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那記憶太痛,不忍觸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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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一念之間,我蕭瑟一生。}
大二剛開學(xué)不久,南風(fēng)跟教授一起前往黔東南寫生,研究當(dāng)?shù)厣贁?shù)民族古老獨特的吊腳樓建筑。這課題其實是大三的,南風(fēng)得知消息后,嬉皮笑臉地去求教授,她成績好,是教授的得意門生,教授經(jīng)不住她磨,就把她也捎上了。
她是第一次獨自出遠門,而且要去一個月。趙蕓很不舍,也很擔(dān)心她,臨走前給她準(zhǔn)備了很多東西,吃穿用度常備藥物等等弄了整整兩大箱子,惹得南風(fēng)哭笑不得,她把那兩箱子的東西簡化成一個35L的背包。
季東海表達愛意更直接,給她一只裝滿若干現(xiàn)金的信封,對她說,女兒,想吃什么自己買,別舍不得花錢!其實在那邊基本上花不了多少錢,但她還是接過來了。那是爸爸濃濃的愛與心意。
走的那天,趙蕓眼淚直掉,再三囑咐她,每天都要打一個電話回家。她點頭答應(yīng)著,笑話趙蕓啰嗦,雖然她也有點不舍,但對那片神秘古老的土地的向往,沖淡了她淡淡的離愁,她充滿期待地出發(fā)了。
南風(fēng)念書早,升大二時才十八歲,與大三的師兄師姐普遍都差了兩三歲,她人長得漂亮,性格開朗,有禮貌,又沒有富家女的驕縱之氣,大家都喜歡這個小師妹,很是照顧她。
初秋的黔東南很美,青山蒼翠,入目皆綠。森林、河流、村寨、田野、風(fēng)格獨特的建筑群,都是南風(fēng)從未接觸過的,一切都是那么新鮮美好。教授帶著他們穿梭在苗族、布依族、仡佬族、侗族等等這些村寨里,住吊腳樓,吃當(dāng)?shù)鬲毺氐拿朗?。住宿條件簡陋而艱苦,洗澡上廁所都不方便,晚上還有蚊蟲肆意,這些南風(fēng)都能忍受,唯一讓她苦惱的是,山里手機信號太差了,基本上等于無,每次給家里打電話,她都要舉著手機跑到高高的山頭,或者爬到屋頂,哪怕這樣,信號還是很差,接通沒說兩句,就自動地斷了。
南風(fēng)跑到鎮(zhèn)子上去打公用電話,對趙蕓說,一天一通電話做不到了,只能等挪寫生場地時,到鎮(zhèn)子乘車的時候給她打。
手機在那段時間,成了擺設(shè),只用來看看時間。
她沒有想到,不過短短一月時間,家里已是天翻地覆。
寫生結(jié)束,她收獲滿滿地回到家,迎接她的,不是趙蕓的擁抱與熱乎乎的飯菜,而是空蕩蕩的屋子。
她給趙蕓打電話,接通還沒有說話,趙蕓在那邊痛哭,小風(fēng),小風(fēng)……你終于回來了……
她掛掉電話,只覺得天旋地轉(zhuǎn),回過神來時,人已在去醫(yī)院的出租車上。
醫(yī)院里,她見到才分別一個月的媽媽,差一點認(rèn)不出來,那個任何時候都優(yōu)雅的女人,此刻憔悴不堪,雙眼紅腫,發(fā)型凌亂,也沒有化妝,仿佛老了十歲。
她見了南風(fēng),緊緊抱著她,整個人的重心都壓在她身上,像是終于找到了支撐點,淚如雨下。
“小風(fēng)……你爸爸他,該怎么辦……該怎么辦……”她被季東海捧在手心寵了這么多年,嬌柔、脆弱,從前,哪怕天塌下來都有人頂著,他是她的支柱,她的天。而今,她的天倒塌了,除了哭,她毫無章法。
看著昏迷不醒的爸爸,南風(fēng)何嘗不是覺得,她的天空,也像塌陷了一樣??伤谛睦飳ψ约赫f,不能倒下,你不能倒下,如果連你也倒下了,媽媽該怎么辦呢?
季東海是受了重大刺激,突發(fā)腦溢血,造成昏迷不醒。醫(yī)生診斷說,就算醒過來,中風(fēng)的可能性也極大。
在建樓盤突發(fā)事故的消息傳來時,季東海正在另外一個工地視察,蓮城正是秋老虎季節(jié),正午的陽光熾熱,安全帽下他一頭一臉的汗,他邊擦汗邊跟趙蕓通電話,她問他晚上想吃什么菜,兩人聊著又提到了女兒,說小風(fēng)已經(jīng)有五天沒有打電話來了。正說著,有插播進來,趙蕓忙掛了,讓他接電話。電話接通,工頭的聲音像是催命符,他握著手機,全身血液仿佛逆流,他瞇著眼睛抬頭望了下天,太陽刺目,下一刻,他暈倒在地,不省人事……
事故并不會因他的昏迷而平息,反而愈演愈烈。開發(fā)商寰宇地產(chǎn)起訴了承建商云海建筑與法人季東海,高額索賠因他的責(zé)任而造成的在建樓盤倒塌事故的所有損失。另一方面,在這起事故中受到重傷的幾十名建筑工人,也聯(lián)名起訴了云海建筑。
事故介入調(diào)查中,云海建筑群龍無首,亂成一團,公司里所有的工程全部停工。
南風(fēng)還來不及為爸爸的昏迷擔(dān)憂傷心,云海建筑的副總經(jīng)理林泰先找到她,讓她拿個主意。
南風(fēng)只知道一味搖頭:“林叔叔,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她蹲下身,抱著頭,眼淚不住地流。
林泰先嘆氣,在他眼里,南風(fēng)不過是小女孩,能拿什么主意?可她是季云海唯一的法定繼承人。
他沒有逼她,默默離開了醫(yī)院。
南風(fēng)擦干眼淚,告訴自己,不準(zhǔn)哭,要堅強,她還要照顧爸爸媽媽。趙蕓也病倒了,就住在一樓的病房里。
那些天,醫(yī)院成了她的家。
學(xué)校里請了長假,謝飛飛偶爾來看她,陪她說說話,可說著說著就發(fā)現(xiàn)南風(fēng)走神了。在她臉上,再也看不到從前那般明媚張揚的笑容。
她仿佛一夜長大。
她時常坐在季東海的病房外發(fā)呆,眼角眉梢全是憂愁與茫然。
“小風(fēng)。”一只手輕輕按在她肩膀上,那人在她身邊坐下來。
她呆呆地轉(zhuǎn)過頭去,看了他一眼,又回頭,陷入自己的世界。
“小風(fēng),這個時候,你要振作起來?!卑最0舱f。
南風(fēng)慘淡地笑了笑:“怎么振作?白大哥,你說得真輕松。”
白睿安沉吟了下,說:“我得到一點消息,這起事故,是你爸爸的責(zé)任……”
南風(fēng)跳起來:“你胡說什么!”
