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三)
“二殿下?!?br /> 江意晚驚詫間呼吸一屏。
今日宮中定是有設(shè)宴席,更莫說百姓都在街市上熱鬧,一般也不會往這邊走,二殿下怎么會這么巧出現(xiàn)在這兒?
她思索著,余光朝著晦暗的小巷深處望去,心中莫名的浮現(xiàn)一個猜想。
難道…他是專門尋來的?
可這個猜想反倒令她更迷茫起來,二殿下怎么會知道這件事?
那抹燈光越來越近,江意晚忙十分規(guī)矩的屈下身子行禮,微微垂下了腦袋。
好不容易學得禮數(shù)斷是不能再惹出禍來。
冰涼的耳墜兒貼著臉頰晃動,她目光盯著地面,視線里緩緩出現(xiàn)了一雙男子的腳尖。
晏易難走了過來,與她面對面。
但實在是她與他差了六歲,身高相差的不止一個頭,故而瞧她時他頭總要低下來些,而她這再一行禮就還要再往下低頭。
“起吧。”
他對虛禮素來是嫌麻煩。
多的是人面敬心不敬,做樣子的事又能代表出什么?
偏偏一個個的世家最在乎這些規(guī)矩,最要面上功夫。
即使彼此再不和睦禮數(shù)都要做得周全,實在是累人。
不待江意晚將措辭好的拜謝說出口,手中突然被塞進了盞兔子燈。
盈盈燈火落在她眼眸漾起一股暖意。
“沈大人在前面等你。”
晏易難并不是真的要聽她謝恩,而沈青松當然也不在前面。
他還在與趙、許兩家在醉香樓大醉酩酊。
不過是要帶她走而扯謊,江意晚亦知道他在扯謊。
小巷里那埋伏的身影朝里縮了縮。
大概沈柏林也想不到,自己費盡心思的這一場‘局’竟然會毀在晏易難手中。
感受著冰涼的指尖與她手掌短暫相觸,打散了江意晚的思緒。
于是她跟在晏易難后面,握著兔子燈又走回到了人潮擁擠的長街。
如今雖是入了秋,卻也不至于如此之涼,怎么他的手如此冰冷?
“殿下,你冷嗎?”
她記得前面店里有賣湯婆子,若是冷,她便去給他買一個揣著。
江意晚如此想著。
這可真是個樸素的答謝法子。
晏易難一怔。
原以為她會先問他怎么出現(xiàn)在那兒,又或者是沈青松在哪兒。
沒想到卻是問他冷不冷。
冷嗎?
他蜷了蜷手指沒有回答。
鮮少人知道他身子不好,因虛弱而渾身冰涼,每晚每晚都要喝藥,靠著甜食才能堪堪消解掉苦意。
而這一喝就是二十年。
更鮮少有人關(guān)懷他冷不冷。
上一次聽到這句話時已是十六年前。
他的生母,清美人。
母妃最怕冷。
卻死在了最冷最冷的冬天。
那年下了好大一場雪,大到足以掩蓋所有罪孽的血跡。
萬貴妃與熹妃聯(lián)合,朝堂上施壓,后宮中陷害。
父皇迫于朝勢大局下令將懷胎八月的母妃禁足,自以為這般是在保全她。
只要他不那么寵愛她,就不會招來禍患,讓她成為眼中釘肉中刺。
可是這一切都太晚了。
禁足后,殿里的宮婢被買通,炭火短缺,只有最差的木炭,燃起來便滿屋煙灰嗆鼻;月例克扣仍需討要許多次。
飯亦是餿的,如同是從泔水桶里舀出的一碗,卻是他和母妃全部的食物。
那些被授意的刁奴欺主,寒冬臘月里衣衫竟全要母妃挺著肚子去洗。
再后來,母妃病了,她腹痛不止說要生。
可是沒人去傳太醫(yī)。
于是他踏著沒過他腿肚子的厚雪沖去砸門,生生砸爛了一雙手,那門卻仍是紋絲不動。
他又踩著椅子試圖翻墻,然四歲的身板太過幼小,便是踮著腳也夠不到墻沿更莫說攀爬。
絕望之際終于想到墻邊還有一處狗洞,便什么都顧不得的拼了命用手去刨那無人清理的積雪,總算得以鉆了出去。
可雙手已經(jīng)凍得青紫又麻木,腿也好像不是自己的,腦袋昏昏沉沉間意識也開始迷離。
他不記得自己摔倒了多少次,連滾帶爬的好不容易去到太醫(yī)院,太醫(yī)全被調(diào)走,竟無一人當值。
最后自己不爭氣的昏死在雪地里,是被皇后的宮女所發(fā)現(xiàn)。
皇后聞訊再帶著太醫(yī)回去時母妃已經(jīng)難產(chǎn)而死,連著那個不知男女的孩子,生生是憋死在了腹中。
他甚至沒能見上母妃最后一面,聽聽她還有什么話要囑托。
就這樣被害死在那殘破陰冷的殿宇之中。
冷嗎?
