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三十九章 陰差陽錯
風雨即來,大戰(zhàn)將臨。</br> 晉州通往黃河北岸的小道上,叛軍將士正高一腳低一腳地行軍。</br> 積雪未化,天寒地凍,將士們有大半沒有馬,只能靠步行,行軍多日苦不堪言。</br> 史思明騎在馬上,手里捧著一只銅暖壺。暖壺的造型很別致,跟千年后的熱水瓶差不多,內(nèi)層雙膽,雙膽之間充以燃燒的黑炭,里面是熱水,既能用來暖手,也能隨時喝到熱水。</br> 騎在馬上的史思明半闔著眼,仿佛睡著了,身軀隨著山路的起伏而在馬背上微微晃動。</br> 史思明沒睡著,他的臉色很凝重。</br> 一個月前,朝廷同意了叛軍的歸降條件,允許史思明擁兵五萬,允許降軍不交兵器,甚至朝廷還可暗中向降軍提供糧草,前提是史思明必須交還北方占據(jù)的城池,并將所有降軍遷移至長安附近的蒲州。</br> 史思明知道李亨的意思,在李亨眼里,他和麾下的叛軍就是一顆棋子,一顆牽制安西軍的棋子。</br> 安西軍的存在已經(jīng)嚴重威脅了李唐的社稷,大唐天子都在安西軍的虎口邊,隨時能將他一口吞下,天子必須自救。</br> 自救需要幫手,史思明的五萬叛軍便是李亨的幫手。</br> 之所以允許他留下五萬兵馬,這個數(shù)字想必也是經(jīng)過君臣商議過的,數(shù)字非常嚴謹。五萬之數(shù),不會影響朝廷大局,同時也能對安西軍造成威脅,如果配合各地藩鎮(zhèn)大軍,除掉安西軍問題不大。</br> 對李亨打的主意,史思明清清楚楚,但他根本不在乎。李亨有李亨的算盤,史思明也有自己的謀算,互相利用的關系,就看誰的道行高。</br> 只是令史思明有些不安的是,率領叛軍開拔黃河北岸的路上,斥候來報,大軍后方有一萬余騎兵遠遠跟綴,看那支騎兵的旌旗,應是安西軍所部,而前幾日史思明又聞報,安西軍忽然從長安開拔,兵分幾路向西南北三個方向行去,沒過多久,這三支兵馬卻突然在黃河南岸洛陽城附近集結。</br> 這個消息令史思明非常忐忑,看這架勢,安西軍分明是沖著他麾下的五萬叛軍來的,問題是,朝廷和天子已經(jīng)答應了叛軍的歸降,嚴格說來,叛軍從晉陽城出發(fā)那天算起,史思明和麾下將士已經(jīng)是朝廷的兵馬,不能再以“叛軍”稱之,顧青難道敢殺降不成?</br> 他在朝堂的權勢已囂張至此了么?</br> 史思明猶豫好幾天了,李亨有他完整的計劃,史思明也有自己的完整計劃,可兩人都沒想到顧青居然不按套路出牌,竟敢私自調(diào)兵殺降,這個舉動出乎李亨和史思明的意料,完全破壞了二人的計劃。</br> 而史思明也在猶豫,究竟該不該與安西軍交戰(zhàn),或者……向長安的天子求助?</br> 一旦與安西軍交戰(zhàn),那么降軍便不再是降軍,而是叛軍,所謂的“歸降”也就無從說起,顧青掌握了長安城,是非黑白任由他說,更重要的是,史思明很清楚,麾下的五萬叛軍不可能是安西軍的對手。</br> 當初潼關之戰(zhàn),叛軍出兵十萬都被安西軍打得灰頭土臉,還被安西軍陣前斬了大將安守忠。</br> 如今叛軍只有五萬,更不可能是安西軍的對手了。</br> 所以眼下的形勢很嚴峻,安西軍已擺出交戰(zhàn)之勢,而對史思明來說,做出迎敵的決定非常艱難,勝率太低了。</br> “來人,傳嚴莊,馮羽二人來見我。”史思明吩咐道。</br> 安慶緒被史思明絞殺后,在晉陽城內(nèi)對忠于安家父子的舊部進行了血腥清洗,許多將領被史思明毫不留情地殺掉。</br> 而原本忠于安家父子的嚴莊算是非常識時務的,在安慶緒暴斃的消息剛傳出宮外時,嚴莊便立馬察覺到與史思明有關,而且也預料到史思明接下來的清洗動作,于是嚴莊果斷決定投誠,馬上進宮向史思明跪拜并發(fā)誓效忠。</br> 嚴莊與別人不同,當初他曾是安祿山麾下第一謀士,在軍中有著非常高的威望,不到萬不得已,史思明也不愿殺他,怕引起將士內(nèi)亂嘩變,于是史思明欣然接受了嚴莊的投誠,并委以重職,仍以謀士待之,軍國大事皆與嚴莊和馮羽二人商議。