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天下孩子都能有書可讀
自那日夏苗回皇城,沈柏便將自己關在房中,除了早晚的請安,再不見人影。
府里突然顯得有些寂寥。
曾經沒心沒肺缺根筋的少年竟也多了愁思。
他突然理解了許允德的話,一定要問清楚才算了結嗎?
他明明已經感覺到了。
她不是不開竅,只是真的…不喜歡他。
難道非要說出來讓彼此徒增尷尬,只怕以后就連兄妹也做不成,說不定還會與自己避嫌吧。
可就這樣不得不放下,他又心中不甘。
明明他們一起經歷過那么多,一起爬樹、養(yǎng)鳥、挨打、捉螃蟹、搜船、救人。
從不理解到理解,他也學著要能夠獨當一面,要考取功名,要撐起沈家…
為什么,他甚至還沒來得及邁入仕途,還沒來得及功成名就,然后去告訴她那些藏在心底的話。
又或者從一開始,從他想要教訓她,而靖王卻屢次站在她的身邊時起,他就注定一敗涂地。
沈柏林翻著那本《天工開物》,想起中秋燈會的那一晚,就好像那盞燈籠一般,是早已注定的宿命。
他落寞的垂下眼睫,在紙張上暈開了一滴水痕。
安王被行刑的那一天,瘋了許久的熹妃就好像是感應到了什么,她捂著心口哀嚎,從床上滾落在地,不停地喊著“禎兒!禎兒!”
她爬到寢殿門口,努力的想要將那扇沉重的紅木門砸開,可無論她如何拼命,那扇門還是紋絲不動。
就像十八年前的那個冬天,四歲的孩童撲打著緊鎖的殿門,撕心裂肺的試圖能有人來救命。
“太醫(yī)!太醫(yī)!”
“你們都是死的嗎!陛下沒有下廢妃詔書,娘娘她就永遠是熹妃!開門,開門!”
翠屏用力的撞向殿門,額頭鮮血直流,然而沒有人理會。
當年如何造下的冤孽,終究還是以一模一樣的形式血債血償。
繁花正盛的時節(jié),滿園枯槁,那個以為得到了上天眷顧,卻被一步步推下火坑的女子,終究被磋磨盡所有期待,泯滅了良知;她無聲無息的蜷縮起身子,結束了這一生。
晏易難站在刑場下面,天空飄起纏綿不盡的小雨。
他一身素白,長身玉立,對著被摁在斷頭臺上的晏時禎,拎起一枚刻著昭字的玉佩,如搖鈴鐺一般晃了晃,就好像在逗街邊的大白狗。
他勾起唇角笑著欣賞晏時禎從認命的沉寂兀然瞪大了眸子,不可置信的發(fā)狂,嘶吼道:“晏易難?是你?是你!”
晏易難沒有說話,下一刻,劊子手手起刀落,血濺三尺。
血珠在他潔白的衣角上暈染開來,綻放出朵朵血花,與雨水相融,沖刷著一場罪惡。
他鼻腔間溢滿了雨水的濕意,混雜著血氣,天旋地轉間就好像將被淹沒。
忽然一把傘停留在他的頭頂。
熟悉的勝蘭香撲面而來。
“殿下,走吧?!?br />
這一次,輪到她來為他送傘。
“好?!?br />
漩渦頃刻間平息,晏易難收起那枚玉佩,發(fā)現(xiàn)她居然又長高了些。
以前替他撐傘時還需要踮腳的,如今卻能毫不費力的不費力與他同行。
宮中。
晏易難已換了身干凈衣裳,仿佛無事發(fā)生。
兩人站在大殿正中,一起向陛下與皇后行了禮。
同時在殿內的還有沈青松與沈夫人。
陛下似乎一夜間鬢邊生白,看起來蒼老了許多。
許是因為經歷了生死,又許是今日徹底失去了一個兒子,他就像一個平凡的父親一般,再端不起皇帝的威儀。
他面上隱隱流露著一絲悲痛。
先是夸過沈青松與沈夫人教養(yǎng)的很好,又憶起江將軍的英勇,絮絮叨叨倒真有年紀大了的模樣,隨即才問到了江意晚:“孩子,你一馬當先救駕,是于天子有恩,朕,要許諾你一個封賞。你可有什么想要的?”
沈夫人憂心的望向江意晚,生怕她語出驚人。
這陛下恩賞,也就說點場面話得了,可別真異想天開。
怕什么來什么。
江意晚上前一禮,認真的問:“陛下,當真什么愿望都可以應允嗎?”
