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一力擔(dān)之
顧青趕到山上時(shí),姚貴堂等人早已沒了蹤影。</br> 窯口柵欄內(nèi),工匠們打著火把,無聲地圍成一個(gè)圈,宋根生他爹正跪在憨叔面前,一把又一把的草藥搗成泥狀,往憨叔的額頭上抹。</br> 血止不住地流,一把草藥剛敷上去,馬上便被鮮血沖散,宋根仍未放棄,一邊敷著藥一邊催促旁邊煎藥的人,一碗藥湯很快端來,宋根托起憨叔的后腦勺,試圖將藥灌進(jìn)憨叔的嘴里,憨叔已沒了意識,死死咬著牙,藥湯全流出了嘴外。</br> 顧青臉色鐵青,沉默地看著這一切。</br> 憨叔躺在地上,額頭流出的鮮血已滿臉都是,眼睛閉得緊緊的,胸膛的起伏也漸漸變得微弱。</br> 傷口很寬很深,仿佛被刀劈開了一樣,憨叔的身軀一陣陣的抽搐,面色蒼白如紙,牙齒無意識地咬得格格響。</br> 顧青前世見過死亡,他知道死亡是什么樣子的,憨叔此刻的樣子已離死亡不遠(yuǎn)了。</br> 渾身冰涼,很想給自己加件衣裳的那種冰涼,顧青看著宋根徒勞無功地努力挽救憨叔的生命,旁邊一圈人打著火把靜靜地圍著,四周安靜得可怕,每個(gè)人都發(fā)不出聲音,生恐驚走憨叔即將離軀的魂魄。</br> 宋根滿頭大汗,仍不放棄地給憨叔的傷口上敷藥,或許是憨叔頭部的血已流得差不多了,血終于被止住,宋根兩眼一亮,急忙又抹了厚厚的一層藥泥敷在額頭上,仔細(xì)觀察了一番,發(fā)現(xiàn)血終于不再流出了,宋根無力地癱坐在地上,露出虛脫的笑容。</br> “血止住了,止住就沒事了,死不了,肯定死不了!”宋根一遍遍的說著,仿佛給周圍的人打氣,也仿佛給自己增添信心。</br> 周圍的工匠和村民們不懂,聞言紛紛露出了慶幸的笑容,然后亂糟糟地夸起宋根。</br> 只有顧青仍面色鐵青,站在憨叔面前渾身直顫。</br> 作為一個(gè)多少有一些現(xiàn)代醫(yī)學(xué)常識的人,顧青知道憨叔挺不了多久,他的致命傷根本不是額頭的傷口,而是砸在頭上的那一棍,那一棍力道實(shí)在太可怕了,再堅(jiān)硬的頭骨也難抵擋,此時(shí)的憨叔,已非常接近腦死亡的狀態(tài)了。</br> 更令他無力的是,憨叔即將在他面前死去,而他,作為一個(gè)現(xiàn)代穿越的人,竟毫無辦法救他的命,那種無可奈何眼睜睜看著一條鮮活的生命在自己眼前逝去的感覺,如同他自己的身世一般,想改變,卻無可奈何,只能留下一生的陰影。</br> 究竟是怎么了啊。</br> 明明中午時(shí)還在與憨叔暢快談笑,聊家長里短,聊那些陳舊的情懷和謹(jǐn)慎的夢想,聊他的家人,也聊瓷窯的未來,那雙蒼老渾濁卻對未來充滿憧憬的眼睛,此刻卻已沒了神采生韻,只剩了一具能喘氣的軀殼。</br> 世事多變,禍福無常??墒菣M禍為何非要降到這位無辜的樸實(shí)的老人身上?</br> 顧青很自責(zé),自責(zé)為何不多派一些村民在窯口輪流巡夜,為何不將憨叔留在村里過宿,為何不對那些可能出現(xiàn)的危機(jī)提前做出預(yù)判和布置。</br> 他終究低估了人心,代價(jià)是憨叔的命。</br> 顧青環(huán)視四周人群,聲音很平靜地道:“知道是誰干的嗎?”</br> 工匠們面面相覷,紛紛搖頭。當(dāng)時(shí)一片漆黑,唯有憨叔與他們正面相遇,可離得實(shí)在太遠(yuǎn),根本沒人聽清雙方說了什么。</br> 顧青笑了,他自己都奇怪,這個(gè)時(shí)候居然能笑得出來。</br> “沒事,不怪你們,是我疏忽了。”顧青望向地上躺著的憨叔,眼神變得很哀傷。</br> 宋根癱坐在地上,呆呆地看著憨叔,神情茫然失措,顯然他對自己的醫(yī)術(shù)也沒多大的信心,剛才的歡呼不過只是一句祝福而已,此刻憨叔的臉色已蒙上一層淡淡的青灰,那已是死人的臉色了。于是宋根的神情也漸漸變得哀傷,他從未似今日此刻般痛恨過自己淺薄的醫(yī)術(shù)。