</br> 嚴莊和馮羽很快騎馬趕到史思明的中軍,三人并肩騎行。</br> 史思明看著冬末仍然蕭瑟的景象,嘆了口氣,道:“二位,如今情勢有變,長安城中權臣一手遮天,天子勢微,我等歸降朝廷一事怕是有了變故。”</br> 嚴莊很本分地不發(fā)一語,只是飛快地瞥了馮羽一眼。</br> 雖然史思明待嚴莊以謀士,但嚴莊很懂分寸,他是剛剛從另一個陣營投靠過來的,論遠近親疏,遠不及史思明與馮羽的多年交情,所以通常嚴莊都將出風頭的機會讓給馮羽。</br> 馮羽目光閃動,輕聲道:“大將軍,不知有何變故?”</br> 史思明陰沉著臉道:“近日聞報,安西軍數(shù)萬大軍在黃河南岸集結,來意非善,似有聚殲我軍之勢。”</br> 馮羽愕然道:“我等已向大唐天子投降,條件都談妥了,顧青為何要聚殲我軍?”</br> 史思明哼了一聲,道:“顧青自然也看出了大唐天子的打算,想要在各地藩鎮(zhèn)節(jié)度使率軍赴京勤王之前,將針對安西軍的敵人逐一擊破,首先便對咱們動手了。”</br> 馮羽頓時露出怒容,道:“這也太不講規(guī)矩了,我等誠心投降朝廷,難道顧青又要將咱們逼反么?大將軍,咱們也不怕,擺開陣勢跟他戰(zhàn)一場!”</br> 史思明惆悵道:“打不過……”</br> 馮羽:“…………”</br> 英雄氣短,實力不如人,奈何。</br> 史思明憂郁的目光望向嚴莊,道:“嚴先生可有高見?”</br> 嚴莊見史思明主動問起,這才開口道:“大將軍,下官以為,安西軍來意不善,我軍既無法正面相抗,不如遠避為上。”</br> 史思明嘆道:“遠避?又回到晉陽么?”</br> 嚴莊道:“不一定去晉陽,總之我軍不可南渡黃河,否則必有傾覆之禍。”</br> “大唐天子那里,我該如何交代?”</br> 嚴莊淡淡地道:“天子勢微,權臣當?shù)溃藭r投降朝廷不是好時機,不如擁兵自重,與大唐南北分治,留出時間讓天子和顧青之間解決事端,無論誰勝誰負,我等只要擁兵在手,勝利的那個為了大局都會拉攏咱們,如今天子與顧青正各自圖謀彼此,我等不宜參與。”</br> 史思明點頭:“道理沒錯,但我們已與天子有了約定,此時若反悔折回,天子若生雷霆之怒,索性命顧青先將我們殲除,豈不是自取滅亡?讓安西軍與我軍互戰(zhàn),天子樂得坐山觀虎斗,對我對顧青皆非好事。”</br> 嚴莊道:“大將軍所慮有理,可是如今只有這兩條路可選,要么南渡,與安西軍正面交戰(zhàn),要么回北方,仍然要冒著被安西軍進攻的風險,大將軍請自斟酌決斷。”</br> 馮羽目光一陣閃爍,許久沒說話。</br> 直到史思明的眼神瞥向他時,馮羽才遲疑著道:“大將軍,有件事似乎咱們都忽略了……”</br> “何事?”</br> “安西軍在黃河南岸集結,看起來非善意,可是誰知道顧青究竟是什么意思?若他根本沒有聚殲咱們的打算,而是另有所謀,這個誤會豈不是鬧大了?”</br> 史思明哼道:“顧青非愚蠢之輩,除掉我們這五萬兵馬對他只有好處,沒有壞處,他在黃河南岸集結安西軍,除了對付我們,還有別的目的嗎?”</br> 馮羽笑了笑,道:“大將軍所言有理,但一切都只是咱們自己的猜測,如今舉世皆知咱們投降了朝廷,‘殺降’可是大忌,天下人若知,必會口誅筆伐,顧青為何要冒此大不韙非要在黃河邊聚殲咱們?就算他真想除掉咱們,等咱們大軍到了蒲州再率軍擊之不是更合適?所以,下官以為,安西軍集結南岸不一定是為了除掉咱們。”</br> 史思明心中一動,仔細琢磨,覺得馮羽所言似乎有幾分道理,于是笑道:“馮賢弟之見倒是頗為新穎,依你看,接下來咱們該如何行止?”</br> 馮羽沉默片刻,輕聲道:“下官以為,不論安西軍來意是善是惡,首先咱們要知道顧青的用意,不如派出使臣,南渡黃河去安西軍大營求見顧青,誤會也好,敵意也好,當面問個清楚,若安西軍果真是沖著咱們來的,有了確切的答案,咱們再另謀打算,如何?”</br> 史思明思慮半晌,覺得馮羽的主意算是非常穩(wěn)妥的,弄清楚了顧青的意圖,才好做出應對之策,若連人家的意圖都不清楚就稀里糊涂打起來,未免成了千古笑柄。</br> 望向嚴莊,史思明笑道:“嚴先生覺得如何?”