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去
這一次的馬球會是段時宜親手操辦。
沈家與段家成了親家,總算是不存在什么外男不外男的。
沈秋林與段南知并肩而行,對視一笑。
段時宜迎上來,親切的喚了聲“嫂嫂!”
段時禮遠遠絞著帕子,望著其樂融融的一家人,心中說不出的滋味。
家中一夕巨變,又好像沒有變。
因為段南知與段時宜并沒有借機苛待于她,甚至將閑言碎語的下人通通發(fā)賣了出去。
她依然還是府里風光的四女郎。
然而段時宜的這番大度卻叫她懺愧的抬不起頭,她想起自己是如何趁段時宜落難而極盡羞辱、落井下石,無限放大的惡意甚至想要讓段時宜去死。
那天,查出了娘偷動先夫人嫁妝填帳后,庶長兄就帶回來了一個老婦人,正是曾經的接生婆子,
繼而又查出了幾條人命官司,關乎爹爹的幾房妾室與幾個未出世孩子的性命,就連先夫人的死也與之有關。
原,娘年少時便傾心于爹爹,可爹爹卻娶了她的嫡姐,身邊鶯鶯燕燕不斷,于是娘便固執(zhí)的認為是嫡姐搶走了本屬于她的心上人,在嫡姐孕時害得她一尸兩命,并引誘爹爹,成功嫁進了府中。
此后不斷地殘害那些妾室…
幾乎是墻倒眾人推,又或者是積久的憎恨。
那些證據大概很久之前就在查,只差一個契機掀出來罷了。
一場俗套至極的情愛糾葛。
她迷茫又無措,眼睜睜看著娘被拖入祠堂,聽著祖母與爹爹商議著要如何料理這個毒婦。
而段時宜卻為了她求爹爹與祖母封死消息,將嘴碎的下人都發(fā)賣。
她說:“你的娘親與我的娘親,冤冤相報,可我不想這樣,我不想被這些內宅的骯臟事牽絆,永遠在這些爭奪、嫉恨、算計里拉扯;我只想讓你明白,我們不該成為討好男人的奴隸。如果一個男人變心,他讓你失望,讓你絕望,不要把刀尖對向女人,而應該聯(lián)合起來對向那個男人。”
“不要做久了奴才便站不起來,看到別人試圖掙開鐐銬就驚恐萬分,再去以出賣女人向男人搖尾乞憐。那是無恥之徒,是女人間的叛徒,是幫兇。”
“推開門走出去,世界上不止有情愛,不只有男人女人,不止有后宅??晌覀儏s始終困在方寸之間,猶如井底之蛙,坐井觀天,男人、后宅,就成了全部?!?br />
“但這些其實根本不值一提!”
“…”
段時宜就這樣放過了她,卻比打死她還要難受。
就好像被迫面對與承認,自己活得這些年竟全是錯的。
段時禮出神之際,段時宜來到了她的面前,笑著伸出了手:“走嗎,去打馬球。”
她默了默,有些艱難的吐出一個“好”字。
望著碧藍的天空,是那樣廣闊無際,而自己卻一直困頓在宅院里坐井觀天。
走出去,走出去。
去看這個世界,看山川、看日月、看天地、看大漠、看生、看死。
便不會再拘泥于后宅,拘泥于一個男人的寵愛。
這是令男人制定的世道所恐慌的事情。
因為當有足夠遼闊的天地之時,女人便會脫離控制,將不會成為聽話的奴隸、供人爭奪或分配的資源。
馬球場上,許允德與沈秋林再次相見,彼此行了一禮,再沒有上前。
趙賢青欲言又止,他堆了許多話想說,卻被許允德拉住。
“你拉我干什么!難道你就不想問?”
“一定要問個清楚才算了結嗎?一段未挑明過的情意,被隱晦的拒絕多次,如今彼此尚留體面,再問,就是糾纏了?!?br />
許允德實在是個清醒克制之人,或許沈秋林這輩子都不會知道,他唯一做過不清醒之事,便是明知她無意,還是想盡辦法一而再再而三的靠近她,哪怕一點點,哪怕一時半刻。
但現在結束了,都結束了。
沈柏林拍了拍兩個兄弟的肩膀,想,自家妹子可真是夠心狠的。
他找到了段南知,進行一些為人兄長間的談話,譬如威脅他如果對自家那狠心的妹子不好的話,他一定會叫他好看。
段南知一一應下。
于是他覺得,這個妹夫其實也還不錯。
倒戈就在那么一瞬間。
晚時。
江意晚去主院里請安,陪在沈夫人身邊閑聊。
“這樣可有緩解一些?”
