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五十七章 各為其主
臣子上疏,諫止昏行,這是臣子的義務(wù)和本分。</br> 顧青上的這道奏疏其實(shí)用辭還算克制,但奏疏里的強(qiáng)硬語氣卻仍令李亨感到很不爽。</br> 大唐向回紇借兵,屬于戰(zhàn)略層面的大事,李亨與曾經(jīng)的東宮謀臣們商議了多日才確定下來的。</br> 李亨雖是大唐新的天子,但他很清楚自己的實(shí)力不夠強(qiáng)大,手里真正能掌控的只有三萬余朔方軍,剩下的只有不知在何處打游擊的安重璋。</br> 顧青手里的安西軍兵強(qiáng)馬壯,但人家分明已有擁兵自重的跡象,從杜鴻漸發(fā)來的奏疏里,李亨知道安西軍已被顧青完全掌握,如今的安西軍將士只知顧公爺,而不知大唐天子,這支軍隊(duì)李亨無法調(diào)動,也不敢得罪。</br> 回紇借兵的條件,李亨也與朝臣們商議多次,確實(shí)有些人反對,也有人贊同。反對的人跟顧青的理由一樣,此非明君之道,而贊同的人則比較功利,他們認(rèn)為平叛之事比天大,只要能迅速平定叛亂,一切代價皆可付出。</br> 后來李亨也當(dāng)面問過郭子儀,高仙芝等軍中將領(lǐng),郭子儀沒有明確表示反對,他是軍伍中人,看問題很現(xiàn)實(shí),一切用軍事的立場來解釋的話,世事如棋局,無非以子易子,重要的是勝負(fù)。</br> 權(quán)貴是做大事的人,而做大事的人往往少了幾分人味兒,他們已經(jīng)習(xí)慣了棋局的思維,擺在棋盤上的棋子本就是用來攻守或是犧牲的,只要犧牲有價值,這枚棋子就沒白用。</br> 包括長安的婦孺百姓和財產(chǎn),他們也是棋子。</br> 一項(xiàng)政令拿到朝堂上討論,有反對的,也有贊同的,這很正常。</br> 但是李亨卻偏偏對顧青的反對奏疏很不滿。</br> 因?yàn)樘岢龇磳Φ娜耸穷櫱?,就這么簡單。</br> 顧青和他麾下的安西軍是李亨無法掌控的人,而且顧青擁兵之勢已越來越明顯,李亨想到自己登基居然還要派人去問他的意見,甚至不得不付出南方賦稅的代價來換取顧青口頭上的擁戴,李亨便覺得屈辱,明明得位正統(tǒng),卻要自降身份詢問一個臣子的意見,大唐天子何時已如此不堪了?</br> 許多的不滿,再加上深深的忌憚積累在一起,再加上顧青這道語氣強(qiáng)硬的反對奏疏,于是顧青對天子對朝廷的諫止奏疏被無限放大了,李亨心里也將他的奏疏定性為惡意。</br> 一個手握兵權(quán)且惡意滿滿的臣子,李亨怎能容他?</br> 可如今的形勢,容不下也得容,甚至李亨連一句重話的不敢說,他害怕逼急了顧青,將他逼反了,安西軍若跟安祿山一樣起兵謀反,大唐真的一點(diǎn)機(jī)會都沒有了,江山必然換了主人。</br> 寬敞奢華的金帳內(nèi),李亨將顧青的奏疏合上,鼻孔里輕哼了一聲,轉(zhuǎn)眼望向旁邊的李泌,道:“李卿,顧青的奏疏你怎么看?”</br> 李泌垂頭道:“陛下,臣以為,顧青所言并無錯處,回紇人的條件確實(shí)不該答應(yīng),于陛下圣名有損。”</br> 李亨聞言愈發(fā)不滿,哼道:“朕手中只有三萬朔方軍,靠這點(diǎn)兵馬如何能平定叛亂?向回紇借兵也是無奈之舉,至于回紇人的條件……可以談一談嘛,談都不談就極力反對,顧青難道不覺得有失臣子之禮嗎?”</br> 李泌看了看李亨的臉色,猶豫了一下,還是忍不住道:“陛下,安西軍和朔方軍南北夾擊的戰(zhàn)略已成,多費(fèi)些時日,關(guān)中定可收復(fù),其實(shí)回紇借不借兵并不重要,有郭大將軍和顧青兩位統(tǒng)兵平叛足矣。”