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一章 全身而退(上)
昏君居然跟顧青聊起了“國法”,莫名有點可笑。</br> 事實上破壞國法最多的人就是李隆基。君王的意志向來是駕凌于律法之上的,帝王術(shù)平衡朝局,而“平衡”二字從來不問黑白善惡,與律法是絕對有沖突的。</br> 在君權(quán)絕對大于臣權(quán)的這個年代,唯一能制衡帝王權(quán)力的,是朝野的輿論。</br> 這也是顧青為何匆忙趕回長安,搶在朝野議論四起之前向李隆基請罪的原因。殺刺史一案若被朝野盡知,當滿朝文武的輿論都說要殺顧青時,李隆基也無法保住他了。</br> 但是如果李隆基在輿論之前做出處置,那么議論聲再大也沒關(guān)系,已經(jīng)處罰過顧青了,李隆基不可能再處罰第二次,帝王的面子和權(quán)威很重要。</br> “臣有罪,臣甘愿受罰。”顧青跪在李隆基面前,認罪的態(tài)度特別端正。</br> 李隆基瞪著顧青,真的好想一腳將這豎子踹進龍池里喂魚。</br> 理由或許正義,但做法卻是大逆,若被有心人拿來渲染一番,朝堂又是一陣風浪。</br> 顧青畢竟救過李隆基的性命,而且又是個有才華同時與世無爭的性子,李隆基心性再涼薄寡恩,也不忍心對顧青施以重罰。</br> 再說,自李林甫逝后,朝堂正是勢力新舊交替的敏感時期,李隆基一直苦于沒有用得順手的臣子,恰在這時顧青救了他的命,從淵源和患難經(jīng)歷來說,顧青在李隆基心里的位置越來越重要,他原打算重用顧青的,誰知道顧青竟闖下了如此大禍。</br> “顧青,你平日不是沖動的人,為何竟犯下如此大罪?斬殺四品刺史,朕都不知如何為你開脫,此事若被朝中御史得知,參劾你的奏疏恐怕會堆積如山,你告訴朕,朕該拿你怎么辦?”李隆基搖頭嘆息。</br> 顧青垂頭道:“臣知罪,不論陛下如何發(fā)落臣,臣毫無怨言。”</br> 楊貴妃上前挽住李隆基的胳膊,輕聲央求道:“陛下,顧青此舉雖說沖動了些,可他畢竟占住了道理呀,那個商州刺史太壞了,顧青不顧自己的前程性命堅持為親衛(wèi)報仇,恰好證明顧青是個重情義之人,他是個善良又仁義的孩子,這樣的臣子能為陛下所用,妾都為陛下高興,您若對顧青處罰太重,未免傷了天下善良人的心……”</br> 白玉般的手臂搖晃著李隆基的胳膊,楊貴妃撒嬌道:“三郎,妾離鄉(xiāng)多年,長安城里只有顧青這么一個小同鄉(xiāng),您若重罰了他,妾也會傷心的……”</br> 說完楊貴妃抽噎幾下,眼眶一紅,頓時泫然欲泣。</br> 李隆基哭笑不得:“娘子,國法無情,與私交無關(guān),朕縱是天子也要顧忌天下悠悠眾口,顧青犯了如此大罪,朕若輕輕揭過,如何面對朝堂諸多臣子?他們的眼睛可都盯著朕呢。”</br> 楊貴妃耍起了小脾氣,泣道:“那個刺史本就該死,若顧青不殺他,而是將他的罪證呈給陛下,陛下也會下旨殺了他的,顧青不過是提前做了這件事而已,他何錯之有?殺了個壞人而已,何必興師動眾?”</br> 李隆基搖頭苦笑,卻也不與她爭辯??磥砝盥』@把年紀沒白活,他已學會了不要跟女人講道理,否則就算在邏輯上打敗了她,但在感情里他會一敗涂地。</br> “娘子,此事朕很為難……”李隆基無可奈何地試圖安撫楊貴妃。</br> 楊貴妃哼了一聲,扭過身子不理他。</br> 旁邊沉默許久的萬春公主終于說話了:“父皇以仁孝治國,圣賢的道理廣布天下,為的是教化民心向善,顧青錯在失了法理,但他的一腔義勇卻是沒錯的,父皇若嚴懲顧青,那么天下人若知此事前因后果,往后見善而無視,見義而不為,民間仁善道義盡喪,留著大唐的法理有何用呢?”</br> “女兒以為,父皇治下這煌煌大唐盛世,所謂‘盛世’,不在富足,不在兵威,而在民心所歸,在仁義之行,君圣臣賢民善,是謂‘盛世’。顧青所為有錯,但不宜重罰,否則父皇維護了法理,卻失了仁義,弊大于利,父皇不可不察。”</br> 顧青頗覺意外地看了她一眼,目光充滿感激。</br> 沒想到這個看似刁蠻無禮的公主居然會說出如此一番大道理,更沒想到她居然會幫他求情。</br> 此刻萬春的形象在顧青心里忽然高大偉岸起來,典型的白富美女神形象,“白富美”三字可謂實至名歸,她的容貌確實美,混血美女的容顏僅次于楊貴妃,皇室出身,理論上他爹的錢就是她的,富甲天下名符其實。</br> 至于“白”,嗯,這個顧青最有發(fā)言權(quán),真的很白。</br> 萬春說完后便住嘴了,迎著顧青感激的目光,她卻冷冰冰的看也不看他一眼,儼然一副只是說了幾句公道話的正義表情。