</br> 嚴莊想了想,道:“馮相所言,不失穩(wěn)妥之策,下官以為可也。”</br> 史思明又道:“派誰為使臣南渡求見顧青呢?此人必須有勇有謀,心思靈巧機敏,又能言善道……”</br> 嚴莊目光一轉(zhuǎn),指了指馮羽笑道:“大將軍,下官以為人選就在眼前,馮相有勇有謀,跟隨大將軍多年,為人忠心又能干,馮相若為使,豈不是正合適?”</br> 史思明頓時意動,神情明顯深以為然。</br> 馮羽差點笑出聲來,但表情卻露出惶恐驚懼之色,連連擺手道:“大將軍,下官可不行,下官不過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之人,無膽又無勇,資質(zhì)更是平庸,豈敢應此大事。”</br> 史思明大笑道:“馮賢弟莫謙虛了,這幾年看你治理大燕的手段,分明老辣得很,正如嚴先生所言,賢弟有勇有謀,機敏靈巧之極,以你為使,定能探出顧青的用意。”</br> 馮羽仍使勁搖頭,非常恰當?shù)芈冻鰬峙轮?,道?amp;ldquo;不可不可,大將軍,下官膽子小得很,萬不敢入敵軍大營為使,下官怕折了大將軍的威風……”</br> 史思明沉下臉道:“不過是去問顧青幾句話而已,推托個甚!就這么決定了,予爾五十騎,一個時辰后脫離大軍率先南渡,問完了話就回來,這是軍令。”</br> 馮羽一愣,只好一臉不情不愿地應下,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垂頭半晌沒說話。</br> …………</br> 兩日后,顧青正在帥帳的沙盤上推演戰(zhàn)事,帳外韓介來報,大營外有人求見,據(jù)說是叛將史思明之使臣,特意南渡來大營求見顧郡王。</br> 韓介稟報過后,一臉古怪地忍著笑,說那位使臣名叫馮羽。</br> 顧青驚愕地睜大了眼睛,震驚地反復問了韓介好幾次,直到確定對岸來的使臣確實是馮羽后,顧青癱坐在帥帳內(nèi)半晌沒回神。</br> 史思明這特么的是什么騷操作?居然把馮羽派來當使臣……</br> 以后史思明大約就會明白,這個決定實在是折陽壽啊。</br> 問清了馮羽只帶了五十騎后,顧青當即下令,召史思明使臣入營,另外下令調(diào)集一千將士在大營內(nèi)列陣,對馮羽擺出要殺他的架勢,不管怎么說,架勢要擺足,在外人面前不能對馮羽太友好,否則他回去解釋不清。</br> 一千安西軍將士迅速在大營內(nèi)列隊,人人披甲刀劍出鞘,面色不善地盯著大營轅門。</br> 馮羽和身后的五十騎就這樣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走入大營內(nèi),馮羽的演技很精湛,一邊走一邊哆嗦,走幾步膝蓋還情不自禁地軟一下,打個趔趄,被自己帶的騎士扶住才勉強能行。</br> 一直走到大營中軍帥帳前,韓介大馬金刀地站在帥帳門口,眼睛看都不看馮羽,卻朝他身后的五十騎喝道:“爾等去左側(cè)營帳休憩,未得郡王殿下召喚不得出營帳一步,違者斬!”</br> 五十騎低眉順目地應了。</br> 韓介又瞥向馮羽,冷冷地道:“你便是史思明的使臣?叫什么名字?”</br> 馮羽陪笑行禮:“下官馮羽,奉史大將軍之命,求見顧郡王殿下。”</br> 韓介冷傲地仰起鼻孔,道:“在顧郡王面前,史思明也配稱‘大將軍’?烏合之眾而已。”</br> 馮羽謙卑地笑,沒敢吱聲。</br> 五十騎見馮羽在安西軍大營內(nèi)如此忍辱負重,紛紛朝他投去敬佩和悲壯的眼神,然后在親衛(wèi)的帶領下,五十騎老老實實地跟在身后,走向指定的營帳。</br> 直到五十騎消失在帥帳附近,馮羽才朝韓介露出真誠的笑容。</br> “韓將軍,久違了。”</br> 韓介也迅速換下冷傲的嘴臉,朝馮羽躬身一禮,道:“馮賢弟,快入帥帳,郡王殿下對你想念之極。”</br> 掀開帥帳門簾,馮羽迎面見到顧青那張熟悉而激動的臉。</br> 二人對視,還未開口便紅了眼眶。</br> “顧阿兄,我……回來了。”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