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五十八章 亢龍有悔
春天的風(fēng)微涼,吹拂在臉上帶著冬末的冷冽,還有一絲明媚的希望。</br> 城外的十萬難民已經(jīng)開始遷離,關(guān)中河南兩道各州縣首官帶著差役親自來長安城領(lǐng)人,戶部將難民按原籍劃分,每個州縣各領(lǐng)一部分難民。</br> 早在冬天的時候,顧青未雨綢繆已下令各州刺史和各縣縣令在所轄之地發(fā)動徭役,為難民們蓋好了簡易的房屋。</br> 事出倉促,房屋當(dāng)然蓋得不如人意,大多是只有一個木頭屋頂,而四面敞風(fēng)的窩棚,這是沒辦法的事,大唐從朝堂到地方,官員行政執(zhí)行能力和效率不算太高,經(jīng)過了盛世奢靡浮華的官員們已漸漸不再務(wù)實,做事拖沓也在情理之中,能做到如今這模樣已經(jīng)很不錯了。</br> 由于戰(zhàn)亂離索,關(guān)中河南空置下來大量的土地,雖說中途出了點小風(fēng)浪,一時不察被皇子公主們?nèi)φ剂艘恍?,隨著永王的首級落地,皇子公主們也老實了,非常主動地交出了圈占的土地。</br> 皇子公主們?nèi)φ嫉耐恋夭恍?,安置十萬難民綽綽有余。</br> 土地交還給官府,各地州官大松了口氣。州官有些與皇子公主們有勾結(jié),也有看不順眼的,不管怎樣的關(guān)系,在顧青的高壓命令下,沒人敢再拿土地開玩笑,紛紛答應(yīng)安置難民。</br> 平心而論,州縣有了新的勞力,治下空置的土地有人耕種,對州縣官員來說其實是好事,至少每年向朝廷交的賦稅也看得過眼了。</br> 顧青收回皇子公主的土地?zé)o疑得罪了很多人,擋了很多人的財路,但在如今的朝局之下,那些主動交還土地的人也只能敢怒不敢言,天大的怨恨都暫時忍下來,每個人都清楚地察覺到,天子與顧青的決戰(zhàn)快開始了。</br> 是天子誅除權(quán)臣,還是權(quán)臣篡奪江山,成敗只在一戰(zhàn)。</br> 如此詭異的氣氛里,即將來臨的君臣之戰(zhàn)勝負未知,這個時候的朝臣和權(quán)貴們都非常理智地保持了沉默。</br> 長安城外的泥濘路上,顧青站在路邊,注視著一群群蹣跚而過的難民。</br> 難民們已有了安置,州官們紛紛來領(lǐng)人,城外聚集了小半年的難民今日終于離開了難民營。</br> 每個難民臉上布滿饑色,面色菜黃,腳步蹣跚,可他們的眼睛卻閃閃發(fā)亮,每個人的眼睛里有一種名叫“希望”的東西在璨然生輝。</br> 此地而去,未來的生活或許不會太美好,或許仍有饑餓和災(zāi)荒,或許仍吃不飽肚子。</br> 但是,他們有家了,有奔頭了。</br> 州官們早幾日便在難民營中來回巡梭,他們告訴難民,顧郡王頒下了政令,往后三年可免賦稅徭役,人到了地方便馬上發(fā)下糧種,莫誤了今年的春播。</br> 朝廷三年不收賦稅,對難民來說是天大的好消息,三年的時光,不懶惰的話,足夠恢復(fù)一個家庭的元氣,甚至略有存余,這場由戰(zhàn)亂引起的家破人亡背井離鄉(xiāng),終于結(jié)束了,朝廷有賢臣,他們在竭盡全力地恢復(fù)民生,讓百姓們繼續(xù)安享太平日子。</br> 這位顧郡王,委實不賴,戰(zhàn)亂之后,朝廷里能出這樣一位賢臣,是天下百姓的福氣。</br> 顧青含笑站在路邊,看著難民們從面前路過,有些感恩的難民經(jīng)過顧青身邊時忽然停下,然后恭敬地向顧青雙膝跪拜,虔誠感激之態(tài),如奉神明。</br> 顧青忙著還禮,忙著攙扶起體弱的老人和孩子,也忙著婉拒難民們要為他立長生牌位的請求。</br> 站在泥濘的路邊,顧青的心情從未有過的踏實滿足,民心或許愚昧,或許險惡,但人心都是知道好歹的,在普世的價值觀里,“善良”是永恒的主旋律,從古至今皆是。</br> 絕大多數(shù)人都明理,知道誰是恩人,誰是仇人,無力報恩便雙膝跪拜一次,算是還了顧青維護百姓之情。</br> 整整站了兩個多時辰,十萬難民仍在源源不斷地成群離開。</br> 顧青有些腿酸,于是帶著韓介離開了泥濘的土路,往城內(nèi)走去。