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三十一章 世家本色
前世注孤生,沒有見丈人丈母的經(jīng)驗,但顧青知道見丈人丈母是件很兇險的事,幾個性格完全隨機的人坐在一起假裝很合得來,用一種談笑風生的形式完成對彼此的性格人品試探,以及對物質(zhì)條件的摸底。</br> 更讓人不安的事,這樁婚姻的決定權(quán)往往不在自己手上,那種見面后忐忑不安的心情等同于等待被宣判有期徒刑的年數(shù)。</br> 這種感覺實在很不好,哪怕顧青如今已是大權(quán)在握,連大唐天子都忌憚七分的大人物,面對岐州刺史府一位小小的判官時,顧青仍感到心慌氣短,心律不齊。</br> “要準備什么禮品才顯得隆重?”顧青喃喃道,好像在問自己,又像在問段無忌。</br> 段無忌很無語,張懷玉走后,這位王爺便像丟了魂似的,一個人坐在院子里神神叨叨,如同中邪。</br> “王爺,您與懷玉阿姐的父母當年已見過面,為何今日還如此緊張?”段無忌不解地道。</br> “你不懂,丈人丈母是很邪惡的存在,呼風喚雨煽風點火無所不能,仗著是閨女的雙親有恃無恐,偏偏我還真不敢下令把他們一刀砍了,對這種天生無敵的人,必須慎重。”顧青嚴肅地道。</br> 段無忌失笑:“沒那么嚴重,王爺可是郡王的身份,懷玉阿姐的父母斷不敢對王爺無禮的。”</br> “這次不一樣,談婚論嫁的大事,他們可能會給我來個下馬威……”顧青神情凝重地道。</br> 段無忌嘆息:“不會的,他們沒那膽子,王爺您是不知道如今您的名聲有多可怕,天子都忌憚您七分,懷玉阿姐的父母絕不敢給您下馬威,說不定此刻他們也正戰(zhàn)戰(zhàn)兢兢呢。”</br> 顧青抬頭看著他:“你與婆娘當年談?wù)摶榧迺r,丈人丈母沒在背后興風作浪?”</br> 段無忌苦笑道:“學生的妻子也是鄉(xiāng)下貧苦出身,丈人丈母都很和氣,那些年村里辦了瓷窯,日子好過些了,內(nèi)人是鄰村的,是他們主動托了媒人要將閨女嫁到石橋村來,學生的雙親挑選過后,選了一位容貌和品行都算不錯的,閨女能嫁到石橋村,丈人丈母高興壞了,哪里會在背后興風作浪。”</br> 顧青嘁了一聲,道:“抖起來了?你還挑別人?”</br> 段無忌急忙道:“多虧王爺當年在石橋村辦了瓷窯,從此石橋村人的日子越過越好,成了青城縣乃至整個劍南道數(shù)一數(shù)二的富裕村,王爺栽樹,倒教我們這些年輕后生乘了涼。”</br> “罷了,你們?nèi)兆釉竭^越好,我混得也不差……”顧青喃喃道:“你運氣好,攤上一對善良的丈人丈母,我那兩位丈人丈母可就不好說了,尤其是那位丈母并非懷玉的親娘,又是陳郡謝氏世家出身……對了,還有個不省心的小舅子張懷省。”</br> 段無忌搖頭道:“所謂世家大多凋零,王爺手中掌握的權(quán)力才是硬道理,學生實在想不通王爺為何對懷玉阿姐的父母如此忌憚,說句公道話,以王爺如今的身份,張家應是高攀了才是。”</br> 顧青嘆道:“再過一千多年,你就知道丈人丈母多么可怕了……”</br> 隨即顧青忽然目露兇光,猙獰地道:“干脆不要提什么禮物了,從京兆府死囚大牢里拎個死囚犯,在張家門口一刀剁了,來個殺雞儆猴,不信他們敢不嫁閨女。”</br> 段無忌驚愕地睜大了眼:“呃,王爺,沒必要搞出如此陣仗吧?”m.</br> “也對,萬一我那未來的老丈人是個視死如歸的書呆子,局面就有點尷尬了,還是走正常流程,帶禮物登門吧。”</br> …………</br> 見丈人丈母的滋味不好受,但再難受也要受,這個關(guān)卡是無論如何都避不過去的。</br> 于是顧青讓段無忌親自給張家遞了名帖,名帖上以晚輩的名義非常客氣地告訴張家夫婦,下午時分會登門拜訪,有種放學后別走……</br> 與顧青想象的不一樣的是,張拯夫婦接到名帖后也非常忐忑不安。