“噓!”白睿安將她拉到椅子上,“在建樓盤之所以突然倒塌,是因為云海使用了不合格建筑主體材料……”話盡于此。
南風(fēng)心頭猛跳,如果這是真的,那么季東海責(zé)無旁貸,他與他的公司都完蛋了,這是他一輩子的心血?。?br/>
“不,你騙我!我爸爸不是這種人!”她瞪著白睿安。
“小風(fēng),雖然我很不想讓你知道這些,可是,”他頓了頓,才說:“我也是個商人,商場上,利益當(dāng)頭,很容易令人迷失。你明白嗎?”
南風(fēng)睜大眼睛,她不相信,不相信,可是……
白睿安繼續(xù)說:“據(jù)我所知,云海這次承建下寰宇這個樓盤,投入相當(dāng)大,幾乎傾注了公司所有的資金。后續(xù)資金周轉(zhuǎn)不來,采購低價不合格材料,也是有可能的……”
“別說了!你別說了!”南風(fēng)捂住耳朵,大喊大吼。
白睿安捂住她的嘴,“安靜點,這是醫(yī)院!”
南風(fēng)呼吸加重,癱軟在椅子上,久久不能言語。
良久。
“小風(fēng),你忍心看著你爸爸就這么倒下去嗎,忍心看著你爸爸一輩子的心血就這么完蛋嗎?”
南風(fēng)呆呆地搖頭。
季東海白手起家,辛苦了一輩子,打下了一片江山,他雖然常說賺錢不是最重要的,但在他心里,云海建筑不僅僅是他賺錢的手段,更是他的事業(yè),他畢生的心血與成就。云海,趙蕓加季東海,公司名字因此而來。同妻女一樣,這亦是他的摯愛。
爸爸寵愛了她這么多年,她也想為他守護住云海,可是……
“可是,我什么都不能做,什么都不能做……”她喃喃,那樣無力,那樣難過,那樣絕望。
白睿安扳過她的肩膀,讓她直視著他的眼睛,一字一頓地說:“小風(fēng),你相信我嗎?”
南風(fēng)望著他,她應(yīng)該相信他嗎?她與他認(rèn)識時間不算短,但絕對談不上多了解。那時白睿安在家族企業(yè)利誠地產(chǎn)任營銷部總監(jiān),與云海建筑有過兩次合作,季東海挺欣賞他的。有一次,季東海約他在家談事,到了晚餐時間,留他吃飯,他本是拒絕,出門時,與從外面進來的南風(fēng)打了個照面,他怔了怔,突然改變了主意。那之后,他便成為季家的???,對季東海的稱呼由季總變成了季叔。趙蕓對他印象不錯,打趣般地問過南風(fēng),你喜不喜歡你白大哥呀?南風(fēng)才十七歲,剛剛以高分考入了蓮大建筑系,對即將到來的新天地有著無限向往,從沒談過戀愛,所以她撅了撅嘴,笑嘻嘻地回答趙蕓說,他比我大那么多哎,再看咯!白睿安比她大了八歲,在她眼里,不算老,但總覺得不是一個世界的。他對她很好,溫柔體貼,出差總不忘給她帶禮物,但他從沒有對她有所表示過。而她呢,對他不討厭,但也說不上喜歡,因為沒有心動的感覺,更多像是個大哥哥。
白睿安見她猶豫迷茫,補充道:“如果你相信我,我可以幫你?!?br/>
或許是那一刻他臉上神色太真誠,也或許是溺水之人想要抓住最后的救命稻草。
他如今是利誠地產(chǎn)的副總經(jīng)理,利誠實力雖不及寰宇,但也算是業(yè)內(nèi)翹楚,如果他肯幫忙,或許云海不至于走到絕境。
南風(fēng)望著他的眼睛,點了點頭。
白睿安似是松了口氣般,說:“受傷工人的醫(yī)藥費對云海來說不算什么,麻煩的是寰宇的巨額賠償,估計你爸爸傾家蕩產(chǎn)也不夠?!?br/>
“白大哥,你肯借錢給云海?”南風(fēng)急問。
白睿安看了她一眼,勾了勾嘴角,似是嘲笑她的天真,但那神色轉(zhuǎn)瞬即逝,他搖了搖頭:“能幫你爸爸度過難關(guān)的,不是我,是你?!?br/>
南風(fēng)剛剛?cè)计鸬囊稽c點希望,瞬間熄滅:“你別開玩笑了,這一點都不好笑?!?br/>
白睿安說:“我沒開玩笑,你去求寰宇的總裁傅希境,讓他放你爸爸一馬。”
南風(fēng)覺得他越說越離譜,不由沉了臉:“白大哥,你不能幫忙就直說,不用給我出這樣的難題?!彼悄昙o(jì)小,被季東海寵得沒經(jīng)什么世事,但不代表她沒頭腦,他以為她是誰?去寰宇哭求一下,事情就解決了?
她起身,要進病房,卻被白睿安拉住。
“還有什么事?”她蹙眉,不耐煩地瞪著他。這樣的時刻,她實在沒心情陪他瞎聊天。
真像,太像了,尤其是她蹙眉瞪眼的時候,神情如出一轍。白睿安閉了閉眼,讓自己稍走神的心鎮(zhèn)定下來。
“小風(fēng),相信我,你可以做到的?!?br/>
“我憑什么?”南風(fēng)惱了。
“就憑你這張臉?!?br/>
南風(fēng)愣了愣,不由失笑:“你讓我去勾引那個傅希境?”原來他打的是美人計這個算盤呀,只怕他要失策了,傅希境其人,從前沒關(guān)注,這幾天因為這起事故,新聞報道她都看了,也側(cè)面了解過這位年紀(jì)輕輕就接管蓮城地產(chǎn)界龍頭企業(yè)寰宇地產(chǎn)總裁之位的男人,寰宇屬傅氏集團旗下最核心的子公司,傅氏是家族企業(yè),傅家子孫眾多,內(nèi)部競爭可想而知有多慘烈,但這個傅希境,留學(xué)歸來后,只用了三年時間,憑借兩個相當(dāng)成功的樓盤開發(fā)案,爬上了總裁之位,是個多厲害的角色,不言而喻。外界評價他,用了這樣一句話:殺伐決斷如戰(zhàn)神。而他,今年才二十五歲。這樣的一個人,他會這么好對付?就憑她季南風(fēng)這點青澀的姿色?簡直是癡人說夢!
