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中事
東臨沒有宵禁,夜市三更盡五更復(fù)開張,正是熱鬧。
活祖宗要了個雅間休息,支著耳朵聽樓下演口技。
一個暗影迅速側(cè)身而入,房門在不經(jīng)意間關(guān)掩,留兩個侍衛(wèi)在外如常做守。
晏易難臥在貴妃榻上,懶散的撐著胳膊用指背抵住腦袋,青絲垂落,遮了半邊頸項。
整個房間似本就為他所造一般,一應(yīng)俱全,桌案上還擺著一局棋。
“殿下?!蹦怯白邮莻€青年男子,著一身暗色,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禮。
“三殿下坐不住了,已等在承乾殿外三個多時辰,安王那邊尚在觀望?!?br />
晏易難眸中染上一絲倦怠之意,拖著迷糊的音調(diào),仿佛一根輕飄飄的羽毛撓于人心間。
“嗯…”
他緩緩開口:“大皇兄是聰明人,爭一時小利也不過是創(chuàng)三弟一層皮,野火燒不盡,春風(fēng)吹又生。倒不如舍當前小利而埋下長線,就叫三弟去做,不僅要去做,還要鼓動他做好。”
“三弟本就是靠此結(jié)黨,清算自己人在父皇那兒賣好,得魚忘筌,那是自取滅亡?!?br />
“多好一個挖墻腳的機會,大皇兄做夢也要笑醒了。”
說著晏易難喉頭顫動出一聲低笑。
香爐裊裊,陣陣幽香。
隨著撫尺一下,仿佛身處至街巷,敲鑼打鼓,狗嚎孩啼不絕,掌聲四起,掩蓋了屋內(nèi)的聲響。
時至三更,晏易難乘著轎攆慢悠悠地從側(cè)門回了皇宮。
月色下一個藍袍男子已經(jīng)等的有些急了,手中拎著個紅酸枝八角食盒,在承乾殿外直打轉(zhuǎn)。
遠遠地瞧見晏易難的轎攆便闊步直奔而去,驚得轎攆一顛,轎內(nèi)呼吸細微地一沉隱隱透出不悅。
藍袍男子卻是十分大膽,直接撩了轎簾喚道:“二皇兄你可算回來了!”
晏易難因著顛簸不悅得蹙起眉,睫毛隱忍得輕顫,抬起那雙好看的眉眼凌厲的瞪向男子,冷冷地罵了句:“滾?!?br />
看起來是在轎攆上小憩被顛醒,這起床氣又上來了!
藍袍男子自知來的不是時候,可事不待人,他寧可今天被晏易難臭罵一頓,也得拉著晏易難說道說道。
“皇兄,你看,我給你帶了櫻桃煎、青梅羹、還有杏仁酥!”
他笑著探進半個身子,倒是好一副兄友弟恭的模樣。
晏易難瞄了一眼他手里的食盒,沉著臉探手拽過,就在男子松口氣之時毫不客氣的揚起一掌將人打了出去。
男子頓時摔了個屁股墩,眼見轎子再度抬起就要走,他忙爬起來在后面追:“哎!皇兄!”