</br> 段無忌沒說錯,如今顧青的名氣可是如雷貫耳,天下皆聞,而且大多是赫赫兇名,與叛軍數(shù)場大戰(zhàn)下來,安西軍打出了名氣,顧青自然更是名震天下,朝野臣民皆有贊頌,但對顧青的殺性也是越傳越玄。</br> 傳說顧青在戰(zhàn)場上從來不收俘虜,每戰(zhàn)所俘之敵皆就地梟首,在他手中喪命的敵軍往往以萬為單位。</br> 相比當年初見時那位溫文爾雅的少年郎,如今的顧青對張拯夫婦來說更可怕,更忌憚了,偏偏這位大權(quán)在握殺性不小的權(quán)臣看上了自己的閨女,張拯實在不知該高興還是該悲哀。</br> 一個是郡王,一個是對州城刺史都要俯首唯唯的判官,女婿的權(quán)力穩(wěn)穩(wěn)地壓了丈人一頭,令丈人既無奈又惶恐。</br> “這死囡兒,怎就偏生被顧青看上了?”張拯無奈地嘆氣,手里的名帖仿佛燙手似的,順手便將它擲在桌上。</br> 夫人張謝氏卻面帶喜氣,張家如今已漸漸沒落,張家唯一一位九卿之一張九章眼看也要致仕了,作為世家之女,能得一位郡王為婿,張家的未來豈不是越來越有希望,在娘家人面前從此也能抬得起頭了。</br> 再說這位郡王可是手握實權(quán)的大人物,聽說連天子都要忌憚他,作為姻親,張家未來的勢力也必將水漲船高,越來越風光,尤其是自己的親兒子張懷省,也能從女婿那里撈個不小的官職,從此登堂入室,成為朝臣,也算是光宗耀祖了。</br> 張謝氏頗為勢利,相比當初見顧青時的處處不順眼,如今顧青在她眼里卻是處處順眼,放屁都是清香撲鼻。</br> “夫君,顧青已是今非昔比,聽說權(quán)力大得很呢,夫君與他相見時萬不可端長輩架子,張家眼見已不濟了,正要靠這位女婿多幫襯呢。”張謝氏喜滋滋地道。</br> 張拯臉色愈發(fā)難看,沉聲道:“你懂什么!顧青權(quán)力大,可對張家不一定是好事,說不定有滅族之禍。”</br> “為何?”</br> 張拯冷笑道:“你只見顧青的權(quán)力,卻沒見他的危機。安西軍勢大,權(quán)臣睥睨朝堂,天子亦不敢不敬,君弱臣強,必有兵災禍劫,誰都不甘心安于現(xiàn)狀,天子豈能對顧青之強權(quán)毫無所動?”</br> 張謝氏道:“那又如何?”</br> 張拯臉色陰沉地道:“一旦天子與顧青兵戎相見,便是不死不休,顧青若敗,張家作為顧青的姻親,豈能獨存?九族被誅,我等亦要陪著他上法場。”</br> 張謝氏臉色也有些發(fā)白了,道:“那可如何是好?這樁婚事……”</br> 張拯冷著臉道:“這樁婚事……老夫其實想拒掉。”</br> 張謝氏畢竟是婦道人家,聞言頓時有些不舍道:“顧青也不一定會敗吧?若將來顧青勝了,朝堂改天換地,今日夫君拒掉顧青的求親,豈不是會被他懷恨在心?就算他念舊情不殺張家,只怕夫君以后的仕途從此會徹底斷掉……”</br> 張拯煩躁地撓了撓頭。</br> 這根本是二選一的站隊問題,是道送命題,無論選哪一方站隊都有生命危險。</br> 夫婦二人正是躊躇之時,門外卻傳來一道清冷的聲音。</br> “父親大人,這樁婚事您只怕拒不掉。”</br> 張拯夫婦愕然抬頭,見張懷玉一襲白衣,靜靜地站在門口,目光冷漠地看著他們。</br> 張拯皺眉道:“兒女婚姻之事,老夫為何拒不掉?你以為老夫害怕顧青的兵威嗎?”</br> 張懷玉眼瞼半垂,輕聲道:“女兒知父親大人有寧死不屈之氣節(jié),但女兒此生已認定了顧青,非他不嫁,若父親大人擔心張家日后被株連,便請父親大人將女兒逐出家門,從今以后女兒的生死禍福與張家再無半點干系。”</br> 張拯愣了一下,接著勃然大怒:“為了一個顧青,你連父母都不要了?”</br> “女兒是為全家性命考慮,顧青我嫁定了,但女兒不能為了自己的兒女之情而置張家于險地,將女兒逐出家門是最好的辦法。”</br> 張拯怒極,拍案而起,張謝氏急忙拽住了他的衣角,朝他使了個眼色。