</br> 回去的路上,韓介神情興奮不已,搓了搓手道:“王爺,做好事的感覺真不錯,往后末將可要多做一做,看著今日百姓們對王爺虔誠膜拜的模樣,實在讓人振奮,末將也打算多存些銀錢,將來回家鄉(xiāng)后鋪路修橋,也享受一下鄉(xiāng)民對我膜拜的感覺……”</br> 顧青笑了笑,道:“施恩求報是偽善,你的善良目的不純,為的是顯擺,論功德的話,大抵下一世還是會投個人胎,但進了閻王殿免不了被判官抽耳光……”</br> 韓介咧嘴笑道:“王爺說得好像跟閻王商量好了似的……末將雖然心存顯擺,但至少好事還是實實在在地做了,做了好事還要被判官抽耳光,未免過分了吧?”</br> “所以我說了,你下一世還會投人胎,不會淪入畜道,偽善也是善,無論你的目的是什么,至少百姓們確實得到了好處,你也確實施了恩惠,對于一個凡人來說,已經(jīng)很不錯了。”</br> 韓介忽然笑道:“王爺活萬民于天下,您若百年以后,不知地府如何評判您今生的功德,至少會給您封個神仙吧?”</br> 顧青停下腳步,認真想了想,緩緩道:“不詬不凈,有善有惡,心中有佛,普渡眾生,心中亦有魔,殺虐萬千,我這樣的人,功過很難評說,若來生仍生而為人,我只愿做個平淡安寧的平凡人,遠離朝堂,遠離是非。”</br> 韓介搖頭:“王爺,末將跟隨您多年,您做的每件事末將都看在眼里,您是萬家生佛的菩薩,心中縱有魔,亦是菩薩的雷霆霹靂,只為喝醒眾生,您百年以后一定會被封為神仙,享人間萬世煙火供奉。”</br> 顧青失笑:“跟我多年,打架的本事沒見長進,馬屁倒是拍得越來越嫻熟了。”</br> 韓介挺起了胸膛,道:“末將打架的本事也沒丟下,若有機會,王爺可親眼見見末將以一敵萬的豪氣。”</br> …………</br> 回到城內(nèi),走在人流如潮的大街上,顧青腳步愈發(fā)緩慢,他深深吸著氣,享受久違的人間煙火味道,常年不是在打仗就是在朝堂與人勾心斗角,他都不記得多久沒有像個普通人一樣自由自在地走在大街上了。</br> 今日的顧青只穿著常服,身后的親衛(wèi)們也都是常服家丁打扮,走在長安大街上一時倒是沒人認出他來。</br> 正在享受自由的感覺時,顧青忽然聽到街邊一位擺攤的老者用蒼涼嘶啞的嗓音低喝:“卜卦問吉兇,測字見貴賤——”</br> 顧青不經(jīng)意地一瞥,見這位算卦的老者穿著粗布長衫,一雙眼睛黑少白多,老邁的臉上如橘皮般處處褶皺,擺著的攤子前豎著一面旗幡,上書“鐵口直斷”四個大字。</br> 顧青哂然一笑,對于街邊算卦,他向來是不大信的,于是打算邁步繼續(xù)前行。</br> 算卦的老者卻叫住了他:“這位郎君生得好相貌!”</br> 顧青停下腳步,哭笑不得道:“我?我這一臉不高興的模樣,你從哪里看出‘好相貌’了?”</br> 老者搖頭,捋須嚴(yán)肅地道:“郎君此言差矣,所謂‘不高興’不過是凡人有眼不識金玉,郎君之相貌卻是正經(jīng)的王者之相,老朽若說錯一個字,愿將大好頭顱雙手奉上。”</br> 顧青失笑道:“算個命而已,算錯了也沒必要送人頭。”</br> 老者道:“郎君若有暇,何妨坐下一敘,讓老朽給您算算前世今生?”</br> 說起前世今生,顧青心中一動,然后鬼使神差地坐了下來。</br> 身后的韓介本想阻攔,見顧青已落座,也不便壞了王爺?shù)呐d致,只好朝后面使了個眼色,十余名親衛(wèi)跟了上來,分散在顧青四周,狀若悠閑地來回閑逛,可他們的活動范圍卻非常老練地封鎖了顧青身前身后的丈許范圍。</br> 顧青坐在卦攤邊淡淡一笑,道:“既然老人家有興致,不妨為我一算,若算得準(zhǔn),卦金少不了您的。”</br> 老者笑了笑,道:“老朽算卦不全為了卦金,只重‘有緣’二字,郎君今日與老朽有緣,所以老朽才叫住您。”</br> 顧青含笑道:“敢問如何算法?”</br> 老者遞過一只竹筒,又朝竹筒內(nèi)塞了數(shù)枚銅錢,道:“請郎君搖爻,老朽師承文王卦宗,銅錢數(shù)枚可知吉兇。”</br> 顧青執(zhí)竹筒隨意搖了幾下,然后朝桌上一攤,數(shù)枚銅錢頓時掉出竹筒,分散在桌上不同的方位。</br> 老者的眼睛似乎有些不靈光,鼻子幾乎貼到桌上才看清銅錢的正反和方位,然后取過一枚銅錢用拇指和食指反復(fù)摩挲,眉頭漸漸皺了起來。