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人告訴的那些事(生育)
枯黃的樹葉在風中簌簌作響。
晏易難側(cè)臥著,身下鋪著一層毛絨絨的獸毯,是陛下去年冬獵所賜。
那個湯婆子還揣在他的手中,灌滿了熱水,從手便能暖至全身。
暗影正匯報消息。
“殿下,三殿下手下的人不干凈,沾染了販賣人口的生意,聽說拐了江家那個女郎,被沈家小郎君全逮了,如今安王得了消息,正對準了此事想要趁機拉三殿下下馬?!?br />
“嗯…”晏易難慵懶的睜開眸子,如一只剛睡醒的貓兒,活動了活動胳膊舒展肩胛,這才悠哉悠哉的撐身坐起。
三千青絲黑長如瀑,他沒有束發(fā),任其散亂的垂落,輕笑著卻并不關(guān)心那倆兄弟,只反問:“江家那個,會被拐?”
“殿下英明,確實有消息說,是江家女郎在山林里救了一車被拐的女子,而真正被拐的另有其人。且此番沈家也算得罪了三殿下,恐怕沈大人朝上要被人針對,安王亦動了結(jié)交沈家的念頭,怕要準備逼沈家站隊?!?br />
晏時禎胃口倒是不小。
想借著沈家再吞下周家,也不想想,周家倘若不愿意扶持他這個假嫡子,那也斷不會扶持吳家肚子里出來的。
“那就給皇兄找點別的事兒做,不要一天天閑的就愛煮他那壺陳茶,待客未免太失禮?!?br /> 晏易難話中有話。
他悠悠地想著,或許晏應(yīng)淮會很需要吳家貪污受賄甚至吞災銀的證據(jù)。
亦不妨多送他一些,到時抖一抖,吳家必倒無疑。
“是?!卑涤耙欢Y,悄然退下。
男子捧著湯婆子站到窗戶邊,下意識的朝著過往的人流望去,似乎在尋找某一抹顏色。
她還在沂霖。
晏易難睫毛輕顫了一下,指腹在湯婆子上來回摩挲,若有所思。
他想起先前曾見到她手上戴著不合年齡的首飾,總覺別扭。今時她無意間推動了安王與三弟狗咬狗,也算幫了自己一個忙,不如回她份禮…以答這湯婆子。
晏易難不自覺的漾起笑意,明明之前還認為他與她是飛鳥與池鯉,互不相干;然而這份溫暖卻奇怪的在心底扎了根,令他目光與心思總不經(jīng)意的分出去一縷,落在她身上。
滿皇城里唯一一個會覺得他說話有趣的小女郎。
他沒有過多糾結(jié)自己是否有些對這個小女郎太熱絡(luò),轉(zhuǎn)身走出了雅間。
八卦似乎傳得總是格外的快。
船還沒有來回走夠一趟,風言風語卻像長了翅膀,人們熱衷于此,亦不在乎所謂真真假假,唯有禍到自己頭上時才會急頭白臉的爭辯與怒斥。
輿論是會反噬的,在口耳相傳得肆意狂歡之下,沒有人能逃脫得掉。
江意晚的熱鬧似乎從未停歇,像一個格格不入的外鄉(xiāng)人,成為一個宣泄口而遭到排斥。
晏易難微微蹙眉,過路間隨手一拍桌案,那食客甚至沒反應(yīng)過來他是怎么出的手,筷子便擦著兩人鬢邊沒入柱中兩寸,竟如劍刃般鋒利,割下了兩縷發(fā)絲,隨風飄蕩。
“再讓本宮聽見你們編排女子清譽是非,本宮定割了你們舌頭?!彼咧Γ孟裨谡f今天天氣不錯。
頓時再無人敢言。
四堂姐的女兒滿月,林家設(shè)宴,沈家上下笑盈盈似無所芥蒂的去吃席。
而四堂姐為彰顯主母氣度,是連著那庶子的滿月宴一同辦的,免得落個苛待庶子的名聲。
