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六章 狹路相逢
顧青劃定的戰(zhàn)場很大,方圓數十里范圍內皆是埋伏。</br> 很難想象一場數萬人的交戰(zhàn),雙方將士從容展開究竟要占據多大的地方,而作為主帥,顧青很難將戰(zhàn)場上的每一個細節(jié)都納入眼中。</br> 當吐蕃軍被三面合圍,卻偏偏少了于闐軍的后方封口時,顧青心頭頓時沉了下去。</br> 信號已經打出去了,沈田卻未依令發(fā)動于闐軍,只有一個可能,于闐軍那面出了意外。</br> “趕緊派個親衛(wèi)去沈田所部看看,問問他為何還不發(fā)動,敵人若從后路逃跑,我必斬了沈田!”顧青慍怒地道。</br> 親衛(wèi)匆忙騎馬從戰(zhàn)場側面繞道東去。</br> “再派個人告訴常忠,吐蕃前鋒若已全殲,馬上率部向敵人中軍突進,完成三面合圍,將敵人聚而殲之,至于后方,沈田若沒到位而致敵軍逃跑,是他一個人的責任,自有軍法等著他。”顧青語氣急促地命令道。</br> “傳令右軍,再過一刻如果沈田所部仍未就位,右軍一千兵馬補上去,截斷敵軍后路……”顧青沉吟片刻,轉頭看了親衛(wèi)們一眼,道:“后路的壓力很大,右軍只有一千人,定是一場艱難血戰(zhàn),你們也和右軍一同補上去……”</br> 韓介驚道:“侯爺不可,咱們是您的親衛(wèi),弟兄們若都走了,誰來保護您?”</br> “都這節(jié)骨眼了,保護個蛋!”顧青罵道:“此戰(zhàn)若被吐蕃軍跑了,等著我的就是長安的降罪圣旨,你們平日里總嚷嚷著建功立業(yè),今日便給你們建功立業(yè)的機會,想升官想拿重賞的給我拼命殺敵,憑本事給自己博個前程。”m.</br> 韓介和親衛(wèi)們面面相覷,終究還是領命。</br> …………</br> 離埋伏圈三十里開外,沈田所部的于闐軍正陷入苦戰(zhàn)。</br> 與于闐軍交戰(zhàn)的并非吐蕃軍,而是從北面天山山脈方向突然冒出的一股異族騎兵,騎兵們的裝束服色也是亂七八糟,手執(zhí)的兵器也是亂七八糟,但服色明顯與吐蕃軍不同。</br> 于闐軍久駐沙漠,僅只一眼便大致分辨出了這股騎兵的來路。</br> 他們竟是一支雜牌軍,其中有突騎施部落的殘余兵馬,被高仙芝滅掉的石國殘余軍隊,以及許多突厥殘存的零星小部落,加起來總計三四千人的樣子,有的騎著駱駝,有的騎馬,而且看他們交戰(zhàn)時擺出的嚴整陣型,顯然這支雜牌軍隊經過了長久的操練,諸多國家和部落的殘余勢力融合在一起,交戰(zhàn)時竟然如臂指使,非常老練。</br> 更令人膽寒的是,這股騎兵打起來不要命,當沈田的于闐軍意外與其遭遇時,對方二話不說便迅速列好陣型,然后對沈田所部發(fā)起凌厲的沖鋒。</br> 早年高仙芝用了一個牽強的理由,謂之“失蕃臣禮”,然后蠻橫地滅掉了與大唐向來交好的突騎施和石國,今日的報應來了。</br> 當初在大唐兵威下逃跑茍活的這些殘余勢力,竟悄無聲息地聚會籠絡起來,組成了一支戰(zhàn)力不俗的軍隊,而大唐對他們有亡國滅族之仇,可想而知,這支軍隊遇到了沈田所部將是怎樣瘋狂的報復。