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下的自由不是自由
趕路終究是不好受的,船上的無論是主子還是奴才基本都沒怎么出過遠(yuǎn)門,便是沈秋林一開始還能忍受,久了也有些萎靡不振。
尤其是整日整日里只能瞧到?jīng)坝康暮@?,怎么都看不見岸,難免害怕。
于是一日兩次的請安便免了。
改變的過程是對過往的切割,雖然初有成效,但沈夫人這段時間興致仍然不高,再加之暈船,頭便更是疼痛難忍。
她有些不甘心自己一生就這樣與沈家捆綁至死。
在她眼中,沈青松根本沒有做出什么犧牲,他既得到了周家的幫扶,又將心上人安置在了后宅,是真真正正的享了齊人之福。
可沈青松厭憎她占了原本屬意于婉娘的正妻之位。
如今為了能繼續(xù)抓住宗婦的權(quán)柄,她又不得不向沈青松服軟示好。
犧牲的到底還是只有她一個罷了。
可,可她身為周家的女兒,有著如此雄厚的家族,為什么就不能反抗?為什么就要被禮教壓死!
江意晚算是這船上難得沒怎么不適的人,春桃作為沈夫人的貼身丫鬟也吐的一張小臉煞白,實在是不行了,她便替著春桃去幫忙熬藥,好給沈夫人送去。
春桃萬分感激,對著江意晚連連道謝,卻又擔(dān)心夫人會對著表姑娘的好心挑剔,害表姑娘再挨罰。
江意晚耐心的將藥伺候著喂給沈夫人一口一口喝下,不僅掖好了被角還稍稍打開了些窗戶。
“屋內(nèi)還是要保持著些通風(fēng)才好,不然便太過憋悶,不利于舅母恢復(fù)?!彼谥?。
沈夫人亦舒緩了眉眼:“你有心了?!?br />
若說這諸多不順心當(dāng)中唯一一件順心事兒,便是她一點一點看到了這個甥女兒的好。
即使兩人仍談不得多么親厚,可總算是有了甥女兒與舅母間的樣子,連崔嬤嬤也逐漸的對江意晚和顏悅色了些。
江意晚再次提出為沈夫人按摩頭部,沈夫人也沒有拒絕。
微風(fēng)拂動,濤聲陣陣,有種歲月靜好的舒適感。
這般又過了幾天春桃漸漸緩了過來,藥便不必江意晚再送,但江意晚仍會每天過來照料一二,兩人的話也因此漸漸多了起來。
江意晚照舊為沈夫人揉按著,和氣之下也關(guān)心的問了一嘴:“舅母的頭痛好似并非暈船而是思慮過度,可是煩心?”
她向來感知敏銳。
沈夫人一頓。
她睜開雙眼摒退了春桃,撐著身子坐起,拉住江意晚的手讓她歇息。
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
這許多話她憋在心中,子女說不得,下人便更說不得,世家交情說白了全是利益,更不會有人真心傾聽;如今對著這個甥女兒,她反倒有了機(jī)會可以吐露上幾句。
緩緩的長嘆一聲:“我教你和秋兒道理,可惜,自己卻沒能學(xué)好那些道理。”
“是為著同舅舅的事,舅母還是不能順心嗎?!?br />
“嗯?!鄙蚍蛉舜瓜卵劢夼牧伺乃氖直常j釀了許久。
“意晚,你是個聰明孩子,可是這世事沒那么容易?!?br />
江意晚沒有說話,靜靜等待沈夫人繼續(xù)往下講。
“你啊,還小,沒經(jīng)歷過婚事的無奈,不知婚后的艱辛與苦楚故而才能說的瀟灑,可事實上家族與自己是不能兩全的,作為世家女,維系家族是使命。”
“你以為那些教條舅母便能做的痛快嗎?自然心里也是不痛快的。但若不那么做,日子便會更不痛快?!?br />
“且能成為世家女,背后有家族能幫扶依存已是萬幸;瞧瞧那些沒有家人能倚靠的,在夫家舉步維艱,夫君但凡是稍不順意,也不需顧及什么便可羞辱打罵,若再生不出個兒子就要張羅著為夫君納妾以綿延子嗣,日子更是困苦不已?!?br />
“而我們本就依存于自己的家族,也注定要為家族而活,我是斷不能與你舅舅和離。是啊,抓不住感情也總要將權(quán)抓住,不然落得個萬事皆空,這二十多年才是真真的打了水漂。”
“可…我又心生不甘,這日子便成了自作自受?!?br />
“舅母算活明白了,做女子的心氣還是不要太高。賢良淑德才能讓你在夫家坐穩(wěn)了位子,少吃彎路的苦頭。如今你與秋兒都是幸運的,有沈家支撐,未來夫家總要看在沈家的面子上敬你們兩分,所以我費心力的請來李嬤嬤教你們禮儀,教你們四藝,培養(yǎng)你們的琴棋書畫;你們可以有所選擇的掌握這些東西,便更多一層機(jī)會抓牢夫君的心,即便不能,也是個無可挑剔的賢妻,夫家尋不得你們的錯處,日子總會過得好一些。所以,意晚,你不要嫌舅母嚴(yán)苛嘮叨,舅母以前是不喜歡你,可如今,更不想你們這些小輩走舅母的老路?!?br />
“舅母就是…就是年輕時,不聽話,聽不進(jìn)勸……”
擁有一個好的出身,可以靠著賢良淑德就能免受許多辛苦就已是福氣,偏偏她就是心氣太高。
沈夫人說著說著便掉起了眼淚。
她這些年總在悔恨,悔恨自己為什么不能乖乖接受,也就不會如此痛苦。
然而那個瘦小的年僅十四歲的甥女兒,卻一點一點緊緊地?fù)碜×怂?,對她說:“不是這樣的舅母?!?br />
江意晚學(xué)著娘親安撫她時的模樣,為舅母順著后背。
“怎么會是心氣高的錯呢,舅母,那不叫心氣高,而是清晰地認(rèn)知到了世道的不對等,所以由心不舒服。能感知到這些代表著舅母您沒有被馴服,只有被豢養(yǎng)的動物才會被馴服,可我們是人。”
“僅做賢妻良母就能讓日子過好,那并不是真正的好,不是真正福氣與自由?!?br />
“琴棋書畫更不該是用來諂媚男子的手段,或者說,為什么男子會琴棋書畫就是才高情妙,女子卻是‘更能得男子喜歡’,怎不見人說男子這般會更得女子喜歡呢?”
