗捉拿咱們嗎?</br> “趙阿兄,咱們跑吧!再不跑就晚了!”</br> 趙阿兄面頰的肌肉微微抽搐,看起來像一只落進(jìn)獵人的陷阱走投無路的困獸,表情和目光愈發(fā)兇狠了。</br> “已經(jīng)晚了!既然官兵已經(jīng)上山來捉拿咱們,想必山下也有官兵把守,咱們逃下山也是死路一條。”趙阿兄神情絕望地道。</br> “那怎么辦?早知如此,還不如不逃呢,平白沾了一樁罪過,也不知被拿住后會不會被官府殺頭……”</br> 趙阿兄努力恢復(fù)了冷靜,深呼吸幾口氣后,緩緩道:“我不知你們有何想法,但我一定不會再回工地干活了,留在工地遲早會死,還不如搏命一把,今夜若能逃出去,我們便是新生,外面有大把的活路等著我們。”</br> 另外兩人神情猶豫了,其實在看到山道上的官兵后,這兩人很想跑出去主動自首的,可是趙阿兄的話似乎也有幾分道理,自首之后也許會被流放千里,在那荒蠻無人之地度過余生,也許不會被究罪,但還是要在工地上干活,直到活活累死。</br> 猶豫許久,兩人互視一眼,然后狠狠一咬牙,道:“我們聽趙阿兄的,你說怎么做咱們就怎么做。”</br> 趙阿兄頓時充滿了自信,他忽然覺得自己天生就是領(lǐng)導(dǎo)人物,說是天縱之才也不為過。</br> “躲開山道上這群官兵不難,難的是山下把守的官兵,咱們?nèi)粢映鋈?,首先要瓦解山下把守官兵的陣腳,讓他們亂起來,咱們才有可能逃下山。”趙阿兄自信地道。</br> “如何瓦解山下官兵的陣腳?”</br> 趙阿兄笑了:“年輕之時我聽村里一位老讀書人說過一個故事,叫‘圍魏救趙’,故事原本啥樣我記不清了,總之就是讓這頭的敵人先亂,亂起來后吸引另一頭的敵人過來相救,如此,另一頭便空虛了,咱們正好趁機逃下山去。”</br> 另一人小心翼翼地道:“這個故事……難道不該叫‘調(diào)虎離山’么?”</br> 砰的一聲悶響,趙阿兄用拳頭成功維護(hù)了自己的領(lǐng)導(dǎo)權(quán)威。</br> “還有疑問嗎?”</br> “趙阿兄,具體該如何做?”</br> 趙阿兄起身貓腰,看了看山道上那群官兵的位置和大致人數(shù),目光閃爍一陣后,又莫名其妙地蹲下,從地上拾起一片枯黃的落葉,手指輕輕一折,枯黃的樹葉干脆地斷成兩截。</br> 手上的半邊落葉輕輕一拋,落葉隨風(fēng)飄向另一個方向。</br> “趙阿兄,你這是作甚?”</br> 趙阿兄的信心愈發(fā)膨脹了,智珠在握般淡淡一笑,道:“我們放火燒山!”</br> 另兩人驚道:“為何用火?”</br> “冬天干燥,多日無雨,地上的落葉鋪了厚厚的一層,再加上此時刮的是北風(fēng),風(fēng)向往南,等那群官兵繼續(xù)往山上走,咱們便在他們的后方堆積樹木點火,斷了他們的去路,再分出一人從樹林里穿行上山,在他們的前方也點火,斷了他們的前路,前后兩路被斷,這群官兵便被火勢包圍,如此便死死困住了他們,山上火起,山下的官兵看到后必然發(fā)兵來救……”</br> “山上山下一團(tuán)亂,官兵們忙著自救,哪有心思再來捉拿咱們?咱們便有機會逃出去了。”趙阿兄越想越覺得自己這個主意簡直妙不可言。</br> 另外兩人比趙阿兄的見識更少,聞言立馬大贊:“趙阿兄高明,跟著你果然沒錯。”</br> 趙阿兄指了指其中一人,道:“你馬上從樹林里穿行上山,趕在那群官兵前面點火,你仔細(xì)盯著這里的情勢,一旦看到我這里火起,你也馬上點火,兩頭放火,關(guān)門打狗,不信官兵不亂!”</br> …………</br> 顧青和李隆基走得很慢,就是尋常散步的速度。