</br> 安西都護府派出去的斥候注意力全在搜尋圖倫磧沙漠的吐蕃軍,從北面而來的這股雜牌軍竟未曾被人發(fā)現。</br> 無法推測這支軍隊為何出現在安西都護府附近,更無法得知他們?yōu)楹芜h遠綴在吐蕃軍的后面,是為了撿便宜還是為了落井下石。</br> 然而他們終歸是出現了,在這個最要命的關頭,生生將沈田所部的于闐軍拖在離埋伏圈三十里外的大漠黃沙里。</br> 高仙芝曾經造下的孽,如今全報應在顧青身上了。</br> 沈田所部本就是從于闐敗逃的將士,士氣和體力才剛剛恢復,被這股騎兵一個沖鋒被打了個措手不及,等反應過來氣急敗壞列陣時,敵軍已近在眼前。</br> 五千于闐兵馬,硬生生被敵軍從頭貫穿到尾,中軍無數將士被敵軍的第一沖鋒撞得人仰馬翻,隊伍手忙腳亂,無數慘叫聲,戰(zhàn)馬受戮后的慘烈嘶鳴聲,在于闐軍中連成一片。</br> 敵軍一次沖鋒后,沈田所部將士終于有了反應的時間,于是在將領們厲聲的命令下,將士們迅速列陣,重整軍心。</br> “不管這是哪個窩里冒出來的雜碎,今日必活剮了他們!”一名將領平舉長戟,通紅的雙眼冒出極度憤怒的目光。</br> 沈田騎馬穩(wěn)坐中軍不動,不停地高聲催促整備陣列,聞言迅速看了這名將領一眼,道:“此地平原,宜攻不宜守,我們要主動發(fā)起沖鋒,否則只是敵人的魚肉,任其宰割!”</br> 將領大聲道:“是!準備進攻!”</br> “趙平,這次沖鋒過后,馬上領三千人馬順勢脫離,然后飛奔侯爺設下的埋伏圈,截斷吐蕃軍的后路,剩下的兩千人隨我在此狙擊這支敵軍!”</br> 名叫趙平的將領一呆,驚道:“沈將軍,莫開玩笑,眼前這股敵軍不是善茬兒,兩千人怎么可能攔得住?”</br> 沈田陰沉著臉道:“全殲吐蕃賊子才是正事,千萬莫誤了侯爺的軍機!”</br> “沈將軍,你和這兩千兄弟留下是送死!”趙平冷冷道:“這股敵軍是意外,咱們被拖在此處,就算貽誤了戰(zhàn)機,侯爺也不會怪罪我們的。”</br> 沈田目光嚴厲地看著他,道:“軍令如山,需要我教你這個規(guī)矩嗎?”</br> 趙平咬著牙道:“沈將軍,你我是袍澤兄弟,我怎能丟下你不管?顧侯爺那邊跑幾個吐蕃賊子便跑了,有什么關系!”</br> 話音剛落,沈田一記馬鞭狠狠抽在趙平臉上,趙平黝黑的臉龐頓時留下一道血跡斑斑的血痕。</br> “住口!你我從于闐城敗退,本已無顏見關中父老,是誰收容了我們?是誰給了我們戰(zhàn)馬兵器和糧草?是誰像對待親兄弟一樣對我們?吃著侯爺的飯,騎著侯爺的馬,握著侯爺給的兵器,你就是如此報答侯爺的?忘恩負義之徒,你若再多說一句,從此便不是我于闐軍的袍澤!”沈田厲聲咆哮道。</br> 趙平臉色鐵青,眼眶泛紅,怒道:“沈田,你看錯我了!你看錯我了!”</br> 說完趙平忽然高舉起長戟,咆哮道:“列陣!準備進攻!”</br> 五千于闐軍迅速列成鐵錐進攻陣型,手中的長戟紛紛平舉,另一手拽住戰(zhàn)馬的韁繩。</br> “搖旗!攻——”趙平嘶聲厲吼,眼淚卻止不住地落下,下過軍令后,趙平一人一馬搶先殺了出去。</br> “殺——!”</br> 身后的于闐軍將士發(fā)出震天的怒吼,策馬朝遠處相隔數百丈的敵軍殺去。