</br> 李亨冷聲道:“郭老將軍也就罷了,顧青的安西軍,朕能信嗎?將來平叛之后,焉知他顧青不會成為第二個安祿山,他若真是忠于大唐忠于朕的臣子,朕派杜鴻漸和李輔國去安西軍大營時,便該識相地把兵權(quán)交出來,可他沒有絲毫交兵權(quán)的打算,呵,鮮于仲通和哥舒翰也甘屈于下,算起來安西軍已有十萬控弦之士,這么多兵馬,他想干什么?”</br> 李泌心中其實(shí)也有猜疑,沒辦法,顧青手中的兵馬太強(qiáng)大了,任何人看到了都不會安心,有這樣一支不服宣調(diào)的強(qiáng)大兵馬在臥榻之側(cè),誰能睡得著?</br> 李泌想了想,道:“陛下,如今最重要的還是平叛,平定叛亂后,陛下還政于長安,臣以為陛下可封賞群臣,尤其對顧青,可委以重任,讓他做到人臣之巔,只不過……”</br> “只不過怎樣?”</br> “人臣之巔,自是文職為尊,顧青可任右相,掌朝政大小事,爵位再封高一點(diǎn),封個郡王亦可,但節(jié)度使之類的武職可卸下了,同時,安西軍中諸將亦當(dāng)封賞,將他們分別封到不同的州縣任武將職,安西軍將士打亂分散,一部分戍邊,一部分禁衛(wèi)宮闈,一部分充作地方州縣駐軍,如此,陛下之憂可解矣。”</br> 李亨想了想,不由大悅,笑道:“李卿不愧是朕的肱骨之臣,對朕助益良多,顧青若是亂世英雄,朕便剪了英雄之羽翼,把他困在方寸之地,猛獸囚于樊籠,焉能振爪張目?”</br> 李泌也笑了笑,心中不由喟嘆。</br> 他對顧青的印象不錯,二人曾于重陽宮宴上結(jié)識,彼此都對對方有好感。若無官職和立場,想必二人定是一生的知己好友。</br> 然而李泌終究是李亨的臣子,他注定要站在李亨的立場上決定敵友。</br> …………</br> 日落時分。</br> 兩千余兵馬跌跌撞撞行走在洛陽城外的大道上,后方十余里外,隱約可見安西軍的旌旗飄展,喊殺聲陣陣傳蕩。</br> 王貴騎在馬上,臉上青一塊黑一塊布滿了塵土污漬,頭盔不知扔哪兒去了,披散著頭發(fā),身上的鎧甲也不整齊,肩甲和胸甲都丟了,騎在馬上東倒西歪,一臉惶恐之色望向身后的追兵。</br> 旁邊一名軍士扛著叛軍的旌旗,旌旗上繡著“大燕河?xùn)|節(jié)度使安”的字樣。</br> 旌旗上的名號并非安祿山,而是安祿山麾下的一員大將,名叫安守忠,他原姓王,后來被安祿山收為義子,于是改姓安,其人智勇兼?zhèn)?,頗受安祿山重用。</br> 安祿山死后,安守忠奉命戍守潼關(guān),如今潼關(guān)的守將便是他。</br> 王貴打著安守忠的旗號正是恰當(dāng)。</br> 洛陽城外,王貴一行兩千余人一副殘兵敗將的模樣,倉惶地朝洛陽進(jìn)發(fā),后面還有兵馬打著安西軍的旗號喊殺追擊,路上早有洛陽城派駐在外的叛軍斥候看到,飛快將消息傳到洛陽。</br> 王貴和麾下兩千余將士皆是叛軍打扮,而且戲演得很投入,不僅服飾旗號沒問題,而且喬裝成了敗軍的樣子。</br> 敗軍該是什么樣子?</br> 丟盔棄甲,倉惶逃命,軍不成軍,兵將不屬。</br> 王貴演這場戲很講究細(xì)節(jié),臨行前便布置了很久,還親自下場指導(dǎo)將士們的演技,尤其嚴(yán)禁露出笑容,一支倉惶敗逃的軍隊(duì)不應(yīng)該有笑容,他們的臉上只能出現(xiàn)滿滿的驚恐和求生欲。</br> 兩千兵馬跌跌撞撞來到洛陽城西門外,看著高高懸起的吊橋,王貴騎在馬上喘了幾口氣,仰頭看著城樓大聲道:“城中袍澤快快放下吊橋,讓我等進(jìn)城!”</br> 洛陽城樓上探出一個腦袋,大聲問道:“爾等是何人?”