白睿安說:“不是美人計,是攻心計。小風(fēng),你說過,你相信我的,嗯?”
她看著他,他一臉正經(jīng),并不像開玩笑,可她該相信他嗎?
“讓我先想一想。”她心里亂糟糟的。
白睿安沒有再逼她,點了點頭:“想好了,給我打電話。小風(fēng),這是我能想到的唯一可行的辦法,相信我?!?br/>
白睿安走了,她走進病房,看爸爸。
他不省人事,眉頭卻是緊蹙的,她伸手,撫過季東海的眉毛,“爸爸,你在夢中,也擔(dān)憂著,對嗎?”
她趴在他身上,握著他的手,就像小時候常做的那樣,賴在他懷里睡覺。
忽然,她感覺到季東海的手指微顫了下,她心頭一跳,以為是幻覺,可下一刻,那顫動更明顯了,她驚喜地抬起頭,看見他正微微睜開眼,她眼淚嘩啦啦地掉下來,一邊激動地喊爸爸一邊按鈴。
醫(yī)生急忙趕過來,一番檢查之后,對南風(fēng)說:“病人現(xiàn)在下半身完全不能動彈,上半身除了手指與面部部分神經(jīng),其他地方也同樣不能動彈,先觀察觀察,但愿情況有所好轉(zhuǎn)?!?br/>
南風(fēng)流著淚猛點頭,爸爸能醒過來,已是天大的喜事。季東海慢慢清醒了點,看著南風(fēng)的眼淚,他想伸手幫她擦拭,無奈手腕抬不起來,想對她說,小風(fēng),別哭啊。也發(fā)不出聲音。他望著她,嘴角蠕動,一滴淚,悄然滑落在枕頭上。
“爸爸,別擔(dān)心,我會幫你的?!蹦巷L(fēng)擦掉自己的眼淚,又伸手拭去季東海眼角的淚。
她已經(jīng)做好決定,不管白睿安說的那個唯一的方法靠不靠譜,她都決定去試一試。
她害怕嗎?
害怕。
可除了這個辦法,她別無所長。
她到走廊上去給白睿安打電話。
掛了電話,她仰起頭,望著白花花的天花板,心里忽然席卷而來的難過與悲傷,幾乎將她淹沒。
第二天,她只身前往寰宇地產(chǎn)。沒有預(yù)約,她自然被傅希境的秘書攔在了門外。一次兩次三次,撒潑耍賴哭訴全用上了,可連傅希境的背影都沒見到。
她沮喪極了,又不敢離開醫(yī)院太久,趙蕓自己還病著,不能時時刻刻陪在季東海身邊,他的情況沒有更壞,但身體恢復(fù)得也極慢,依舊不能說話與進食。
她想到了白睿安,他跟傅希境肯定認(rèn)識的,不如讓他介紹一下??伤芙^了,理由讓她無法反駁,他說,你需要的是出其不意,由我介紹,還有那個效果嗎?
她默然。
那天他離開醫(yī)院時,走了幾步,忽又轉(zhuǎn)身,對她說:“小風(fēng),不是因為你長得多漂亮,而是,你長得像傅希境曾深愛過的女孩。”
正是因為這句話,南風(fēng)才最終下定決心。
多悲涼,她連初戀都沒有過,卻要去勾引一個男人,還極有可能要去做一個替身。
可她沒有選擇。
白睿安沒有答應(yīng)介紹,但是很快用短信發(fā)了個地址過來,他告訴南風(fēng),這是傅希境在近郊的別墅,平時他不住那,但明天他一整天都會呆在這棟房子里。白睿安沒說原因,但他很篤定的語氣。南風(fēng)已顧及不了那么多了,她只知道,這或許是她最后的機會。
事故判決書已出,責(zé)任很明顯,全在季東海。寰宇的律師已到病房來了兩趟。
第二天,她一大清早就起來了,其實這些天她從沒睡過一個安穩(wěn)覺,病房的床又窄又硬,她睡不好,半夜數(shù)次醒來,去看看爸爸的情況,才又躺回去。
就是在那天早上,季東海忽然能說話了,雖然吐詞很慢也有點不清晰,也不能說太久。醫(yī)生檢查過后,松了口氣地對南風(fēng)說,好現(xiàn)象,假以時日,或許能痊愈。
南風(fēng)開心地去一樓病房告訴趙蕓這個好消息,一家三口抱作一團,都哭了。
南風(fēng)離開病房時,對季東海說,要回學(xué)校一趟,也許晚上不回醫(yī)院了,讓他好好休息。
“小……風(fēng)……”季東海忽然喊住她。
她回頭,沖他笑了笑:“爸爸,你放心,一切都會好起來的。相信我。”
季東海緩慢地點了點頭,嘴角露出一抹慈愛的笑。
她回家里洗了個澡,換了條海藍色的裙子,想了想,又翻出趙蕓的口紅。鏡子中的人,長發(fā),V領(lǐng)裙,嫣紅的唇,很美,卻沒有笑容。她捏了捏臉頰,深深呼吸,而后出門。
她沒有開車,喊的出租車。別墅在郊外南山上,山腳是蜿蜒而過的江面,一條幽靜寬闊的私家路筆直通往山上,道路兩旁栽植著進口銀杏樹,金黃的落葉鋪滿了一地,美得心醉,南風(fēng)卻沒有心情欣賞。
站在別墅外良久,她終于鼓起勇氣按鈴。
片刻,一個老人走出來,隔著欄桿問她:“您是?”
“您好,我找傅希境?!彼届o地說。
“對不起,小少爺今天不見客?!崩先松碇蒲b,像舊式家庭的老管家,他欠了欠身,轉(zhuǎn)身就要離開。
南風(fēng)急道:“老先生,我找他真的有急事,麻煩您幫忙通傳一下好嗎?”
他轉(zhuǎn)身,一臉為難:“小姐,請離開吧。今天小少爺任何人都不會見的?!?br/>
“喂……”
老人已經(jīng)走開了。
南風(fēng)頹喪地靠在鐵門上,雙手掩面,沉沉嘆了口氣。她早料到了,沒有這么容易見到他。
她沒有離開,而是一直站在門外,累了,就蹲下去休息片刻,又站起來,在門前來回走動。
半個小時后,她再次按鈴。老人見到她,一愣,臉色不太好看,冷聲說:“小姐,你這是干什么?”