</br> 敵軍的將領也頗為意外,按理說他們主動發(fā)起突襲,而且一次沖鋒就將唐軍的陣型沖亂,此時的唐軍應該慌亂失措,手忙腳亂結防御陣才是,沒想到唐軍在最初的慌亂過后,竟然敢主動發(fā)起進攻。</br> 無敵于天下的唐軍,果真有無敵于天下的本事,聲震天下,盛名無虛。</br> 敵軍主帥打起了精神,也厲聲下達了進攻的軍令。</br> 兩股軍隊就在平曠的沙漠上各自發(fā)起進攻,像兩支對射的利箭離弦疾馳而去。</br> 一邊是亡國滅族的刻骨之仇,另一邊是天下無敵的大唐王師的驕傲,針尖對麥芒誰都不甘示弱,兩支騎兵豁出了性命,在高速飛馳的戰(zhàn)馬上懷著必死之心,電光火石間激烈地撞擊在一起,發(fā)出轟然炸響。</br> 天地變色,鬼神哭嚎。</br> 沖鋒,殺戮,慘叫,殘肢……頭頂的太陽仿佛變成了血紅色,所有人在這血紅的殘霧里賭上了性命,用盡力氣制造死亡,進入輪回。</br> 雙方面對面的沖鋒,毫無戰(zhàn)法與計謀,拼的是性命和運氣,一次沖鋒過后,雙方策馬各自沖到安全的地帶,相隔老遠互相凝視。</br> 這是無法化解的仇恨,唯一能解決它的,是伴隨著敵人的尸體永遠地埋葬在地下。</br> 沈田喘著粗氣,剛才的沖鋒他的胳膊被劃了一道長長的傷口,胸前的鎧甲也被敵軍的兵器砍得七零八落,頭發(fā)凌亂地散在肩上,目光卻仍然冷靜如冰。</br> 雙方對視良久,沈田忽然朝趙平投去冷冷的一瞥。</br> 趙平咬了咬牙,顫聲高舉起長戟,大喝道:“左軍府各團撥三千人,隨我走!”</br> 團旅級將領們一愣,但還是飛快依軍令調撥出三千兵馬,趙平打了個呼哨兒,眾將士掉轉馬頭,朝西面飛馳而去。</br> 敵軍主帥愈發(fā)驚愕,正是激烈交戰(zhàn)之時,為何唐軍卻忽然調離大部兵馬離隊西行?</br> 沈田仍騎在馬上一動不動,注視著敵軍的動向。他的身后只剩下一千多人,剛才的兩次沖鋒已折損了數百,那些曾經鮮活的生命,在短短的一刻間已長眠于這片蒼涼荒蠻的沙漠中。</br> 他們的名字也隨著尸首一同被埋葬,史筆無情,寥寥數行,他們的名字沒有資格出現在上面。</br> 見趙平的三千人馬越跑越遠,敵軍主帥急了,高高揚著手里的彎刀,發(fā)出一連串嘰里咕嚕的命令,敵軍在命令聲中開始集結成陣,準備再次發(fā)起沖鋒。</br> 于闐軍剩下的一千多將士見敵軍鋪天蓋地如黑云一般籠罩而來,臉上紛紛露出懼色。</br> 此時的交戰(zhàn)雙方,人數上已經不公平了,己方死亡的概率也大大增加。</br> 沒活夠的人,誰不會害怕?</br> 沈田忽然舉起了刀,大喝道:“各位兄弟袍澤,莫忘了咱們在侯爺面前發(fā)過的誓言,絕不再退!于闐之敗退,是咱們畢生的恥辱,今日我們絕不再退!”</br> 原本沮喪動蕩的軍心,在沈田的一句話里瞬間振奮起來。</br> 置之死地也好,強撐著面子也好,每個人的念頭不同,但,沒有一個人逃跑,眾將士紛紛舉起了長戟。</br> “絕不再退!”</br> 沈田盯著敵軍緩緩壓來的陣型,嘴角露出一抹嘲諷般的笑意,忽然舉刀朝前一揮,大喝道:“于闐軍,攻——”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