</br> 王貴惶然道:“我是河?xùn)|節(jié)度使安守忠的麾下忠字營校尉偏將,我姓王名貴,你們難道沒聽說過我嗎?”</br> 城樓上問話的小將疑惑地向身邊的袍澤投以詢問的眼神,袍澤們紛紛搖頭,表示不認(rèn)識這號人。</br> “安節(jié)帥奉旨戍守潼關(guān),爾等為何來此?”</br> 王貴苦澀地道:“顧青的安西軍太厲害了,攻關(guān)的第二日,潼關(guān)……丟了。”</br> 城樓上眾將士大驚。</br> 小將驚怒道:“不可能!安節(jié)帥是我大燕威名赫赫的大將,怎么可能輕易失守潼關(guān)!”</br> 王貴苦澀地道:“我等剛從潼關(guān)逃出來,潼關(guān)丟沒丟我們難道不知?別多說了,快放下吊橋讓我們進(jìn)去,后面還有安西軍的追兵。”</br> 小將仍不信,冷笑道:“你說是就是?如何證明你的身份?你的腰牌和官憑告身呢?”</br> 王貴忍不住怒道:“爾等說的是人話嗎?我們在潼關(guān)為陛下和大燕拼命,潼關(guān)失守我們好不容易撿了條命跑出來,你還要我們的腰牌?逃命的時候誰還管那些瑣碎?”</br> 小將搖頭道:“沒有腰牌,恕我不能放你們?nèi)氤?,這是規(guī)矩。”</br> 王貴大怒:“狗屁規(guī)矩!活生生的人站在你面前,還怕我是唐軍奸細(xì)么?如今是什么境況了,咱們大燕被唐軍打得節(jié)節(jié)敗退,關(guān)中丟了好幾個城池,若非我家眷妻兒皆在河北幽燕,老子早就帶著兄弟們改投唐軍了,何必如喪家之犬跑回來?你個混賬再不開門,我便真領(lǐng)著兄弟們投唐軍了,咱們被唐軍打得抱頭鼠竄,逃到洛陽還要受你這小人的腌臜氣,為大燕賣命還有甚意思!”</br> 王貴說完,后面的兩千余將士紛紛指著城頭大罵起來,不少人索性扔了兵器旌旗,一副馬上倒戈投敵的樣子。</br> 這般做派反倒令城頭上的小將猶豫了,一肚子牢騷加上投敵倒戈的威脅,倒真像是叛軍的風(fēng)格,城下這兩千多人若真是袍澤兄弟,不開城門或許會給自己惹禍。</br> 正在猶豫間,后面數(shù)里之外傳來隆隆的馬蹄聲,極目望去,一支數(shù)千人的兵馬掩殺而來,打著的正是安西軍的旗號,喊殺聲如春雷陣陣,令人心悸膽寒。</br> 王貴見狀大急,指著城頭怒喝道:“安西軍追來了,再問你一次開不開門,你若不開門,我們馬上放下兵器歸降!一切罪責(zé)都是你,是你害我們無處可逃,你個雜碎,等著被上面殺頭吧!”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yuǎn),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fēng)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yuǎn)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yuǎn)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jī)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diǎn)風(fēng)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jī)會。</p>
良久之后,機(jī)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