南風(fēng)雙手合十,哀哀地說:“求您了,讓我見他,就五分鐘,好不好?我真的有急事!真的!” 長這么大,她從來沒有這么低聲下氣地哀求過人。
老人不為所動,說:“快走吧,別再鬧了!”
南風(fēng)望著他漠然的背影,簡直要哭了。
她不死心,她不走!傅希境這個人,她今天見定了!不給她開門,那就翻墻!
她好不容易爬上鐵門上時,聞聲趕來的老人一聲驚呼,差點令她摔下來。在老人的怒喝聲中,她只得恨恨地退下去。
“小姐,你再這樣,我就要報警了……”怒喝聲在她嘩啦啦的眼淚中頓住,“喂,我又沒怎么樣你,你這小姑娘……”
“求求您了求求您了,讓我見見他,見見他……”南風(fēng)哭得更厲害了,心里既難過,又委屈。
老人蹙了蹙眉,神色緩和了一點:“你叫什么名字?”
“我姓季,季南風(fēng)?!?br/>
“你等一下?!崩先诉M了屋,走向二樓,在一間臥室外站住,叩了叩門,良久,里面才傳來低沉的男聲,“什么事?”
“少爺,有位姓季的小姐說有急事找你,你看……”
話被冷聲打斷:“莫叔,你是第一天在這里?”
莫叔沉默了下,沉聲道:“我知道了。”
這棟老宅是傅希境母親鄭佳妮的嫁妝,莫叔自小在鄭家照顧?quán)嵓涯荩楹笠蛏岵坏弥x叔的好廚藝,鄭老爺子便讓他跟著過來了。后來鄭佳妮去世,他沒有離開,一直守在這棟別墅里,傅希境很少來,但每年的今天,再忙也會在這里呆上一整天。今天,是鄭佳妮的忌日。
莫叔搖了搖頭,只怪那位季小姐運氣不太好,這一天,傅希境誰都不見的。
他轉(zhuǎn)身下樓。
剛剛?cè)細獾囊稽c點希望,再次被澆滅,南風(fēng)連哭的力氣都沒有了。莫叔怕見她的眼淚,慌張地進屋了。
南風(fēng)靠在圍墻上,慢慢滑坐在地,抬頭望了望暗沉沉的天空,她的心,跟這天空一樣暗。
她坐在那里,沒有再按鈴,等時間一點點逝去,她想,他總會走出這個鐵門吧?
沒關(guān)系,她等!
下午的時候,天空更暗了,刮起了風(fēng),山雨欲來。
她沒有吃東西,也不覺得餓,就那樣呆呆地坐在地上,裙子弄臟了,風(fēng)吹亂了頭發(fā),她不禁自嘲地笑,這樣狼狽,還想色誘?
她想給謝飛飛打個電話說說話,摸手機時才發(fā)覺落在家里忘記拿了。
傍晚,轟隆一聲響,天空劃過一道閃電,天色更暗,沒多久,雨傾盆而下,又大又急。南風(fēng)從包里摸出遮陽傘,幸好夏天她有備傘的好習(xí)慣,否則真要淋成個落湯雞了。秋天山上的風(fēng)雨,令溫度一下子降低,她抱緊雙臂,瑟瑟發(fā)抖。雨實在太大,遮陽傘在風(fēng)雨中東倒西歪,她忍了又忍,終究忍不住,對著鐵門內(nèi)大喊起來:“傅希境,你出來!出來!”
她的聲音混淆著風(fēng)雨聲,既憤然又凄涼。莫叔撐著一把大黑傘急匆匆地跑過來,驚呼:“我的小姑奶奶,你怎么還在這里啊!”
南風(fēng)皺了皺鼻子,身子微顫。
莫叔嘆氣,雖同情,可愛莫能助。他看著傅希境長大,他的性子他清楚,說一不二。他回屋,拿了床薄毯遞給南風(fēng):“披著,別感冒了。趕緊回家,趕緊的?!?br/>
南風(fēng)說了謝謝,裹著那床毯子,轉(zhuǎn)身又回到圍墻下,站著。她被季東海嬌寵著長大,從沒吃過苦,此刻她又累又餓,可她咬牙挺下來。
雨終于停了下來,她將包包墊在屁股下,裹緊毯子,抱膝而坐。
夜,一點點深了。
時間慢慢流逝,一分一秒,那樣難捱,心里的希望一點點沉下去,片刻又慢慢升起來,反復(fù)交織,自己跟自己打仗。
終究熬不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她是被鐵門打開的哐當(dāng)聲吵醒的,猛地睜開眼,發(fā)覺天已經(jīng)亮了。
一輛車從鐵門內(nèi)緩緩開出來,從她身邊駛過去,她愣了下,跳起來,追著車跑,她曲腿坐了一晚,加之沒有吃東西,渾身軟綿綿無力,跑了幾步,腳一抽搐,整個人撲倒在地,臉頰傳來火辣辣的疼痛,她忍痛爬起來繼續(xù)追,可車子已駛出了好遠。
她一屁股坐在地上,絕望的淚水,一顆接著一顆。
車內(nèi),傅希境微微蹙眉,從后視鏡瞥見一個裹成粽子般的身影追著他的車跑,揮著手,口中還大聲喊著什么,然后,她跌倒在地,下一秒,她竟然爬起來繼續(xù)追車。他稍提速,她的身影慢慢變小,后視鏡中最后的影像是,那個女孩子坐在地上,臉上有水光,似乎在哭?
可是這些,關(guān)他什么事呢?
他收回目光,提速。早上打開關(guān)了一整天的手機,秘書找他找瘋了,說云海建筑的季東海出事了,讓他趕緊回公司,律師在等。
命運真的很奇妙,多年后,他滿世界瘋狂找她,終于見到了,她卻避他如蛇蝎,想盡一切辦法推開她。他不知道,在很多年前,她曾那么渴望見他一面,拋棄了自尊與驕傲,在那個風(fēng)雨交加的夜晚,坐在他的屋子外等了一夜,可因他的一念之間,他們擦肩而過。
是從那一刻開始,彼此的命運,都改變。
而在強大的命運面前,我們每個人,都渺小如芥末塵埃。
{她把自己交給了叵測的命運,她不懼怕,因為她再也沒有什么好失去的了。因為一無所有,所以無所畏懼。}
南風(fēng)不知道自己怎么回的家,整個人有點暈,從山上下來,似乎又走了很遠,才攔到一輛出租車。不用照鏡子,她也知道自己多狼狽,怕季東海擔(dān)憂,她先回家洗了個熱水澡,然后才去的醫(yī)院。
拿起手機,發(fā)現(xiàn)有好多個未接來電,多是趙蕓的,還有三通陌生的座機號。她一邊出門一邊給趙蕓回撥過去,可久久沒有人接聽。
開車去醫(yī)院的途中,她特意繞路去了市中心一家早餐鋪子買了一袋季東海與趙蕓都愛吃的叉燒包,熱乎乎的包子捧在手中,她微微笑了,心里暖暖的。
季東海的病房門敞開著,可病床上沒有人。南風(fēng)愣了愣,轉(zhuǎn)身去找主治醫(yī)生。
“季小姐,你爸爸他……過世了……”主治醫(yī)生一臉沉痛。
砰——
南風(fēng)手中的包包與懷里還熱乎的那袋早餐,狠狠地跌落在地。醫(yī)生在說什么?她甩了甩頭,一定是昨晚受了涼,頭暈?zāi)垦R鸬幕寐?,一定是?br/>
“你昨晚去哪里了?我讓護士聯(lián)系過你,可你沒有接電話。”
“你在說什么啊……你在胡說什么啊……”她先是低喃,忽又提高聲音吼道:“你胡說什么??!明明昨天我爸爸還好好的,你明明診斷過,他情況好轉(zhuǎn)了不是嗎!”