一個月的功夫,那張曾經(jīng)神采奕奕的臉就變得死氣沉沉,戴著抹額護頭,強撐歡笑的招呼著賓客卻忽然臉色一變,由丫鬟攙扶著匆匆的走了,只留地上一灘黃水被人緊急著擦了干凈。
沈秋林和江意晚躲在門外偷聽了一耳朵長輩們聊天,這才得知四堂姐自打生了孩子后就總是漏尿,漲奶疼的整宿整宿睡不著,找了沂霖有名的嬤嬤照料通乳,一晚上少說也要排兩次。
不僅頭疼,又掉頭發(fā),肚子上的溝溝壑壑嚇得四姐夫連睡在了另一房妾室那兒好些天。
據(jù)說新進門的那個生了孩子后渾身起蕁麻疹,每天因為耳鳴不能入睡,腰疼的根本直不起來,連眼神都不好了,水腫的好像變了個人似的,也就靠著兒子還能得四姐夫照看兩眼,平時也是晾在院子里。
沈夫人壓低了聲音,說自己自打生沈柏林起就漏尿,這些年了但凡打個噴嚏或大笑依然可能漏尿。
其他婦人也連連應(yīng)和,有的甚至抹起了眼淚。
“嫂嫂說的是啊,我生產(chǎn)后有段時間每天流惡露,腰疼的真活不下去,我家那個嫌我身上有味道,后來是嫌我肚子回不去,便很少再宿在主院了…”
沈秋林和江意晚不敢再多偷聽,對視一眼,揣著滿滿的恐懼去與四堂姐敘話,卻又聽到四堂姐正與五堂姐她們哭訴。
“生孩子前,從未有人告訴過我會如此痛苦,我也一心以為有了兒子就好了,怎奈是個不爭氣的丫頭!”
“我如今真是手里也提不得重東西,不能咳嗽不能打噴嚏,就連笑一笑都會漏尿,一天不知要換多少件衣裳,也沒個半句心疼;真不知這日子什么時候是個頭,娘卻勸我養(yǎng)好身子有了兒子日子就能好了,可如今那狼心狗肺的東西是見我一眼都嫌煩,更莫說再生第二個了…”
四堂姐抽泣著,而外面的賓客歡歡喜喜逗弄著兩個孩子,四姐夫喜氣洋洋與兄弟們飲了一杯又一杯,不過是給孩子擦了把屁股,換了把尿布,就能被夸做是個好爹爹。
四堂姐的哭訴仿佛還在耳邊,猶如兩個世界。
每個人的日子過得如何都藏在心底,表面依然光鮮亮麗,仿佛真的舉案齊眉,內(nèi)里藏著無數(shù)心酸苦楚,仿佛吃人的野獸連骨頭也不吐,便讓一個女子無聲無息的如此囚禁上一輩子。
這一頓飯吃的兩人極其沉悶,完全感受不到喜氣。
從來都是勸著逼著女子生,多生,要生兒子,卻鮮少有人告訴女子,生育將面臨的是什么。
于是真等生的時候才知道是可能會一尸兩命的。
而生完了噩夢才剛剛開始。
身體上的疼痛折磨,夫君最多嘴上寬慰幾句,只要做些細小的事,明明女子一直在做的事,但對于男子而言他就是個絕世好夫君,絕世好爹爹。
然,身體已經(jīng)負擔了一遭,還要繼續(xù)生,多子多福,人丁興旺。
倘若自己生不出就得主動張羅納妾,甚至會面臨被休棄,所謂犯了七出之條。
“我真恨不得直接投了河得了,女子生來世上一遭,不是被娘家吃,就是被夫家吃?!?br />
沈秋林聽得是手腳冰涼,又想到娘與爹本無感情,強摁頭的婚嫁一場,為個不喜歡的男子生兒育女,忍受如此多的痛苦又遭婆母妯娌磋磨,然而爹爹卻從來視若無睹。
“為什么不和離呢,明明東臨準允和離,甚至準允二嫁,可事實上女子們還是不會選擇離開痛苦,為了家族為了孩子,甚至是為了那可笑的貞潔!”
