逼迫
晚時的請安江意晚總算將禮行得尋不出半點錯處。
沈秋林也為之開心。
她下意識朝著娘親瞧去,想著娘親要是能像李嬤嬤一般夸表妹兩句就好了。
然而沈夫人表情凝結著,寂靜之下唯有輕淺的呼吸和噼里啪啦燃燒的燭火作響,竟瞧不出個是喜是怒來。
她打量著才跟李嬤嬤學了一天就大有所成的江意晚,不免懷疑之前怎么打都打不會是不是江意晚在故意氣她。
不然怎么李嬤嬤才教一天她就能將禮行的如此漂亮?
江意晚原本還有些期待舅母能順心,可四目相對間,她敏感的察覺到了審視與懷疑。
雖然她猜不透舅母在懷疑什么,但無疑這是一盆透心的涼水,無情的熄滅了她那一點可笑的期待。
十四歲,介于孩童與及笄之間。
是一個感官十分敏銳的階段,大量接收著與童年相反的信息,將過去的認知打碎并重建。
江家又是逢此變故,江意晚承受著父母雙亡的悲痛,如離開了大樹的落葉隨風飄零,寄人籬下被迫委曲求全,戰(zhàn)戰(zhàn)兢兢討好著陌生的親戚,心思就更加敏感。
這幾乎是致命的、難以撫平的影響。
人有時‘鈍’一些反而應了老話‘傻人有傻?!?。
她能夠察覺誰對她有敵意,有偏見,是真心還是假意,更能明白對方是在裝掩對她表露接納與關懷。
于是不得不清醒的,艱難的,認清現(xiàn)實。
將那些藏于心底隱秘的希冀徹底扼殺。
即便她甚至沒有指望過舅母待她如親女,或是毫無偏見與芥蒂的接受她這個肅州來的野丫頭。
只是以為,自己伏低順從至少能彼此相處的如尋常街坊一般,讓日子相安無事。
“好了,今兒就都留下一起用晚膳吧,我特叫廚房做了你們愛吃的?!?br /> 沈夫人移開目光,心中不喜江意晚太過聰明的模樣與眼睛,讓她有一種被看透了的感覺,很不舒服。
沈青松與趙、許兩家老友約著在外面吃酒。
丫鬟們端著盤子魚貫而入。
沈柏林愛吃蟹,廚房里便做了螃蟹清羹,還有一道羊蹄筍也是沈柏林最喜歡的。
蓮房魚包和水荷蝦兒是沈秋林的口味,沈夫人晚膳吃不多便只有小小一盤五味雞和小小的一碗銀耳羹。
江意晚看著端到自己面前的湯碗垂下了眉眼。
里面并不是她所喜歡的湯羹,而是她根本不能吃的七寶五味粥,且里面放了好一大把花生。
冬月是舅母派到她院子里的,知道她不吃花生,舅母便肯定也是知道的,那為什么還要端給她一碗滿是花生的五味粥?
還是說這是舅母的有意敲打?
她默默舀著粥避開了花生,舅母既都說了是特意做了每個人愛吃的,她這時候說自己不能吃便是當眾駁了舅母面子,再被人過度的解讀,說的話就要更難聽了。
要不尋個頭疼腦熱的借口回云水院?
沈夫人瞧見江意晚碗里只少湯水,花生果真是一個沒動,當下不悅的停了筷子用帕子擦了擦嘴巴。
“意晚,粥不合胃口嗎?前日子里聽說你吃得歡快,怎么將花生全剩下了。挑嘴可不成,這花生滋補,是要多吃些的好?!?br />
她心下不滿,想那肅州什么苦日子沒有,到了沈府里來卻養(yǎng)出來挑嘴的毛病。
江意晚眉心一跳,就知道事兒不簡單,到底是準備溜得晚了,便被逼到了左右為難。
話在嘴邊轉了又轉,她琢磨著是直說緣由還是讓局面好看一些,最終是顧著不想讓舅母難堪,道:“回舅母,甥女兒只是跟嬤嬤學規(guī)矩學得有些累了,這才吃不大下。”
她想的周全,但旁的卻未必領情。
沈夫人本就有意敲打她,自然是聽了只當她是謊話信口拈來。
“那也不能不用晚膳,便將粥都喝干凈了回去歇著吧?!彼M而相逼。
“…”
江意晚一怔,斂了聲。
話既然都到了這份上,干脆端起碗來用勺子避著花生將粥喝了大半。
“那甥女兒先…”她正要起身。
告退的話還沒說完,沈夫人不滿的眼神再次與她相撞,語氣也明顯漸涼。
“花生怎么全剩下了,還說是不挑嘴?”