沈夫人頓時就腿一軟,蹙著眉頭小聲警告:“晚晚!不可失禮?!?br />
“哈哈哈哈,沒事,沒事,沈夫人,你不必緊張。朕如今年紀大了,看這些孩子們啊,心中歡喜,就如同看見了自家孩子一般;她是個好的,和她爹一樣,朕很喜歡這個孩子?!?br /> 陛下慈愛的笑著,微微頷首示意江意晚:“你不必緊張,天子一言九鼎,金銀珠寶,或是權勢地位,朕都可以許你。”
他琢磨著,封個鄉(xiāng)君就很不錯。
對江家而言已是祖墳上冒青煙程度的富貴,她這小小孤女在皇城中的日子也將好過上許多。
只是,他還想聽聽這小女郎自己心里如何想。
就跟逗孩子一樣,圖個樂。
“臣女不想要金銀珠寶,亦不想要權勢地位?!苯馔韺⒀硗χ绷诵?。
“哦?那你想要什么?”
這是第一次有人面對恩賞說不想要權勢地位,可這世人又有誰不是為了權勢地位而活?
沈夫人心都被提了起來,急得額頭直冒汗。
她望向皇后試圖能央得皇后幫一幫。
卻見皇后笑意盈盈的給了她一個‘放心’的眼神。
沈夫人沒了辦法。
想,到底不是自家孩子,所以皇后才不擔心。
可這是她甥女兒,她怎么能放心呢!
沈青松也有些緊張。
這敢否拒陛下的歷來就是少見,做臣子的尤其明白一點——見好就收。
不然就會禍到臨頭。
江意晚沉吟片刻,她回想起和沈秋林一起救扶災民的日子,和那些孩子不能繼續(xù)讀書時失落的眼神,即便陛下不準允,還是想要一言:“陛下?!?br />
“臣女曾經不知讀書可貴,直到來到皇城中,歷經一場疫情,瞧到人間萬狀,這才明白,臣女在肅州時即便不讀書也能自由自在,是因為生在了江家,托生為將軍的女兒,有爹爹與娘的教導,我自可得一片天地?!?br />
“可這世上更多的卻是因為貧瘠,而無從讀書,無從受到教導。讀書確實不是人生唯一的出路,可讀書卻是能改變命運的道路。書,能令人開悟,明善惡、辯是非。書能破開愚昧,是人們前行的基石?!?br />
“這世上,甚至還有許多人家是不許女兒讀書的,說讀書無用,所以無需讀書。臣女以為不對,倘若讀書無用,男子為何要讀書呢?可見不是讀書無用,只是因為是女子罷了?!?br />
說到這,沈夫人幾近驚到失聲,不可控的破了音:“晚晚,住口!”
江意晚卻更加堅定,她明白,要想打破出一個缺口,勢必要站在對方的利益上,去說服對方。
若給對方帶不來好處,那么這件事就沒有談的余地。
“可這么說的人,想來家族也不會太繁盛,沒有知事明理的母親,如何養(yǎng)育出高德大義的兒子?言傳身教,身行一例,勝似千言。母親是根源,是一個家庭中最容易被忽視,卻又最重要的存在?!?br />
“所以臣女想求陛下,廣開天下書塾,讓更多的孩子,無論貧窮富貴,無論男女,都能夠有機會讀書。”
說罷,她跪地鄭重的俯身叩首。
這就是她的愿望,昏暗的夜空只要能漏出那么一絲微光,就會是許許多多人的希望。
“你這小女郎,當真是與江卿一個脾性,不愧是江卿的女兒,好,好??!”
就在沈青松與沈夫人心驚膽戰(zhàn)之時,陛下大笑起來。
甚至有些遺憾,她生得如此胸懷,合該是個男兒郎才是。
“你用性命之險換來朕的封賞,就不為自己求些東西嗎?”
“天下女子,一命相連?!苯馔韽娜菪Υ?。
她不認為自己生做女兒身有什么遺憾,能為天下女兒爭上一爭,亦是建樹。
如今渺小的一步,足以成為推動歷史車輪的重大一步。
未來或許會有許多因此受益的女子,因為得以讀書,改變一生命運,甚至是發(fā)出如她一般的思考,一般的為彼此爭取權益。
女子是命運的共同體,唯有團結,彼此托舉,哪怕尸骨累累,終將去往遠方,抵達期盼中的盛世。
那會是一片新天地。
這就是意義。
她為自己是女兒身驕傲,更希望所有女兒都能為自己是女兒而驕傲。
無需羨慕男子,無需因束縛而遺憾,就像天空中自由的鴿子,天高任鳥飛。
“好!好一個一命相連!”
“朕既說了賞你,便會做到,只是應了你這件事,朕可不會再另行封賞了?!?br />
“謝陛下!”
…
江意晚腳步輕快的邁出大殿,好像自己的背脊也鉆出了翅膀。
“陛下原本想封你做鄉(xiāng)君的,有了這個身份,會讓你在皇城里過得容易許多?!被屎缶彶阶叱龃蟮?,喚住了她。
江意晚轉回身,忙行了一禮,笑道:“可現(xiàn)在,會有更多人能改變命運,過得不一樣了。”
“怪不得世惟會因你而改變,本宮看著都心生歡喜?!?br />
“世惟?”
“是靖王的字?!?br />
皇后笑著上前,輕柔地握住了她的手。
“好孩子,隨我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