</br> 摩挲半晌,老者放下銅錢,悠悠道:“不知郎君想問何事?”</br> 顧青想了想,道:“問國運,可卜否?”</br> 老者一驚,抬頭再次打量顧青,見顧青雖然身穿常服,但氣度不凡,軒昂淡然,眉宇間起伏竟似山巒河海,有氣吞天下之氣勢。</br> 老者目光閃動,隨即苦笑搖頭:“恕老朽才疏學(xué)淺,以老朽生平之能,算不出國運氣數(shù)。”</br> 顧青哈哈一笑,道:“既如此,那就問問我個人的吉兇吧。”</br> 老者點點頭,指著桌上的數(shù)枚銅錢,道:“郎君可知您剛才搖出來的是何卦象?”</br> “正要請教。”</br> “是乾卦,《易》曰:第六爻,上九,亢龍有悔。”</br> 顧青哦了一聲,道:“不知何解?”</br> “乾卦到了第六爻,已是上無可上,巔峰之位也,是以稱為‘上九’,‘亢龍’便是郎君如今的極致之位,恕老朽直言,郎君應(yīng)是人臣之巔的位置,進無可進,退亦有災(zāi),處于這個位置的人,雖然地位已崇高至極,但其實內(nèi)心是最彷徨的,一步踏錯便是萬丈深淵。龍若飛得太高,難免招來災(zāi)禍,故而需要戒驕戒躁,凡事三思而行。”</br> 老者捋了捋胡須,緩緩道:“從卦象上看,郎君雖然風(fēng)光至極,然而實則危機四伏,災(zāi)禍隱于內(nèi),似有刀兵之厄,又有血光之災(zāi),此為郎君命中注定的一道劫,若能安然度過,此生富貴不可言,若不能度過,不但尸首難全,更會遺臭萬年……”</br> 顧青仍然淡定,神色如常,旁邊的韓介卻實在忍不住了,怒喝道:“放屁!你這老神棍膽敢欺到我們頭上,什么災(zāi)禍,什么厄運,你在咒我們嗎?滿嘴噴糞的狗奴,信不信我砸了你的卦攤!”</br> 老者神色不慌不忙,捋須道:“郎君,忠言逆耳,老朽生平算過無數(shù)卦,從來不會光揀好聽的說,旗幡上的‘鐵口直斷’可不是虛妄,而是受恩之人所贈,如若郎君不信,便當(dāng)今日你我未曾相識。”</br> 顧青打量老者半晌,忽然笑了,笑得非常燦爛:“我當(dāng)然信,老人家沒說錯,我此刻確實是危機四伏,似有刀兵之厄。”</br> 老者也笑了:“你如何知道的?”</br> 顧青悠悠道:“老人家會算卦,我信,但老人家除了算卦,恐怕還有別的特長,你的右手拇指和食指第二指節(jié)老繭頗厚實,而恰好我在軍中待過幾年,知道第二指節(jié)有老繭的人,都是用慣了刀劍所致……”</br> 老者一愣,接著臉上迅速閃過懊惱之色。</br> 旁邊的韓介一驚,隨即不假思索地拔出刀來,雪亮的刀尖指著老者,大怒道:“好個狗賊,膽敢對郡王殿下圖謀不軌,兄弟們,護駕!”</br> 身后的數(shù)十名親衛(wèi)聞言紛紛拔刀,大街上的百姓一陣驚叫,然后拔腿就跑,很快顧青附近方圓的街面上變得空蕩蕩的,只剩下顧青和親衛(wèi)們與老者對峙。</br> 老者瞇起了眼睛,看似渾濁不清的眼睛里忽然暴射出精光,他的語氣也不再平和淡然,神情變得越來越陰沉。</br> 很難想象,一張普通的老臉竟能在瞬間轉(zhuǎn)換成截然不同的兩種表情,善與惡只有一線之隔。</br> 被親衛(wèi)們團團圍住,老者卻仍然不慌不忙,只是緩緩問道:“就憑兩根手指,你便知道老朽用慣了刀劍?”</br> 顧青笑道:“當(dāng)然不止,還有您算卦時的樣子,也是個大破綻。老實說,我已多年沒見過似您這般耿直爽快,對客人毫無遮攔的神仙級人物了,‘亢龍有悔’……哈哈,有意思,今日我若死在你的刀下,那才叫真的‘有悔’……”</br> 說完顧青神色一變,厲聲道:“韓介,殺了!”</br> 親衛(wèi)們轟應(yīng),然后一擁而上。</br> 誰知顧青話音剛落,老者卻忽然暴起身形,像一支離弦的利箭朝顧青射去,老者的手中,不知何時多了一柄寒芒畢射的匕首……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fēng)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fēng)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