“跟著。”晏易難話不多,滿身被吵醒的戾氣,以往日那些不長眼的慣例,如今只打一掌屬實是輕了。
無事不登三寶殿,宴應(yīng)淮素日里可是瞧不上他,這會兒卻是皇兄長皇兄短,又準備了甜食以投所好,頗為好笑。
近日為著負責(zé)考績的人選朝堂上爭執(zhí)不休,宴應(yīng)淮與宴時禎二人為著東宮之位已經(jīng)是從暗斗變明爭,各有黨派膠著不下。
而宴應(yīng)淮這些年沒少用私授官職去結(jié)黨,倘若叫宴時禎負責(zé)此事必抓著個尾巴便咬死了不松,非得叫他狠狠地脫一層皮,最好再能撕下一塊帶血的肉來。
然,父皇那兒遲遲沒定人選,無非是擔(dān)心這考績本是為了清理那些尸位素餐的官員,交到這二人任何一手,反倒會成為助長一方傾軋打擊的手段。
宴應(yīng)淮也琢磨透了這一點,便把主意打到了他這兒,一個從不參與東宮之爭甚至不去涉政的閑人,對父皇而言是絕對的公平公正不偏不倚,而私下他只要能打通他這關(guān),就能保自己的人無虞。
晏易難轉(zhuǎn)動著手上的白玉扳指,若有所思的來回摩挲,嘴角勾起一絲輕淺到不為人所察覺的笑意,在邁出轎子的那一刻又瞬間收斂。
宴應(yīng)淮原本陰沉的臉在看到晏易難下轎后也迅速堆起了笑來,跟著邁進了承乾殿。
安王府內(nèi)燭火明明滅滅的搖曳著一張劍眉星目的容顏。
“王爺,線人來報,三殿下去了承乾殿。”陰影中一抹墨色,仿佛整個人都融于漆黑的長夜,隱匿其中。
安王撥弄著茶爐中的炭火,壺水漫出蓋子澆得紅碳滋滋作響,化作白煙漸滅。
“晏易難見他了?”
“見了,但好似沒談攏,三殿下被踹了出來,沉著臉走了。”
倒真是只有晏易難才做得出的事。
安王輕笑了一下。
“我那二弟確實是個不錯的人選,可他油鹽不進,先生以為此事該當如何?”
他望向?qū)γ嬷恕?br />
對面之人沉吟半晌,答:“其實殿下何必非助長二殿下勢力呢,倒不如將機會讓給三殿下?!?br />
“哦?”安王眉宇下意識的一挑,呼吸微滯,空氣仿佛是凝結(jié)。
頓了頓,拱手請教:“還請先生細說?!?br />
“殿下借考績一事追咬三殿下,無非是拉扯下一些官員,挫一挫三殿下的勢力;然,殺幾個人罷了,死向來是最容易的,野火燒不盡,春風(fēng)吹又生。殿下要做的是瓦解三殿下的支持者,那么便能從根除起,叫三殿下徹底失勢?!?br />
權(quán)斗不是擂臺,簡單靠誰生誰死就能定下輸贏,瓦解其背后的支持者才是斬草除根。
“殿下,得魚忘筌者,自取滅亡?!?br />
“化敵為友豈不快哉?”
“…”
一雙修長的手緩緩收攏,將那杏仁酥捏的粉碎,手背青筋浮動久久的才松開,而掌心已是掐的泛白。
隨在他身邊的侍衛(wèi)一個去打了盆水來凈手,并將那食盒里的東西全拎出去倒了干凈。
不多時另一個便奉上了碗黑漆漆的湯藥,整個殿內(nèi)彌漫著苦澀的味道,久久不散。
他將從醉香樓打包好的甜食打開,晏易難端起湯碗一飲而盡后迅速的往嘴里塞了一塊,才堪堪抵消了些苦意。
而長夜漫漫之中,沈府比之街市也是毫不遜色。
主院里才消停,茱萸院里又不安生。
沈秋林不大高興崔嬤嬤擅自做主的告狀,故意晾了晾那睡前奶,不肯喝。
崔嬤嬤不解,便催促:“女郎快些趁熱喝了吧,好睡覺呢?!?br />
沈秋林鮮少板下臉更莫說還是對著崔嬤嬤,只是這件事實在荒唐,她早就說了自己心里有數(shù),這若換了旁的下人做出這種事就該賞頓板子!
“崔嬤嬤,我問你,是不是你將事情告與的娘親?”
崔嬤嬤一怔,隨即反應(yīng)過來堆起笑道:“女郎,瞞得一時難道瞞得一世,待來日闖了大禍再后悔不已嗎?就該從小事約束起,時刻牢記謹言慎行,牢記規(guī)矩禮數(shù),這才是對表姑娘好啊!”