</br> 兩個女人都幫顧青說話,李隆基原本憤怒的表情漸漸和緩下來,淡然掃了顧青一眼,哼道:“你倒是機靈,請罪之前不忘將貴妃和朕的女兒拉來為你當說客,以為朕看不出么?”</br> 顧青毫無被戳穿心思的尷尬,索性痛快承認道:“臣沒有慷慨赴死的膽色,其實臣很怕死的,向陛下請罪出于真心,請貴妃娘娘和公主殿下當說客也出于真心。”</br> 李隆基氣笑了,袍袖狠狠一揮,道:“先留著你的性命吧,來人,剝?nèi)ヮ櫱嗟墓俜倜?,拿入大理寺?amp;rdquo;</br> 羽林衛(wèi)上前,很快將顧青的官服官帽剝?nèi)ァ?lt;/br> 楊貴妃急了:“陛下難道還是要重罰顧青?”</br> 李隆基沒好氣道:“干出這么大的事,朕總不能下旨褒獎他吧?先去大理寺蹲一段日子,待風聲過后再出來。”</br> 顧青伏首道:“臣謝陛下天恩。”</br> …………</br> 不出意外,顧青果然被打入大理寺了。</br> 羽林衛(wèi)押著顧青進了大牢,獄卒們見到顧青后覺得分外眼熟,仔細一回憶,這不是上次帶人劫了萬年縣大牢而被關(guān)監(jiān)三日的老熟人嗎?怎么又來了?</br> 而且這位老熟人是大理寺開業(yè)以來唯一一位在蹲大牢期間升了官的奇人,當時顧青出獄后,他的傳說在大理寺內(nèi)廣為流傳,人人稱羨不已。</br> 獄卒們再一打聽,這位老熟人原來又被陛下親自下旨送進了大理寺,具體犯了何罪卻沒人清楚,而且這位熟人已升為左衛(wèi)中郎將和青城縣侯。</br> 不知李隆基是有意還是無意,下旨將顧青打入大理寺時,卻絕口不提如何處置顧青的官爵,所以顧青沒罷官也沒除爵,他的身份仍是左衛(wèi)中郎將和青城縣侯。</br> 這就有意思了,大理寺開業(yè)以來的又一樁奇聞,人被打入大牢了,官爵卻沒罷免,就像下基層鍍金似的,蹲幾天就走。</br> 獄卒們整日在大理寺跟那些犯了事的官員們打交道,對官場規(guī)矩也學了個四五成,見顧青這般身份,獄卒們頓覺不簡單,于是不敢對顧青有絲毫不恭敬,客客氣氣地將他請入牢里。</br> 進監(jiān)牢才一個多時辰,韓介帶著大包小包進來探監(jiān)。</br> 跪在牢門外,韓介一臉愧疚自責,含淚痛罵自己和親衛(wèi)們維護不力,害侯爺身陷囹圄云云。</br> 顧青見韓介越說越離譜,眼看自責得要當面拔刀抹脖子,顧青只好溫言安慰幾句,好不容易將韓介勸走,顧青終于清靜了。</br> 環(huán)境安靜下來,思緒便特別靈敏。</br> 顧青盤腿坐在韓介帶來的干凈床褥上,腦子里不?;貞浿袢绽盥』f的每一句話,然后推測李隆基對他會如何處置。</br> 大概率來說,應(yīng)該不會處死他。</br> 利與弊,輕與重,李隆基絕對分得很清楚。殺一個微不足道的刺史不算什么,而且重要的是,顧青占了理,邢深此人該殺,錯的只是順序和手段。</br> 對李隆基的救命之恩不是籌碼,顧青真正的籌碼是自己在李隆基心里的利用價值。</br> 那么,他在李隆基心里是什么位置呢?一個懂事的少年,一個偶爾有點沖動同時大部分時候很沉穩(wěn)的少年。對李隆基這種功利主義者來說,顧青這種偶爾沖動的性格恰好符合帝王對臣子的要求。</br> 臣子不能表現(xiàn)得處處完美,臣子必須要有缺點,而且缺點必須很明顯,有缺點的臣子才能被帝王拿捏在手心里,對自信到狂妄的李隆基來說,太講義氣便是顧青的缺點。</br> 為了給區(qū)區(qū)一個親衛(wèi)報仇,竟敢殺刺史,對李隆基來說這就是愚義,是個很明顯的缺點。這個缺點令顧青的形象并不完美,但就是這種不完美的形象,對李隆基來說才是最完美的。</br> 如此完美的臣子,尤其是救過他的命,忠心毫無疑問,李隆基怎么舍得殺了顧青?</br> 生在這個年代不知是幸運還是悲哀,人治高于法治的優(yōu)越之處就在于,帝王的意志是凌駕于律法之上的,也就是說,無論犯了多大的罪,如果帝王覺得這個人不該死,那么他就肯定死不了。所以,昏君才是真正無法無天的人。</br> 這倒不是顧青的妄自猜測,而是有先例的。</br> 安祿山曾經(jīng)派死士刺殺張九齡,張九齡幸得生還,回長安后寫了無數(shù)奏疏參劾安祿山,可李隆基卻視若無睹,甚至根本不承認有這回事。</br> 比起安祿山在李隆基心里的地位,顧青自然是要差一些的,可不會差得太遠,如今顧青也殺了官,而且還是有正當理由的殺官,無論從利益還是感情的立場上來說,李隆基都沒有要殺顧青的理由。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