好像是冷的。
只是實在太久了,久到他已經(jīng)顧不得什么冷不冷。
“殿下稍等?!?br />
江意晚提起裙角朝有賣湯婆子的店鋪跑去。
拜托掌柜灌好熱水,又買了個錦面絨里子的布套,既能持久保溫,揣手里又不至于太燙。
她將湯婆子遞向晏易難,道:“殿下揣上這個吧?!?br />
即便他不說,可寄人籬下造就出的敏感令她習慣捕捉旁人細微的情緒,故而也察覺到了晏易難那一絲隱而不談的心事。
想來還是冷的。
不然他大可以與她直說不冷,但卻選擇了沉默。
晏易難從思緒中剝離,回過神來,側(cè)頭望見的是一張稚嫩的臉,而那一雙眼眸清澈而誠摯。
望著遞來的湯婆子他沒有拒絕,面具遮擋了他的表情,只默默將手收緊。
一路無言,他在前走,而她跟在他后側(cè),始終保持不遠不近的距離。
最終到了馬車??康牡胤?,又回到了那條熱鬧的長街。
“順著直走,這回沈家那小郎君和女郎是真的在找你。”
晏易難停住腳,不便多送江意晚。
江意晚原本還想問一些事,可話到嘴邊卻改了想法。
無論殿下怎么知道的,又為什么會尋來,那又如何呢?
終究他又幫了她一次。
“多謝殿下?!鳖D了頓,繼而認真道:“幫了臣女三次。”
一次是流言,一次是郎中,一次是今天。
伴隨著接連不斷的‘砰!’‘砰!’聲,夜空中綻開絢麗的煙火,映亮了半邊天空。
“本宮紈绔之余偶也會想日行一善罷了,不必放在心上?!标桃纂y不以為意的調(diào)笑了一句。
更何況今日的事瞧她原本也不怕,本不用他摻合一場,就算他不幫,想來她打也打得過。
而他不過是臨時起意,想皇城里的生存法則她若真打上這么一場想來是不好收尾,又是大晚上,傳出去會非議她清譽。
畢竟是自己難得多管閑事救下來的,這才橫插了一手。
說著轉(zhuǎn)身登上馬車。
江意晚屈身恭送,馬車在視線中漸行漸遠,于是她挑著那盞兔子燈朝著前方走去。
晏易難閉上眸子小憩,感受著手中的溫熱傳遞向全身,竟是說不出的舒適,就好像那已結(jié)凍多年的冰河,突然暖出了一滴不易察覺的水。
手指舒緩地動了動,對外駕車的侍衛(wèi)吩咐:“去讓那些人好好溫習一遍,皇城根里天子腳下,擾亂治安,其罪如何?!?br />
“是!”侍衛(wèi)應道。
沈秋林著了急,疾跑著穿梭過人群忘記了貴女的禮儀,推搡間卻遇到了同樣焦急的冬月。
“冬月!表妹呢?你們怎么不在一起?”她一把扯住冬月的手腕。
而冬月見江意晚也沒同沈秋林在一起,頓時就急哭了:“嗚嗚嗚剛才有個人撞了奴婢,他一直擋著奴婢糾纏著不停道歉,奴婢好不容易推開了他,女郎就找不見了!”
聞言沈秋林心猛地咯噔一下:“你是表妹的貼身丫鬟,怎么能如此不當心!”
說著突然想到今晚沈柏林的反常,腦袋里迅速就轉(zhuǎn)了過來“阿兄,你,今晚的事同你有沒有關(guān)系?你不去和趙賢青許允德看雜技,非跟著我們?nèi)ゲ记f,出來就一直推著我走,讓我與表妹走失,你是不是故意的?!”
“我,妹妹,你怎么能這么想,那也是我表妹啊!”沈柏林磕巴了一下,有些心虛。
眼見著沈秋林急紅了眼,他也有些不知所措。
但想來只要能嚇唬得叫表妹學個乖,今后娘也就省心了…
他堅持的狠了狠心。
江意晚回的及時,她快步追趕上來“姐姐!冬月!”
沈柏林一怔,沈秋林和冬月大喜,同時出聲:“女郎!”“表妹!真是急死我了!都怪我不當心,你,你有沒有磕到碰到?”
江意晚拉住沈秋林的手,目光朝沈柏林望去,輕淺的一笑,笑得沈柏林直心慌。
這丫頭怎么跟沒事兒人一樣,頭發(fā)都沒亂一下?
“姐姐,我沒事的,既沒磕到也沒碰到,你瞧,頭發(fā)絲都沒掉一根,只是剛才人太多了罷了?!?br />
“方才聽表兄說要去贏花燈,我就順著去尋,到了地方卻沒找到姐姐與表兄,這才發(fā)現(xiàn)怎么冬月也不見了,又趕回來找,找了一圈怎么都找不到都打算回醉香樓了,好在表兄個子高,走在人群里打眼,我這才瞧見了追過來;想是人擠人的咱們互相走岔了。”
她故意的將沈柏林扯了進來,雖關(guān)于小娃娃和月桂巷子的事一個字都沒提,但卻字字句句都敲打在沈柏林心上。
于是他訕訕笑著,也應和了兩聲:“沒事就好,沒事就好?!?br /> 總有種被看穿了的感覺,渾身不自在。
雖然江意晚這么說,但沈秋林還在惱沈柏林,瞪去一眼,不悅道:“阿兄,方才若不是你一直推我,我們也不至于走丟,你還是快去瓦子看戲吧,莫再湊我們女孩子的熱鬧?!?br />
說罷帶著江意晚與冬月就走。
“咱們放燈去!”
江意晚也便作一禮告退,反倒是沈秋林與她嘀咕:“別搭理他,我瞧他今晚古怪的很?!?br />
江意晚笑了笑,真不知該說沈秋林太過了解沈柏林,還是該說沈柏林演技太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