“當(dāng)我們做女子的能有拒絕的權(quán)力,正如‘嫁’或者‘不嫁’,那才是福氣與自由;而所有被迫之下的妥協(xié),都不算?!?br />
“譬如可以結(jié)婚生子,也可以不結(jié)婚婚生子?!?br />
“男子的世道下告訴我們要賢良淑德就能少受苦,如果我們不這樣做就會被指指點點,被唾棄唾罵,于是我們做女子的從一開始并不想這樣做,到覺得賢良淑德這樣也不錯,如此就是一個合格的妻子了,于是又有爭著去給丈夫納妾、奴顏婢膝,極盡順從討好,以獲得了贊譽(yù),無論男子還是女子都在為此歌頌,說這是女德,是婦道?!?br />
“所以我們也去追著趕著去這樣標(biāo)榜自己,成為世人口中的貞烈之女,賢德之妻??墒区B兒從不會因為被關(guān)在金籠子里就覺得是福氣和自由,我們做人的怎么反而自我囚禁了起來呢?!?br />
“女子如果看明白這些,試圖擊破,試圖掙扎,那么這個過程注定會一直被各種力量和外在條件困擾,甚至是親人,和同樣受著壓迫的女子。用各種方式鼓勵誘惑,逼迫醒悟的女子放棄爭取,放棄抵抗,從而讓她選擇更輕松,不用辛苦就能擁有的向下自由,就能過得舒適不辛苦不費力,至少比抗?fàn)幰p松?!?br />
江意晚說著,感受到舅母呆愣的忘了哭泣,便掏出帕子為她擦拭臉上的淚痕。
聲音放得柔和,卻又更加堅定。
“然而,舅母,痛苦與辛苦并不意味著是‘錯’,倘若我們都接受了世道就該如此,理應(yīng)如此,那么生存空間就會逐年的繼續(xù)向下壓榨?!?br />
“在肅州爹爹其實也請過先生教我琴棋書畫,那些也并沒什么不好,只是我更喜歡在軍營里習(xí)武,爹爹便準(zhǔn)允我去做這些尋常女兒家做不得的事情;因為沒有什么是女子生來該與不該,而是想與不想,若我想做一個能挽弓揮劍撐起半邊天的女英雄,那就可以去做,并為自己所能做到的感到驕傲?!?br />
“所以啊我從不覺得肅州低人一等,不覺得將門就低人一等,那里是我也曾出力保護(hù)過的百姓,是養(yǎng)育我的土地。爹娘只有我一個孩子,他們并沒有以生兒為傳宗,彼此恩愛,彼此敬重?!?br />
“我在這樣的江家活了十四年,故而再看皇城之中的教條對女子的束縛時,才恍然、才害怕,原來那般不安定的肅州城竟將我庇護(hù)的如此好?!?br />
“曾經(jīng)每一天我都在怕,因為我自知舅舅舅母收養(yǎng)我的恩義,若我為沈家?guī)Р粊硎裁磪s要白享沈家富貴,又怎能再多違擰?可是我與這皇城格格不入,舅母您教導(dǎo)我的那些東西什么女戒女訓(xùn)的,我看著只覺不把女性當(dāng)人;我真的很怕自己一步退步步退,怕自己被馴化?!?br />
“是表姐的真心相待才叫我飄忽不安的心沉穩(wěn)下來,表姐是個很好很好的人,表兄也是?!?br />
“如今您能放下對我的想法,能說這些掏心窩子的話,我知道您其實也是在對我好?!?br />
“可是舅母,請恕甥女兒不能從命?!?br />
“世道艱辛,女子身不由己,我知自己走向的是條苦路,可也正因如此讓我更清醒決絕的明白了這條路的非走不可?!?br />
“舅母,知書識禮大家女郎的風(fēng)范絕非為了嫁人,難道您將女兒教養(yǎng)的如此好就是為了去做一個討好夫家的婆子嗎?”
“倘若一個家族的維系靠的不是自身的本事,而是婚姻的聯(lián)合,那么這個家族是走不遠(yuǎn)的,這個家族的女子也永遠(yuǎn)都是犧牲品?!?br />
“而一個真正有本事的家族,想要代代相傳,靠的也必然不是嫁娶。”
“什么是風(fēng)骨?什么是氣節(jié)?我想這不僅僅是一個國家的事,更是家事?!?br />
難就不做嗎?不,正因為難,才要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