</br> 張拯稍微冷靜下來,張謝氏又露出關(guān)懷備至的表情,溫和地笑道:“懷玉,雖說我不是你的生母,這些年對你……咳,但你姓張,是張家的閨秀,這是無法逃避的,我且問你,顧青他……真會與天子兵戎相見?”</br> 張懷玉抿唇?jīng)]吱聲,這個問題她不會回答,答案若被傳出去了,會對顧青不利。</br> 張謝氏等了半晌沒等到答案,有些不滿,可如今顧青的身份不一樣了,連帶著對張懷玉也不能隨便擺臉色,她知道顧青是個非常護短的人,當初為了張懷玉,他差點在張家廢了她的親兒子張懷省。</br> 于是張謝氏又和顏悅色地道:“聽說顧青麾下十萬安西軍戰(zhàn)無不勝,從無敗績,此言確否?”</br> 張懷玉冷冷地道:“沒錯。”</br> “顧青若與天子兵戎相見,勝算如何?”</br> 張拯震驚地看著她,怒道:“夫人豈可出此無君無父之言!”</br> 張謝氏扭頭,忽然變臉:“你閉嘴!除了一顆迂腐的書呆子腦袋,你還懂什么?這樁婚事既是危機,也是機會,機會是賭來的!”</br> 張拯目瞪口呆看著她,此時的張謝氏一反勢利的嘴臉,眼中有了幾許精銳之光。</br> 這,大概才是真正的世家子弟的模樣吧,張謝氏平日表現(xiàn)得再勢利,她終歸也是自小受過世家教育的子女,到了關(guān)鍵時刻,她反倒比張拯更有魄力。</br> 世家之所以是世家,在豐厚的底蘊之外,還要有敢于一搏的心態(tài),用一次豪賭換得家族百年風光,世上的世家門閥大多是如此起家的。</br> 此刻的張謝氏,便是在審時度勢,判斷自己的籌碼應該押在哪一方。</br> 張懷玉也有些驚訝,呆呆地看著她。這位后娘對她可從來沒有半點好臉色,平日里那勢力又高傲的樣子看起來也分外討厭,沒想到她竟有如此一面。</br> 張謝氏皺了皺眉,道:“說呀,顧青與天子,勝算幾何?”</br> 張懷玉定了定神,道:“我認為……顧青的勝算更高。”</br> 張謝氏語氣平靜地道:“你憑什么如此認為?”</br> “安西軍天下無敵,二位大人或許未曾親眼所見,但我見過,天子就算調(diào)舉國之兵與之相抗,只怕也不是安西軍的對手,只有親眼見過安西軍在戰(zhàn)場上的精悍勇猛之狀,便能明白‘天下無敵’四個字當之無愧,女兒親眼見過安西軍北拒回紇兵時的樣子,老實說,顧青麾下這支兵馬竟如此精悍,女兒也頗為震驚。”</br> 張謝氏搖頭:“僅僅是兵威是不夠的,還有嗎?”</br> 張懷玉想了想,道:“還有,顧青對百姓子民心存敬畏,有再創(chuàng)盛世之大志。”</br> 張謝氏仍搖頭:“也不夠,想要得天下,兵威和志向只是基礎(chǔ),他還需要四海歸心,需要權(quán)貴門閥的支持,需要學派文化的追捧,需要各地宗族和地主的歸順,需要州縣官員的服從,這些……他都有嗎?”</br> 張懷玉苦笑:“他沒有。”</br> 張謝氏沉默許久,忽然笑了:“這些,他可以有。”</br> “母親大人的意思是……”</br> 張謝氏迅速看了臉色鐵青的張拯一眼,卻也不管他的心情,用異常冷靜的語氣道:“你與顧青的婚事,可以作為兩家合作的開始,懷玉,我知你對我向來厭惡,說實話,我對你也好不到哪里去,我們可以不談母女之情,但顧青此人,陳郡謝氏可以與他合作,共謀天下。”</br> 張拯終于忍不住了,怒道:“夫人,你越說越過分了!”</br> 張謝氏冷冷道:“過分嗎?夫君,你難道看不出我在救張家?天子已冊封懷玉為郡王妃,無論你答不答應這樁婚事,天子已視張家和顧青為同黨了,二叔父任多年的鴻臚寺卿,最近突然要告老致仕,你難道不知原因?”</br> 張拯張著嘴,被懟得說不出一句話來。</br> 張謝氏扭頭望向張懷玉時,臉上又帶上了如沐春風的笑容:“世家雖說沒落,但在民間卻仍有著不小的勢力,若我陳郡謝氏串同各大世家,為顧青奔走,顧青至少能省下二十年的時光。”</br> 說著張謝氏臉上的笑容越來越迷人:“懷玉,你去問問顧青,愿不愿與世家合作。”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