“莫我說東嬤嬤扯西,顧左右而言他,表妹那邊已有娘親責(zé)罰,而我問責(zé)的是我明明與嬤嬤說了此事我心中有數(shù),便是不想再鬧大的意思,嬤嬤為何違逆我的話偏當成耳旁風(fēng)?我素來是尊敬嬤嬤的,可嬤嬤也不能如此托大!”
沈秋林腦袋清明得很,并不被話扯著走,去理論江意晚到底錯沒錯。
責(zé)罰江意晚的是她娘,她若指責(zé)罰的不對,矯枉過正,那便指責(zé)自己的娘,往大了說豈不她也不孝?
崔嬤嬤臉色一變,難以置信的瞪大了眼睛,聲音尖利到嘶?。骸芭?!你與柏郎君是我一口一口奶大的,我是一心為著女郎和柏郎君的?。〔⒎鞘峭写?,實是為著表姑娘咱們沈家還不夠亂嗎!如今便攪得府里主君夫人不得安寧,來日潑天大禍非要扯著沈家為她一起死不可,就是個惹禍的禍殃!”
她憤然唾沫飛濺,跺著腳狠狠一揮袖子直指云水院方向。
沈秋林卻是好教養(yǎng),連調(diào)子都沒抬一下,如常問:“嬤嬤你又扯遠了,何故又攀扯上爹娘?爹娘的事是爹娘的事,嬤嬤的事是嬤嬤的事,嬤嬤自己的事兒做的糊涂,可不要混淆了。”
就像是一拳打到了棉花上,一顆石子投下去,湖面竟毫無漣漪。
崔嬤嬤急的千萬句話全卡在了嗓子眼。
沈秋林沒有喝那一碗奶,只叫丫鬟給自己卸了釵環(huán),到底是自己和兄長的奶母,顏面還是要留的,她目光淡淡掃了崔嬤嬤一眼,自顧自的寬了衣裳。
“嬤嬤去休息吧,閑來時好好琢磨琢磨?!?br />
于是茱萸院里便熄了燭火。
而在江意晚請了安回云水院的路上,假山后面隱隱藏著幾個偷懶的下人,正議論著這兩日的事情,冬月立刻輕咳了一聲強行斷了那話茬。
江意晚緊緊攥著衣角,裝得似全然沒聽見便走過,打了個哈欠,與冬月道是困得厲害。
待回了房間冬月便服侍著江意晚更衣,將床幔仔細著放下。
屋內(nèi)燭火“呼!”的一聲吹滅。
借著窗子透進的那一絲朦朧月色,她凝望著雕花的床頂,花團錦簇,蝴蝶栩栩如生。
于生活而言,如今她免了風(fēng)吹雨打又是錦衣玉食,是很感恩舅舅與舅母的。
只是這種好日子卻叫她有種飄忽的不實感。
因為這都是屬于別人的,并不是她的家,也并不是靠自己雙手得到的,隨時都可能會失去。
無論舅舅對自己再多的好,她始終是不能心安理得,雖已經(jīng)努力去聽話去學(xué)著規(guī)矩禮數(shù),仍是免不得要出錯,而一旦出了錯不僅惹得旁人議論;舅母不滿,自己也是心驚膽戰(zhàn)。
謹小慎微依然左右都是錯。
而她只是堅持著不想認下自己沒做過的事,硬了一把骨頭,且還自以為考慮到了閑話而忍下了崔嬤嬤,卻還是鬧出許多說她恩將仇報禍害的舅舅家宅不寧的話來。
那難道她就該默不作聲,認下自己有攀附之心嗎?
多荒唐啊,她就連自證也做不得!
江意晚委屈的吸了吸鼻子,咬著嘴巴不叫自己哭出聲來。
或許自證本身就是一個陷阱,然而不自證那些人又會歡呼雀躍“看吧,啞口無言了吧!”
那該怎么辦呢…
‘清白’像一個魔窟,規(guī)則卻由那些吃人的怪物所制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