醫(yī)生走到南風(fēng)身邊,雙手按住她肩膀,片刻,才沉聲道:“你爸爸他……是自殺的……”
世界仿佛在那一刻沉寂了般,目之所及,全是無邊無際可怕的黑暗,她就在困在那片黑暗中,被千斤重的大石頭壓著胸腔,久久久久,不能動彈,也不能呼吸。然后,她感覺自己的意識越來越模糊,終于不堪重負,陷入更大的黑色漩渦中……
“季小姐!季小姐!”醫(yī)生接住緩緩倒下來陷入昏迷的南風(fēng)。
她醒過來時,發(fā)覺自己手背上插著針管。目光轉(zhuǎn)了轉(zhuǎn),好一會才反應(yīng)過來身在輸液室。
“醒啦?”護士走過來,“你受涼了,有點發(fā)燒?!?br/>
南風(fēng)掀開被子就要起身,護士急道:“哎你別動啊,還沒打完呢!”
“幫我拔掉!”
“還沒打完??!”
“拔掉!”
護士瞪了眼她,不情愿地把針頭給她拔了,嘀咕道,浪費!又囑咐她按住針孔以免手背流血腫起來。南風(fēng)像是沒聽到她的話,急跑了出去。
她站在一樓趙蕓的病房外,久久不敢推門,她怕,怕推開門,媽媽的病床上,也是空無一人。
閉眼,她伸手,推門。睜開眼的同時,她眼淚落下來,媽媽靜靜地躺在那里。她沖過去,伏在趙蕓身上,緊緊地抱著她。
趙蕓沉沉地睡著。
她一驚,恐慌席卷而來,顫巍巍地伸出手探向她鼻端,提起的心落下來,呼吸還在。
“你媽媽大受刺激,我給她注射了鎮(zhèn)定劑?!奔緰|海主治醫(yī)生的聲音在她身后響起。
親眼目睹了那樣驚心的場面,再強悍的人,都會瘋掉的。是趙蕓最先發(fā)現(xiàn)季東海出事的,她在病房里一直陪他到晚上十點多,他趕她下來休息,她離開時,他還讓她打了個電話給女兒,依舊無人接聽。她躺在病床上,輾轉(zhuǎn)難眠,像是預(yù)感到什么,心里慌慌的,十一點半,她起床,去季東海的病房,推開房門,她的尖叫聲響徹整個樓層。
血,大片大片腥紅的血,染紅了雪白的床單被套,一紅一白,那樣刺目驚心,水果刀就跌在那汪血泊中,閃著冰冷噬人的寒光……
南風(fēng)閉了閉眼,是她強烈要求醫(yī)生將現(xiàn)場細節(jié)講給她聽,那畫面在她腦海里閃現(xiàn),仿佛親眼所見,那大片大片的紅,刺得她心痛難擋。
她不明白,爸爸為什么這么傻?
為什么?為什么要這么自私,丟下我跟媽媽?為什么要以這么殘忍的方式離開我們?
她站在太平間里,一遍又一遍質(zhì)問季東海,可世上最疼她的那個人,永遠都不能再開口回答她。
世間最痛,莫過于生離死別。
季東海的律師聞訊趕來,交給了南風(fēng)兩份文件,一份是離婚協(xié)議書,一份是他的遺囑。
南風(fēng)看著那份季東海已簽字的離婚協(xié)議書,震驚地抬頭望向律師。
“昨天下午,你爸爸讓醫(yī)生打電話叫我過來,我以為他是詢問官司的事,結(jié)果他讓我起草一份離婚協(xié)議書,我也很訝異,但身為律師,只能照辦。他簽字之后,囑咐我過兩天再拿給你媽媽。之后他又寫了份遺囑。他病著,寫遺囑也很正常,我沒多想。沒想到……”
“我總算明白你爸爸為什么要簽這份離婚協(xié)議,他公司出了這么大的事,他不想牽連你們母女,想獨自承擔(dān)?!甭蓭煋u搖頭,“他用心良苦啊,只是,何必這么做……”
南風(fēng)咬緊嘴唇,遏制住洶涌的眼淚,他到死,都在維護媽媽跟自己??墒?,爸爸,你不明白,我跟媽媽一點都不怕吃苦,你也不了解媽媽,她死都不會簽這份離婚協(xié)議書的。
季東海的遺囑很簡單,更像是一封寫給女兒的信。他中風(fēng)未痊愈,手腕使不上力,只寥寥十幾個字,字跡潦草歪斜:小風(fēng),原諒爸爸。照顧好你媽媽。我愛你們。
南風(fēng)從未想過,自己有一天竟然會恨爸爸。就是在那一刻,當(dāng)看到他寫,我愛你們。她覺得真恨啊,真恨他,他自以為是的愛,將她跟媽媽傷得那樣重,他帶來的殤,這輩子,都無法痊愈了。
趙蕓醒過來后,意識混沌,連女兒都認(rèn)不出來了。醫(yī)生診斷說,那件事對她刺激太重,她拒絕面對,將自己封閉起來,活在自我臆想的世界里。這是好聽的說法,換句話說,她瘋了。醫(yī)生建議將她轉(zhuǎn)到療養(yǎng)院去。
南風(fēng)真想也跟著瘋掉,什么都忘掉,一切都不用清醒面對,這樣是不是更幸福一點?可她不能,季東海的葬禮還需要她一手操辦。季東海跟趙蕓都是獨生子女,雙方父母都不在了,南風(fēng)連個幫忙的近親都找不到,虧得白睿安前前后后的幫著照料。
季東海去世后,他個人以及公司名下所有的動產(chǎn)不動產(chǎn),皆折合成資產(chǎn),賠償給寰宇地產(chǎn)與負傷的建筑工人,以及償還銀行的欠債,還遠遠不夠。
云海建筑最終宣告破產(chǎn)。
南風(fēng)帶著趙蕓從老宅里搬了出來,她身上現(xiàn)金不多,不得不將趙蕓的珠寶首飾全部變賣,才有錢租間稍好的小公寓。
搬到小公寓后,趙蕓的情況愈來愈差,她再不忍心,也只得狠心將她送去療養(yǎng)院。
療養(yǎng)院是白睿安幫忙選的,是蓮城條件最好的,價格自然就貴,南風(fēng)壓根承擔(dān)不起。白睿安沒說什么,只是帶她去另外幾家小療養(yǎng)院轉(zhuǎn)了一圈,出來后,她沉默不語。趙蕓這輩子被季東海嬌寵慣了,沒吃過什么苦,她現(xiàn)在又怎么忍心見媽媽住在條件差的地方呢?