繞來繞去怎么又繞到了她挑嘴上來!
將事情此時挑破到底能有什么好?難道非得要她當眾說出來她吃不得花生,給舅母難堪嗎?
就算是敲打也得見好就收不能自損八百吧。
且不說這件事她又要惹上一嘴是非,舅母也是要遭人閑話的,可為什么聰明如舅母卻執(zhí)意如此?
“舅母,甥女兒吃不得花生的,會長紅疹子呢。”江意晚想不通,她本來就因為應了二殿下一句‘好’,而惹上了口舌是非,如今事情傳出去又不知要成什么樣子!
舅母是出了名的禮教嚴明,在皇城中自有一番地位,可她呢?難道非要被碾死不可嗎!
但對此情此景,她反應的迅速,盡量將語調放得緩和,猶如同長輩親昵的撒嬌,只要大家彼此面上都好看此事便還有掀過的余地。
顯然,沈夫人并不想這樣做。
她再也坐不住的大怒:“莫為挑嘴找借口,無論江家還是沈家總也是要體面的,你不喜歡吃也罷,挑嘴便是挑嘴,怎可張口就胡謅扯謊!你這像什么樣子!”
她不信江意晚真的不能吃花生,湯都喝了,怎么偏花生吃不得?
精華全在湯里,要真的會起疹子那這湯她也不該喝。
可見不過是撒謊撒慣了罷了。
非得要好好治一治這丫頭刁滑的惡習!
她越看江意晚心中就越不痛快,將夫妻不睦也一并遷怒。
好像看到可憐相的婉姨娘,與自己離心離德的丈夫。
可為婦之德壓抑著她,她不能真的沖去與婉姨娘與丈夫廝打上一場,而江意晚這個甥女兒卻成了個極好的對象。
沈秋林見勢頭不妙忙放下勺子,好聲道:“娘,妹妹既然不能吃花生就不要吃了,何必為著這個生氣?!?br />
就算真挑嘴又能怎樣,她和兄長不也會挑嘴么?兄長不肯吃香菜,而她最討厭吃絲瓜。
怎么到了表妹這兒區(qū)區(qū)一個花生卻上升到了胡謅?
她覺著娘嘴上說都是為了表妹好,想讓表妹更好的立足,其實卻是因對肅州與武將的偏見便怕表妹給沈家招禍。
雖說原本她也是有此顧慮,所以七夕燈會不敢?guī)П砻枚喙洌蛇@慢慢多接觸著關系近了也就不那么覺著了。
表妹人是聰明的,這不已經(jīng)將禮數(shù)學會了嗎?
為什么娘還是處處不往好的想?
然而這話沈秋林沒法當眾說,只能勸。
“閉嘴,愈發(fā)沒有規(guī)矩,如今你也是膽大妄為,竟敢隨意打斷長輩訓話?!鄙蚍蛉司娴牡闪松蚯锪忠谎?,有種自家女兒被帶壞了的心焦。
女兒曾經(jīng)是多乖巧的性子,如今同江意晚呆久了不僅學會撒謊瞞騙,還不分是非,插嘴長輩。
“表妹,娘也是為了你著想,這花生對身體好。”沈柏林仿佛是唯一一個沒看明白情勢緣由的,稀里糊涂沒腦袋的反正順從自家娘就對了。
他壓根不明白這根本不是花生的問題。
沈秋林在桌下狠狠踢了沈柏林一腳,只恨娘怎么沒給她這兄長再多生一個腦子。
沈柏林被踢的一愣,正準備問沈秋林踢他做什么,就被沈秋林扯了一把袖子。
兩人壓著聲音咬起耳朵。
“兄長你不吃香菜不喜茄子還討厭豆腐,做甚的非要表妹吃下花生呢?”