</br> 二人邊走邊聊,說話的大多是顧青,李隆基對民間的風(fēng)土民情好奇,顧青也有意無意在李隆基面前暗示一下民間疾苦,兩人于是從民間的土地作物聊到婚喪嫁娶的禮儀,從人均能分得多少土地,聊到土地收成之后折合多少錢,然后互相推算一年種地所得折合多少文錢能夠堪堪養(yǎng)活五口之家……</br> 聊的都是很嚴(yán)肅的話題,顧青也很珍惜這次與李隆基聊天的機會,這位天子晚年越來越昏庸,躲在宮闈里沉迷酒色,委實需要有個人暗示他民間百姓多么不容易了,但愿能喚醒這位天子的雄心壯志,讓百姓們少遭點罪。</br> 然而,顧青和李隆基都沒想到,只不過是尋常之極的晚間散步爬山,居然遭了意外橫禍。</br> 從驪山的半山腰往上,走了大約兩炷香時辰,大約兩三里山路,顧青腳步忽然一頓,前方遠(yuǎn)處一道閃亮的光頓時映入他的眼簾。</br> 李隆基也看到了前方山坡上的那道光,皺眉沉聲道:“已是夜晚,何人在驪山之上放火?不怕引發(fā)山火禍害整個驪山么?”</br> 跟在后面亦步亦趨的高力士看了一陣,隨即不自覺得往后面看去,然后高力士臉孔頓時發(fā)白,大驚失色道:“陛下,有人放火,咱們山下的路也燒起來了!”</br> 李隆基和顧青愣了一下,接著也大驚。</br> 李隆基厲聲道:“羽林衛(wèi)何在?速速分兵,兩隊去撲滅火勢,再分一隊去山下報信調(diào)兵。”</br> 隨駕的羽林衛(wèi)此時只有百余人,若遵照李隆基的旨意分出三隊各行其事,李隆基的身邊便只剩了二三十人。</br> 顧青和高力士異口同聲道:“陛下不可!”</br> 接著二人迅速對視,顧青神情凝重地道:“這兩把火放得蹊蹺,臣以為此時不宜分兵,咱們應(yīng)馬上下山,山下禁衛(wèi)若見到山上火起,不需陛下調(diào)兵他們自會來救,此時最重要的是陛下的安危,若有賊人趁著火起忙亂行刺陛下,咱們便中計了,羽林衛(wèi)絕不可分兵。”</br> 高力士也忙不迭點頭。</br> 李隆基想了想,朝顧青贊賞地笑道:“少年郎心思縝密,可堪大任。朕聽你的。”</br> 說完李隆基厲聲下令所有人往山下走。</br> 山道上放的這兩把火,最終的火勢就連趙阿兄三人都沒想到。</br> 如今是冬天,長安多日無雨,山上無論是厚厚的落葉還是蕭條的樹林,都是無比干燥,一點火星就能引燃,再加上今夜北風(fēng)強勁,風(fēng)助火勢,火借風(fēng)勢,趙阿兄三人兩頭點火,火勢一起便再也無法遏止,瞬間變成了熊熊大火,照亮了驪山的半邊天。</br> 羽林衛(wèi)護(hù)侍著李隆基匆忙趕往山下,然而走了沒多遠(yuǎn)便發(fā)現(xiàn)下山的道路被火勢堵住了路。</br> 更要命的是,一陣強勁的北風(fēng)吹來,熊熊的火舌被風(fēng)吹得一偏,瞬間點燃了山道旁邊樹林里的落葉。</br> 積累了整整一個秋天和冬天的落葉既厚且干燥,被火一點,落葉頓時燃燒起來,最后,燃燒的落葉不可避免地點燃了樹林里的樹木,很快整片樹林都燒了起來。</br> 李隆基等人不得不停下了腳步,眾人神情焦急,李隆基的臉在火光的照映下仍然那么蒼白絕望,定定站在火堆前,身軀搖搖欲墜。</br> “誰?是誰膽敢謀害朕!”李隆基目露兇光,牙齒咬得格格直響。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yuǎn),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fēng)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yuǎn)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yuǎn)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fēng)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