說著,她又無可避免回憶起那個被人販子糟踐、忍辱活下來,終得回家卻被一繩子吊死的女子。
“明明作惡欺辱女子的是男子,為什么失貞‘骯臟’的卻是女子?我不明白,我實在不明白?!?br />
她緊鎖著眉宇,將頭搖了又搖,是江意晚看不明白的哀傷。
江意晚覺得沈秋林心中一定存了什么事,然而她卻絕口不談。
沈秋林不想讓江意晚也徒增難過,那些恐怖的畫面悲傷的結(jié)局她一個人知曉便夠了。
她知道她的妹妹是個勇敢堅毅的人,勇于面對現(xiàn)實的殘忍與痛苦并去打碎它。
只是這世道實在艱辛,女子的反抗好像只是一場春秋大夢,長路漫漫實在還有太多太多的苦。
她想能為她減少那么一分,便是一分也好。
她想保護妹妹美好的初衷,別讓她太失望。
十一月底,沈夫人帶著孩子們動身回皇城,要趕著回去操持年關(guān)。
江意晚見了那個祖爺爺最后一面,以她娘的身份,裝著喚了一聲:“叔伯再見!”
祖爺爺昏黃的眼里便泛起了淚光,他又顫顫巍巍的抓了一把桂花糕,叫她路上吃。
此一別便是永別。
浩浩蕩蕩的一行人登上了回皇城的船,眼見著沂霖越來越遠,漸漸小成了一個點。
沈柏林當真逮了滿滿的海蟹,準備帶回去給趙許兩家的小子。
“等到了皇城,你這些螃蟹怕是都要臭了?!?br />
沈秋林毫不客氣的打擊著他。
沈柏林安置好自己的螃蟹,將水胡亂的在身上抹了兩下,得意的勾起唇角,道:“放心吧,我跟漁夫們學過怎么飼養(yǎng)了,保證到了皇城還能吃!”
沈夫人也沒有再說教他不務(wù)正業(yè),只是笑著叫人摸走了兩只做蟹粥。
“娘!吃一只少一只!”
沈柏林追上春桃的步伐,想攔著將螃蟹救回。
怎料遭了自家娘親揶揄:“我養(yǎng)的個好兒子,連只螃蟹都舍不得,是白疼了你十七年不成?”
“沒,沒有,娘,我不是這意思…”沈柏林訕笑著撓撓腦袋,貧嘴朝走遠的春桃喊:“我意思是說兩只哪兒夠啊,春桃姐姐!我再給你送兩只!”
說著他當真又撈了兩只往春桃方向跑去。
江意晚忍俊不禁,伏在沈秋林的肩頭憋笑憋的辛苦。
兩人隨著沈夫人進了臥房,一個念一個寫,讀的不再是什么《女戒》《女訓》《女則》,也不再是《居家雜儀》。
“天下之人皆相愛,強不執(zhí)弱,眾不劫寡,富不侮貧,貴不敖賤,詐不欺愚。凡天下禍篡怨恨,可使毋起者,以相愛生也,是以仁者譽之?!鄙蚯锪致曇衾世?。
沈夫人柔軟了眉眼,溫和的問:“晚晚,可知是什么意思?”
江意晚已將書背的很好,笑答:“天下的人都相愛,強大者就不會控制弱小者,人多者就不會強迫人少者,富足者就不會欺侮貧困者,尊貴者就不會傲視卑賤者,狡詐者就不會欺騙愚笨者。舉凡天下的禍患、掠奪、埋怨、憤恨可以不使它產(chǎn)生的原因,是因為相愛而生產(chǎn)的。所以仁者稱贊它?!?br />
“不錯?!鄙蚍蛉藵M意的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