</br> 顧青跪坐在憨叔身前,幫他撫去一縷亂發(fā),垂頭握住他那沒有溫度的手,靜靜地陪他度過生命里最后一刻的時(shí)光。</br> 周圍的工匠們漸漸從喜悅中清醒過來,因?yàn)樗麄兛吹筋櫱嗟谋砬?,他的表情毫無喜悅,于是所有人都明白了,所謂的“死不了”不過是一句可笑的囈語。</br> “宋叔,能幫我叫醒憨叔嗎?哪怕只有短短的一刻也行。”顧青的表情一直很平靜,沒有憤怒,沒有怒吼,語氣輕柔如一縷掠過平湖的微風(fēng)。</br> 宋根一愣,似乎明白了什么,從隨身的布包里取出一支長針,道:“我試試。”</br> 一針出手,不知刺到憨叔頭部的哪個(gè)部位,憨叔的眼皮顫了顫,手指也無意識地動彈了幾下。</br> 顧青深深看了宋根一眼。以前聽說再差勁的大夫多少都有一門壓箱底的看家本事,此刻宋根的這一針,約莫便是他唯一的看家本事了吧。</br> 顧青朝周圍的工匠們笑了笑,很客氣地道:“各位都散開,若有心的話,幫忙在附近方圓的地上找一找,看賊人有沒有留下什么線索。”</br> 工匠們聽話地四散開來,宋根嘴唇囁嚅,欲言又止,迎上顧青那雙帶著笑意的眼睛,宋根頓時(shí)渾身一凜,也低著頭走遠(yuǎn)。</br> 地上躺著的憨叔呼出一口濁氣,眼皮仍未睜開,但嘴唇不停蠕動,顧青心中一喜,看來是暫時(shí)恢復(fù)意識了。</br> 湊到憨叔耳邊,顧青的聲音低如耳語:“憨叔,告訴我,是誰害了您。”</br> 憨叔嘴唇仍在蠕動,顧青幾乎將耳朵貼在他的嘴唇上,卻仍聽不清一個(gè)字。</br> 顧青眼睛泛了紅,輕聲道:“憨叔,是我對不住您,您辛苦一下,聲音再大一點(diǎn),再大一點(diǎn)……”</br> 憨叔奮力吸了口氣,胸膛的起伏有些急促,嘴唇不停張合,顧青屏住呼吸,將耳朵貼在他的嘴唇上,這一次,他終于聽清了,眼眶蓄滿了淚,臉上的笑容卻愈發(fā)燦爛了,表情看起來有種詭異的驚悚感。</br> 耳朵離開憨叔的嘴唇,顧青握著他的手,輕聲道:“好的,憨叔,我聽清了,放心,您的家人親眷我會照料的,還有二郎,我會幫他說一門親,您所有想得到的,想不到的事,我一力擔(dān)之,顧青在此向您發(fā)誓。”</br> 聲音壓得低若蚊訥,顧青悄聲道:“您的大仇,我必報(bào)之。憨叔,安心去吧,這一世是我欠你的,下一世我還你。”</br> 憨叔的嘴角忽然勾起一抹淡笑,隨即呼吸驟停。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jiān)?,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yuǎn),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gè)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fēng)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gè)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gè)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yuǎn)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yuǎn)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shí)而機(jī)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xiǎn)的廢墟中,半點(diǎn)風(fēng)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jī)會。</p>
良久之后,機(jī)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