這不是欺負人是什么?
“妹妹,你前兒可還因著挨了打不高興,這轉臉就同表妹穿起一條裙子,變臉的速度可不比變戲法的差,你若如此我可就不替你出頭了?!?br />
“什么替我出頭,原也不是表妹的錯?!?br />
說著沈秋林死死拉住沈柏林的袖子,告誡道:“你少說兩句,別再火上澆油。”
沈夫人正醞釀著如何訓斥江意晚,沒有注意到兩人的小動作,又或沒有心思此時與這倆孩子計較。
江意晚起身一禮,半屈身子規(guī)矩著微微垂頭:“舅母,甥女兒自幼便是吃不得花生的,并非借口胡謅?!?br />
“你還要將長輩當傻子戲弄?”沈夫人忍無可忍,她這小半生中見識過的唯有那妾室小娘、上不得臺面不入流的貨色,才會有如此刁滑的品行,沈、周兩家代代家風嚴明,斷不可在來日毀在這么個小兒身上。
哪怕今日要她做這么個惡人,也要保兩家清譽。
“既湯喝得,這花生便也吃得,我今日若不教你明白滿口謊話的代價便枉為你長輩一場!這花生便是治你這說謊的毛?。 ?br />
她憤然的一拂衣袖幾乎是昏了頭,不顧沈秋林的勸阻疾色吩咐道“來人,灌下去!”
于是三個丫鬟迅速上前,一左一右兩個于身后鉗制住江意晚的胳膊,而另一個端起湯碗來強硬的捏住了江意晚的下頜往下強灌。
江意晚掙扎著,湯汁順著下巴滴滴答答淋了一身,想她多年習武還不至于被三個丫鬟困住。
然而就在她抬腳朝那丫鬟踹去之時,卻聽沈夫人沉了聲音警告:“你膽敢在主院動手!”
“…”
是了,她今天一旦真的打了這三個丫鬟,以后就別想在皇城里呆。
無論事實如何,都不會有人在意她的死活,只會津津樂道,眾毀銷骨。
離了皇城呢?把她安置到鄉(xiāng)下的別莊看管起來,那一生便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了。
來日將她草草婚配,何時死了都不會有半點聲響。
江意晚被灌得嗆出了眼淚,絕望的明白了一個事實:沒有功名傍身,普普通通的一個女子就連名義上的親人都反抗不得,更何況是傳了幾百年上千年用以馴化的教條。
而功名,世道哪里容得女子得功名。
她不得不動起別的心思賭命,她若想擺脫這死局一般的命運,就必須要‘算’,要為自己以后籌謀。
“舅母…我沒有…撒謊?!?br />
大量的花生使得咽喉迅速水腫,心跳快得可怕,就好像被人將頭摁進了水里難以呼吸。
“意晚?”“表妹!表妹你怎么了!”
耳畔聲音飄忽著越來越遠,意識的朦朧使她感知不到身子的東倒西歪。
“冬月!去請郎中?。 薄翱烊フ埨芍?!”
桌椅發(fā)出急切的碰撞,連帶著湯碗摔了個粉碎。
嚇傻了的冬月終于回過神,提起裙角便直沖出沈府。
晚上的長街正是熱鬧,琳瑯滿目的夜市人潮擁擠。
“讓開!都讓開!救命?。 ?br />
她急得直掉淚,推推搡搡間“噗通!”一個趔趄摔倒在地,正驚了一匹行駛中的車馬,眼見就要被踏于馬下。
“吁!”
千鈞一發(fā)之際車夫大驚失色緊急勒住韁繩,伴隨著一聲嘶鳴迫得馬匹一頭撞向了無辜的小攤。
在一眾百姓驚恐的目光下,一把折扇輕輕地挑開了車簾,嚇得冬月眼前一黑一頭磕在地上,便見了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