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意晚沒有與沈夫人對視太久，借著不適微微屈下身子，捂著心口悶悶咳嗽便自然的錯開了眼眸，夜風中咬牙強忍顫栗。

　　脖頸又癢又腫，但若忍不住撓了一下便還會想再撓第二下，控制不住非得留下個疤不可。

　　沈秋林立刻解了自己的披風與她裹上，心疼道：“妹妹說得有理，如今是打也打了，不若再扣兩三個月的月錢以作懲戒便是，想她們此后定再不敢如此。不過一切還是但憑爹爹娘親決斷，女兒就先扶妹妹回屋內躺著了?！?br />
　　她可‘不敢’再多嘴‘指手畫腳’，總歸又沒人聽還要扣頂不孝的帽子，實在是令人疲倦。

　　沈青松后知后覺今晚吵的過于失態(tài)，也沉了氣連連應和：“嗯，好，好，快先歇著吧，剩下的事都去主院說，好了走走走，莫在這兒擾了晚晚休息。”
　　沈夫人也收斂起了冷臉，堆起關切的笑來對江意晚道：“好孩子，剩下的我和你舅舅處理，快好好歇著吧?！?br />
　　話語間微妙的親近了許多。

　　江意晚沒有絲毫驚訝也沒有什么欣喜，只裝作是一如往常。

　　“甥女兒/女兒告退?！?br />
　　沈秋林一手護在她肩頭，一手扶在她腰處，兩人同時頷首行過了禮。

　　臨走前江意晚朝著冬月和春桃方向關切的望了一眼，在冬月千恩萬謝中壓抑在心口的陰霾終于清散開一些，不枉她將計就計謀算一場，事情的第一步算是成了。

　　她不是那以德報怨的圣人，此番求情就更不是出于仁善而大度的寬宥。
　　正相反，冬月表面伺候她實則背后卻是舅母的眼線，一仆二主，如今遭了責罰是應當?shù)模@就是應付的代價。
　　所以她才等了那么久才出來阻攔，讓兩人都挨夠了打。
　　不過這件事究其源頭是誰大家都是心知肚明，可難道還真的去問責舅母嗎？

　　自也是不成的。

　　春桃冬月就是這件事最終要推出來的替罪羊罷了。

　　進而她才站出來出言保下春桃與冬月，為的便是今后能在這府中有能為她所用之人。

　　畢竟是棋行險招的賭命，不定真將自己折進去，若只為了讓舅母收斂一二那未免太自損一千傷敵八百，實在劃不來。

　　最重要的是要利用一切局勢為未來籌謀。

　　她從來沒想過自己有朝一日也會動這些心思，去設計，去算。
　　然而皇城里的一切都在推動著她，若不想盡辦法為自己謀劃，那么等待她的只有郁郁一死。

　　若謀劃一場，不成，是死。
　　不謀劃一場，順從，還是死。
　　那她為什么不試一試那一絲‘成’的可能呢？
　　左右自己也就這么一條命。

　　故而她清楚的想過，冬月能夠被輕易下令發(fā)賣足見她不是舅母心腹程度的丫鬟。
　　聰明、善良，年歲也不過十九，沒有老仆的刁滑與情誼，經了此遭心中自會想明白之后再跟著舅母她也混不出個出路，犯錯就是個會被隨便發(fā)賣的待遇，而忠誠于她反而能搏一搏。
　　而春桃是舅母的貼身丫鬟，倒不指望能對她有什么感恩而忠心，也盼她只要領情就可。
　　如此她的日子與以后的路才更好走，不再是孤身一人。

　　恩威并施，這是馭人之術。

　　有時不拼一拼闖一闖便不知哪一道是生門哪一道是死門。

　　沈青松和沈夫人此時都已冷靜了下來，瞧著沈秋林與江意晚回了臥房，兩人也不再吵鬧，著手收拾殘局讓該閉嘴的閉嘴。

　　只是，府中人口眾多，光是那仆婦倒桶夜香的功夫就將八卦聊了出去，封是封不牢的。
　　百姓們的茶余飯后注定是要再添一段樂子。
　　但這些就不是江意晚管得了的了。
　　嚼舌根是人的劣根性，且民眾往往不愿去分辨，不愿去細思，只人云亦云稀里糊涂的聚眾狂歡。

　　是非對錯無人在意，正如那些對她惡意的揣測與散播，如今不過是顛倒過來罷了，人言可畏，以流言傷人自也會被流言所傷。

　　可這也沒什么好感到快意，如今她與沈家命運相連，雖然沈家‘好’她未必能沾光，但沈家若‘差’她卻必然要連著倒霉。

　　江意晚腦袋里默默想著今晚的所有事，由沈秋林攙扶著躺回了床上。

　　沈秋林為她細心掖好被角，柔聲叮囑道：“好好休息，等你好了我便帶你出府好不好？”

　　雖然只相差一歲，但接二連三的事情使得沈秋林對她頗有一種對小孩子的憐愛。
　　也有幾分清楚母親心思而催生的愧疚。

　　想表妹孤身一人在這皇城中，能依靠的也只有他們，結果又是不準出府門，又是挨打手板，還被編排許多難聽話，如今被強灌不能吃的東西險些就要喪命，倘若姑姑與姑父還在世該有多心疼？