她熟練的為沈夫人揉按著額頭兩側。
解決了一樁兒女婚事,沈夫人卻更加憂慮,又開始頭疼。
“嗯…”沈夫人緩緩睜開眸子。
笑著拉過江意晚的手:“歇一歇吧,來,坐下陪舅母說說話?!?br />
春桃搬來把椅子,江意晚順從的坐下。
便聽沈夫人絮絮叨叨起許多沈秋林小時候的趣事。
譬如跟著沈柏林翻墻爬樹,偷跑去街上,去瓦子里。
那時噴火的雜耍對沈秋林仿佛有著巨大的吸引力,她喜歡看火焰,伴隨著嘴巴里面粉或者是酒的噴出,突然就變成了巨大的火云團,熱氣會撲面而來,十分有趣。
但那時她總是責打他們,于是久而久之沈秋林不再跟著沈柏林一起翻墻渾耍,她將規(guī)矩學得極好,成為了她一手教養(yǎng)出的大家女郎應有的模樣。
有些東西注定回不去了,而她如今卻開始懷念起孩子的那份天真。
“日子實在是太快了,晚晚,舅母是不是老了?”
“哪有,舅母還是那么漂亮?!?br />
“你啊,就知道哄我?!鄙蚍蛉诵χ﹃鹚氖直?。
雖然有些習武留下的繭子,但年輕的皮膚總是不一樣的。
“舅母啊是真的老了,總是回憶這些往事?!?br /> 她嘆了口氣。
“舅母是因為姐姐的婚事憂心罷了,可舅母既然如此不放心,為什么還要答應段家呢?”
“不是因為段家才憂心,而是憂心‘婚事’本身;若你當嫁,我也一樣是憂心的。當年我嫁人時比秋兒還小,就要管起一大家子,要為了生育費盡了心,挨盡了公婆數落…而段家,我確實不喜歡段家?!?br />
沈夫人說起那天的段南知答應她的事。
“活到我這個年紀,對男人們的話早就不再相信。承諾都只是一時,只要娶到了,目的也便達成了,既然達成了那承諾又還有什么重要呢?隨著感情的消磨,他們也不會記得曾經許諾過什么。”
“南知那孩子,是不錯,但即便不是為了秋兒,他們家的爛攤子也一樣是要解決的?!?br />
“唯一令我欣慰的是,這至少是她喜歡的。”
高嫁也好,低嫁也罷,她終究為女兒選擇了一條她自己甘愿去走的路。
江意晚明白了沈夫人所想。
“無論什么選擇,都要承擔相應的代價,日子哪有全然不苦的呢?但姐姐是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不想要什么的,姐姐她遠比舅母你想象中更堅韌?!?br />
她上前蹲在沈夫人的腿邊,擁抱住沈夫人的腰身,將腦袋埋在了她的懷中。
沈夫人溫柔地撫摸過她的發(fā)髻:“真希望就這樣,讓你們這些孩子不要長大,不要吃這世間的苦難?!?br />
“…”
打獵是自古以來的傳統(tǒng),更與軍事息息相關。
皇家往往會專設一些獵苑,并規(guī)定了一些禮法上的限制,不允許超越禮規(guī)去暴殄天物。
分別將四季田獵稱為:春蒐、夏苗、秋狝、冬狩。
在春天時打獵,要搜索、獵取沒有懷孕的野獸。
春天是動物們繁殖的季節(jié),傷害動物幼崽和懷胎的動物將破壞自然的平衡。
而夏天打獵,則為獵取殘害莊稼的野獸。
夏天是莊稼生長旺盛的季節(jié),需保護莊家不受動物的糟蹋,以保障糧食的收成。
到了秋天就要捕殺那些傷害家禽的野獸。
在秋天家禽們將要長大,要保護它們不受野獸的侵襲,以減少損失。
冬季是一年中打獵最好的時節(jié),因為這時的動物極少懷孕,已長得十分肥美,便可隨意獵取。
眼下正值五月中旬,陛下將動身去夏苗,為著文武百官同樂,此次排場極大,并準允攜帶親眷。
沈夫人帶著江意晚與沈秋林還有沈柏林一輛馬車,沈青松在前面與同僚閑談,姐妹倆便各挑著一角車簾向外好奇的觀望。
“好長的隊伍,妹妹你瞧,我們后面跟著的還有好多人呢?!?br />
她朝后瞧去,正撞上段家一行人。
段南知悄悄朝她頷首示意,將兩個妹妹扶上了馬車。
“時宜和時禮關系瞧著似乎緩和了不少?!?br />
沒了侯夫人從中挑撥,段時禮總算是日漸清醒,想明白了許多事情。
江意晚則在朝前望。
晏易難駕著馬在最前方,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之間,有那么一瞬四目相對,他好像笑了一下。
可由于太過短暫,以至于她難以分辨是不是錯覺。
“妹妹,你在看什么?”
“看什么?”江意晚思緒飄忽著重復了一遍,剛要放下簾角,沈秋林已經與沈柏林換了位置,湊到江意晚的身邊,順著她目光的方向望去。
便看到靖王殿下挺拔的身姿騎在高頭大馬上,隨風飄著一條煙紫色發(fā)帶。
于是她使壞的撓起江意晚癢癢,笑道:“我知道了!我知道妹妹你在看什么了!”
“哎呀姐姐,哈哈哈,別,快別撓了…”
兩人鬧得歡快,沈柏林奇怪的前前后后瞧了瞧,什么都沒瞧明白,有些許郁悶。
似乎是一種預感,令他十分不安,悵然若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