“小風(fēng),你不需要擔(dān)心錢的問題,我會幫你?!卑最0舱f。
南風(fēng)搖頭:“無功不受祿,白大哥,你幫我已經(jīng)夠多了?!奔緰|海的葬禮他幫了很多忙,在她最脆弱的時候,他的照顧與陪伴令她感激,但是,如果他想要的是別的東西,她沒有辦法給。比如,愛情。
出乎她意料,白睿安竟然說:“小風(fēng),我們做個交易如何?我?guī)湍阏疹櫮銒寢專銕臀易黾?,不,確切地說,是幫我們,你跟我。這樣,你就不欠我了?!?br/>
南風(fēng)訝異地望著他。
“小風(fēng),你爸爸為什么會自殺?”
南風(fēng)心頭一跳。
“若不是寰宇逼得緊,他也不至于做這種傻事。”白睿安看著她,神色忽然變得陰鷙可怕,“小風(fēng),是傅希境逼死了你爸爸!”
這樣的白睿安令南風(fēng)陌生,她訥訥地問:“白大哥,你到底想說什么?”
“他害得你季家這么慘,你就不恨他?就這么輕易放過他?”白睿安唇角挑起一抹嘲弄與冷笑。
她恨他嗎?答案是肯定的,她恨死了他的冷酷無情,把爸爸逼上絕路。也是因為他,她連爸爸最后一面都沒有見到。當(dāng)媽媽身處崩潰的邊緣時,她也沒能陪在她身邊??伤帜苣盟鯓樱克龔膩頉]有想過要去報復(fù)他,可此刻,白睿安將那些藏在她心底的情緒全部勾了出來,她不是小孩子了,其實她心里明白,商場如戰(zhàn)場,向來無情,更何況,這起事故確是季東海的責(zé)任,她沒有立場去恨傅希境,可她原本平靜的生活,在一夕之間發(fā)生如此翻天覆地的巨變,她心里那么苦那么痛,找不到人來怨恨,只能把所有的怨懟恨意都轉(zhuǎn)向那個素未謀面的人。
因為這樣的情緒,也因為趙蕓,她答應(yīng)了白睿安。自此,她將自己的命運軌跡,徹底轉(zhuǎn)了個方向。
蓮城市政廳正在籌建大型音樂廳,蓮城有個別稱叫“樂之城”,蓮城音樂學(xué)院出過眾多在國內(nèi)甚至世界上都小有名氣的音樂家,籌建一個音樂廳早在幾年前就提上了城建規(guī)劃日程,去年市委領(lǐng)導(dǎo)班子換屆,新官上任三把火,這個日程終于明朗化,誓要打造國內(nèi)最豪華最氣派的音樂廳。音樂廳日前剛剛選好址,地理位置優(yōu)越,占地上千畝,更邀請到了著名美籍華裔設(shè)計師林海正參與做主設(shè)計師,預(yù)計明年年底對外招標(biāo)承建地產(chǎn)公司。
這是一塊肥肉,不僅僅是經(jīng)濟利益,只要成功拿下這個項目,可謂名利雙收。幾乎所有的地產(chǎn)公司都盯著,其他公司并不足以為懼,利誠唯一的對手便是傅氏的寰宇。白睿安在利誠一步步做到副總經(jīng)理,可仍屈于堂哥之下,他的野心是不僅僅是總經(jīng)理,而是直指董事長之位,白老爺子年事已高,早就放話出來,將在孫子輩里挑選繼承人。蓮城音樂廳項目,被白睿安看成是最大的契機。南風(fēng)成為他契機里的一顆棋子,他讓她去接近傅希境,竊取寰宇的投標(biāo)計劃書。
南風(fēng)覺得他在癡人說夢,她費盡苦心,連傅希境的面都見不到,更何況是竊取那樣重要的機密?
“我說過,你長得像一個人?!彼麑⒁粡堈掌旁谒媲啊?br/>
她看著照片中的那個女孩,驚訝得不能言語。照片中的女孩看起來跟她差不多大,尖尖的下巴,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回眸一笑,神采飛揚。若不是她留著一頭利落短發(fā),穿衣風(fēng)格與自己完全不一樣,偶一瞥視,她真的以為那是她自己。
“她叫黎曈曈,是傅希境的前女友,他們在英國留學(xué)時認(rèn)識的。她是學(xué)畫畫的,很巧,你也會畫畫?!卑最0舱f。
南風(fēng)訝異:“你怎么這么了解?”
白睿安說:“你沒聽說過一句話嗎,最了解你的人,永遠是你的敵人?!?br/>
利誠地產(chǎn)一直屈居在寰宇之下,利益驅(qū)使下,他想要動傅希境,這合情合理??墒亲约耗兀克菃渭?,并不傻,這件事情并不如白睿安說的那樣簡單,很有可能,她會死得很慘。真要冒這個險嗎?