　　又倘若將心比心，來日成家，她也定舍不得如此對自家孩子。

　　可沈家卻是這么對表妹的。

　　“好?！苯馔砼纹鹦恚谴蛐牡赘兄x沈秋林，奈何聲音啞的已不成調，腦袋也昏昏沉沉疼的厲害。

　　沈秋林聽著就更憂心不已，忙輕輕地拍了拍她的手背“快別說話了，莫傷了嗓子?！?br />
　　隨著房門關掩，世界終于又陷入了一片寂靜。

　　如今一睡日上三竿都沒人催促。

　　請安免了，禮儀課也是隨之停了許多天，只叫江意晚先好好養(yǎng)病。

　　冬月被責打的皮開肉綻，估摸著沒個一月半月是養(yǎng)不好，但萬幸好歹是被留了下來沒有被發(fā)賣。
　　貼身的丫鬟又添了一個叫春月的小姑娘，除了伺候江意晚起居連帶著還要照顧一二冬月，人不大，但做事十分認真。

　　繁華的皇城祥和之下暗流涌動。

　　噼里啪啦聲中夜空炸開絢爛的煙花，考績一事在安王的推動下總算促成了宴應淮負責。

　　宴應淮猛松一口氣，心中正是得意。

　　沒承想最后這件事還是落到了自己手里，于是在宮外悄悄設宴與幕僚對桌長談，計劃要狠狠挫一挫安王。

　　晏易難于樓下經過，擠身進斗蛐蛐的人群中，掏出了自己的白玉罐。

　　路人紛紛開始下注，圍的長街水泄不通。

　　原是孩童間的游戲互圖幾塊飴糖罷了，但漸漸就成了千萬兩白花花的銀子，更暗藏比家勢比地位的較勁。
　　不過晏易難身份已是極貴，平民百姓間自沒有人同他較這種勁，大家都是為了賭銀子來的。

　　別看這小小一只斗蟲卻大有講究，更有價值千金，富貴人家甚至會專請技師飼養(yǎng)。

　　皮色要好，頭要大、項長、大腿粗且觸須直，這種蛐蛐才善斗。

　　撩撥蛐蛐的草亦分為三種：穿心草、長草峰短草峰，但說最佳是鼠須。

　　只見雙方各掏出一根穿心草撩撥，兩只個頭相當?shù)尿序星昂笃鸾?，斗志昂揚精神十足。

　　裁判數(shù)著時間一聲令下便將中間的擋板撤離，兩只蛐蛐蹦跶著，此起彼伏著以觸須互相刺探。

　　男子拎起一壇酒，快活的大笑：“哈哈哈哈真是快哉！原以為考績一事是沒戲了，到頭來卻還是落到了本宮手里；還好沒推著晏易難去做，不然豈不白白漲他的勢？真是天助我也！”

　　宴應淮難斂喜色，高昂著下巴滿心大業(yè)將成：“如今考績握在本宮的手里，本宮必要安王狠狠脫一層皮！”

　　幕僚看著春風滿面的宴應淮，淺笑后卻是認真將其打斷：“臣先恭賀殿下大業(yè)將成，這確實是個極好的機會。只是，殿下，若因小失大可得不償失。”

　　樓下，對方的蛐蛐率先發(fā)起了攻擊，朝著晏易難的蛐蛐糾纏過去，鋒利的口器撕咬著不死不休。

　　宴應淮沒有被潑冷水的惱怒，反而來了興致，如狐貍瞇起了狹長的眸子：“先生此話怎講？可是有何妙計？”

　　幕僚拱手一禮，緩緩道來：“殿下應知，考績的出發(fā)點雖是罷免那些無能的官員，實際上每層考核官員都牽扯著許多不可言明的交易，拼的是親疏貴賤，喜怒好惡?！?br />
　　“當權者不公不明，那么考績便會成為徇私、欺騙的憑借?！?br />
　　“親貴無能也可任官職，疏賤有賢能仍會慘遭罷免，難免巧詐橫生，真假不明。故而陛下最在意的便是這考核者要做到至公至明?！?br />
　　泛涼的夜風搖曳著燈火，只見晏易難的蛐蛐被撲倒，掙扎著不停蹬腿，盡管心有不甘可翅膀也被咬下了一塊，聲叫已然微弱，似乎是大局已定。

　　群眾們紛紛搖頭，直嘆可惜，各算著自己賺了多少賠了多少。

　　有人洋洋得意，有人哭喪著臉。

　　幕僚垂下頭將酒壇開封斟下一杯佳釀，一邊說一邊緩緩推至宴應淮面前，眼中笑意愈勝，雙雙勝券在握：“三殿下若只抓著安王不放，將己方捂的太死必會惹得陛下疑心?！?br />
　　“適當舍棄幾個不重要的棋子，反倒彰顯了殿下的至公至明，定能正中陛下心思令龍顏大悅，只要殿下成為了儲君，區(qū)區(qū)安王又何以為懼，自是想怎么收拾便能怎么收拾?！?br />
　　“…”

　　只是，輸贏一事只要不死又怎好定，頃刻間局面便可能扭轉。

　　原被逼的節(jié)節(jié)敗退的蟋蟀突然起勢。

　　“這是為三殿下的大業(yè)而犧牲，那些棋子應感到榮幸。”他諄諄善誘。

　　隨之爆出一陣歡呼，那一直勢頭迅猛的蛐蛐被扯斷了腿，晏易難的蛐蛐乘勝追擊，生是將剛剛還欺在它身上的家伙撕咬至肢解。

　　直待得其一動不動了無聲息，罐子里傳出高聲鳴叫宣告著最終的勝利。

　　實在驚心動魄。

　　晏易難悠閑地搖著扇子，意味深長的長嘆：“看來是本宮贏了?！?br />
　　“就按先生說的辦！”宴應淮應下。

　　賭銀盡數(shù)斂下，在荷包里鼓鼓囊囊的甚至發(fā)不出碰撞的聲響。

　　螳螂捕蟬，鷸蚌相爭，誰又好說贏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