“項目競標(biāo)在明年年底。小風(fēng),我給你一年時間,事成之后,我送你出國。你喜歡建筑對吧?如期在蓮大頭破血流地爭獎學(xué)金念書,不如我送你去美國念建筑。我會一直幫你照顧你媽媽,直到你學(xué)成歸來?!卑最0矞芈暭氄Z,他的言辭那樣真誠,他的安排那么妥帖誘人,她找不到理由拒絕。
將趙蕓安頓在療養(yǎng)院后,南風(fēng)去學(xué)校辦理了休學(xué),離開學(xué)校時,她找謝飛飛一起吃了頓飯,謝飛飛只知道她爸爸去世了,并不知道具體詳情,她也沒把趙蕓的事告訴她。席間,謝飛飛問她什么時候回學(xué)校銷假,南風(fēng)含糊過去,告別時她抱了抱謝飛飛,在心里說再見。
她走了好遠,忍不住回頭朝學(xué)校望,她真的真的很喜歡這里,可是,她再也沒有機會享受學(xué)校里純白的無暇時光。
她轉(zhuǎn)身,抱緊雙臂,埋頭疾走。才十一月,她卻感覺是如此地冷。
她生命里的寒冬,提早到來了。
她將原先的小公寓退掉,搬進了白睿安給她找的一間偏遠安靜的公寓。
白睿安指著照片上黎瞳瞳的短發(fā),對她說:“把頭發(fā)剪成這樣?!?br/>
南風(fēng)脫口就拒絕:“不要!我討厭短發(fā)!”她發(fā)質(zhì)柔順,一頭漆黑如瀑長發(fā)一直是她的心頭愛。
白睿安嗤笑一聲:“小風(fēng),我看我們還是算了吧?!彼栈卣掌骸斑@點犧牲你都不愿意,我想沒有必要再浪費彼此的時間。”說著,他走出去。
南風(fēng)咬了咬唇,眼一閉,“我剪!”
白睿安腳步頓住,嘴角牽出一抹“果真如此”的笑容。
任何事情,邁出了第一步,第二步第三步就顯得那樣順其自然。
她剪短了頭發(fā),將曾喜愛的衣服統(tǒng)統(tǒng)收起來,換上了寬松衛(wèi)衣與牛仔褲,從背后看去,真像個小男孩。畫畫對她來說,不需要作假,輕車熟路。她把畫架支在膝蓋上,埋頭作畫的模樣,令走進門的白睿安微微走神,時光仿佛倒退回多年前,街頭廣場上,那個俏皮鬼馬的女孩也是這番模樣。
他闔了闔眼,再睜開,記憶的迷霧散去,清醒冷靜的光芒重回眸間,她是季南風(fēng),不是黎瞳瞳,雖然在初見時他晃了神,可他心里無比清楚,她終究不是她。他心里殘存的最后一點點猶豫散去。
時間一天天流逝,已到深冬,南風(fēng)無所事事地在小公寓里住著,白睿安始終沒讓她行動,她問起,他便說,小風(fēng),不要急。
一整個冬天,他留給她平復(fù)情緒,家變令她再不復(fù)從前那個神采飛揚的南風(fēng)。而他要的,恰是從前的她,那個神似黎瞳瞳的她。也給她時間扮演另外一個女孩。黎瞳瞳喜歡的發(fā)型,黎瞳瞳喜歡的穿衣打扮,黎瞳瞳喜歡的畫家,黎瞳瞳喜歡吃的菜,黎瞳瞳喜歡吃的甜品,黎瞳瞳喜歡的導(dǎo)演,黎瞳瞳的口頭禪,黎瞳瞳黎瞳瞳黎瞳瞳……南風(fēng)覺得自己快要被這個名字逼瘋了,白睿安想要把她打造成另一個黎瞳瞳,她覺得真可悲,可又毫無辦法。開弓已沒有回頭箭。
春節(jié),蓮城最寒冷的天氣,白睿安帶南風(fēng)去了趟東南亞島嶼,只因為南風(fēng)隨口提了一句,季東海原本計劃好了,今年春節(jié)帶她跟趙蕓去島嶼上過年。
他們站在海灘上,望著無邊無際的蔚藍海岸,白睿安說:“如果不是傅希境,現(xiàn)在陪你站在這里的,就是你爸爸媽媽。”這才是他帶她來的目的。
他時時刻刻的警醒,敲碎了她殘余的一丁點猶豫。
飛機在蓮城降落時,白睿安將遮陽板推上去,指著窗外愈來愈近的地面對南風(fēng)說:“小風(fēng),你準(zhǔn)備好了嗎?”
她閉了閉眼,點頭。
落地后,她不再是季南風(fēng)。她有了一個新的名字,趙西貝。趙,隨母姓,西貝,假。
是的,假。她要以一個假的身份,頂著一張與另外一個女孩相似的臉,去接近傅希境,展開白睿安精心策劃的一場報復(fù)。
“小風(fēng),你要讓他愛上你,再狠狠拋棄他,讓他也嘗一嘗失敗與被心愛之人背叛的滋味!”白睿安嘴角挑起一抹陰森的笑,他手握成拳、手背青筋畢露的模樣令南風(fēng)忍不住打了個冷顫,她開始懷疑,他的目的真的只是商場利益?他對傅希境,似乎有一種強烈的恨意。
可她已經(jīng)顧不了那么多了,她把自己交給了叵測的命運,未來會遭遇到什么,她已經(jīng)全然顧不得了,也不再懼怕。她曾經(jīng)擁有全世界,卻在一夕之間,分崩離析。她再也沒有什么好失去的了。
因為一無所有,所以無所畏懼。
{我遇見那么多的人,可為什么偏偏是你,看起來最應(yīng)該是過客的你,卻在我心中占據(jù)這么重要的位置。}
傅氏集團位于蓮城最繁華的CBD地段,一主一副兩棟三十五層大樓高高聳立,寰宇地產(chǎn)設(shè)在副樓,從九樓到三十五樓,全是寰宇的辦公區(qū)域,傅希境的辦公室在頂層,落地窗外,正對著寬廣的蓮城音樂廣場,當(dāng)年規(guī)劃這個廣場的城建負責(zé)人是個狂熱的法式建筑愛好者,因此音樂廣場充滿了濃厚的異域風(fēng)情,最顯著的標(biāo)志就是廣場上那成百上千只白鴿,成為蓮城最美麗獨特的城市風(fēng)光。因為那些鴿子,音樂廣場有一種慵懶散漫的風(fēng)情,吸引了很多街頭藝術(shù)家常年在這里駐扎,畫畫的,彈唱的,做人體彩繪的,以及手工創(chuàng)作達人等等。廣場西側(cè)有一家非常獨特的咖啡館,每天下午三點一刻,只要走得開,傅希境都會步行穿越地下通道,去咖啡館喝一杯很正宗的藍山,風(fēng)雨無阻。
這天下午,他如常去咖啡館,經(jīng)過中心廣場時,一聲凄厲的尖叫聲驚擾了白鴿,也吸引了他的目光。春節(jié)剛過,天氣還很冷,廣場上人不多,支著畫架出來賺錢的畫者更是寥寥,他側(cè)頭便看見尖叫聲的來源。
不遠處,一個男生正揪著一個女孩的短發(fā),揚手一個耳光扇過去,他的同伴一腳踹翻女孩的畫架,還不解氣,惡狠狠地吐了口痰,啐道:“啊呸,老子找你畫像那是看得起你好啵!還想收錢?也不去打聽打聽老子的名號,沒收你攤位費你就燒高香吧……”
“王八蛋!人渣!”女孩一邊尖叫一邊咒罵,手中的鉛筆胡亂在抓著她的那人身上戳,那人“靠”了句,揚手再要抽她,手指卻忽然被人截住,男生側(cè)目怒喝:“誰他媽多管閑……”話音未落,臉頰被生生痛擊一拳,傅希境用了全力,男生被揍翻在地,血跡自嘴角蔓延,他爬起來想要還手,傅希境的第二招比他更快,男生呲牙咧嘴地躺在地上,他同伴見機扶起他,罵罵咧咧地走遠了。
“你沒事吧?”他轉(zhuǎn)身,問被推倒在地的女孩。
女孩自地上坐起,轉(zhuǎn)身,仰頭望著傅希境,扯起嘴角笑:“我沒事。謝謝你,先生?!?br/>
傅希境看著她的臉,一怔。
“你叫什么名字?”他輕喃,似夢囈。
女孩依舊坐在地上,仰頭望著他,她的短發(fā)凌亂,有幾縷遮住了眉毛,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亮得驚人,明明嘴角掛著一絲血跡,眸中卻盛滿了無所謂的笑:“西貝,趙西貝?!?br/>
這一場周密的計劃,她曾心存擔(dān)憂與惶恐,白睿安對她說,小風(fēng),相信我。
直至這一刻,她望著傅希境怔忪的神色,她才終于相信,他說得沒錯。
很多年后,她始終忘不了她與傅希境的初見,暮冬的午后,菲薄的陽光下,他逆光而站,俊容隱在陰影中,神色里有淡淡的關(guān)切,她仰頭望著他,對他說,我叫趙西貝。她眉眼里全是笑,心里的悲傷卻如海嘯過境。這遲來的初見,只隔著幾個月的光陰,卻又隔著山長水闊,時過境遷。那樣悲涼,那樣無奈。
她支著畫架的陣地,是他通往咖啡館的必經(jīng)之路,每次見到他,她便蹦跳著過來打招呼,在她第N次提出要給他畫一張像以表救命之恩時,他終于在她面前坐下來。一個小時沉靜的時光,她的眼神無數(shù)次投在他眼角眉梢,專注又熱烈,他的面孔在她手指細膩的描摹下,漸漸顯山露水。最后一筆勾勒完,塵埃落定,她在左下角簽上名字,吹了吹紙上的碎屑,興沖沖地拿給他看,像個討要贊美的孩子般問他,像嗎?喜歡嗎?
他端詳了很久,眉毛微蹙,她嘴角的笑容漸隱,他卻忽地微微一笑,畫得很好。我請你喝咖啡。
每次見到他,都是清冷的一張臉,漆黑雙眸似一潭幽深的湖水,深不可測,不辨喜怒。此刻,他唇角微勾,如冰雪消融,如幽深湖水里投入點點星光,令她不禁怔忪走神。
這之后的事情,便顯得那樣水到渠成。她的熱情,她的主動,她俏皮的笑,她眉眼間的生動,宛如廣場上流動的迷人景致,讓他無法忽略與拒絕。也如午后三點一刻的藍山咖啡,成為他生活中的習(xí)慣。
她成為他的習(xí)慣,卻忽然從廣場上消失,整整一個禮拜,他從廣場上經(jīng)過,視線所及之處,她的領(lǐng)地已被別的畫者占領(lǐng)。喝咖啡的時候,他竟然走神了,舌尖上滾燙的觸感令他猛然心驚,自己竟然在想她。可他頹喪地發(fā)覺,除了知道她的名字,對她,他一無所知。從未有過的悵然感席卷而來。那種悵然感一直持續(xù)到第二天下午,他接到她的電話,是一個公用電話,電話里先是傳來滴滴答答的雨聲,而后才是她的聲音,一點點疲倦,一點點忐忑,她說,我錢包丟了,也沒有別的朋友可以找,你可以來接我嗎?接著她說了個地址。
原來這些天,她混在美院的學(xué)生里,去郊外一個古鎮(zhèn)寫生,學(xué)生們只去三天的,她卻留戀那里的青石板路、破舊的巷子,一直呆到今天,卻不小心弄丟了錢包。
當(dāng)他撐著一把大黑傘出現(xiàn)時,她正抱著畫夾蹲在一個屋檐下躲雨,天色已晚,古鎮(zhèn)里的紅燈籠次第亮起,她的頭頂就掛著一只,燈影綽綽,映著他從雨中闊步而來的身影,他站在她面前,低聲喚她,西貝。這一聲暗啞輕柔,百轉(zhuǎn)千回,夾在淅淅瀝瀝的雨聲中,驚擾了夜色下的古鎮(zhèn),也擾亂了她一顆安靜的心。
她起身,隔著雨幕,望著傘下的他,良久,忽然,她猛地沖進傘內(nèi),手中畫夾跌落在地,她微微踮腳,雙手繞上他的脖子,嘴唇迅疾覆上他的,涼涼的溫度,沾染了這春雨的氣息。他垂著的手,緩緩攬上她的腰,那個由她開始的淺吻,被他一點點加深,唇齒相依,無限纏綿。
那晚,她留在了他的公寓。
極致纏綿的片刻,她的淚水磅礴而下,嚇著了他,他停下動作,柔聲安撫她,她指甲深深掐進他的背,邊落淚邊笑著搖頭說,我沒事,只是,太痛了……他低頭,溫柔細密地吻去她眼角臉頰洶涌的淚。
她閉著眼睛,淚水如決堤的江河,怎么都止不住,身上痛,心里更痛。她知道,這一刻之后,她再也沒有回頭路。
第二天,她搬進了他的江邊公寓。她行李簡單得令他訝異,一只舊行李箱,一個畫夾,便是她全部家當(dāng)。她說,我在孤兒院長大,輾轉(zhuǎn)過好幾個福利院,箱子就是我移動的家。
她輕巧無謂的話令他心疼,對她便格外地好。他大了她七歲,把她當(dāng)做小孩子般寵,像是要彌補她物質(zhì)上的缺失,總是給她買很多名貴的衣服,可她一件都不喜歡,統(tǒng)統(tǒng)原封不動地退回品牌店。她扯了扯身上寬松的襯衣,嘟嘴撒嬌,原來你嫌棄我的品味??!惹得他哭笑不得。
她也不肯用手機,她說,我沒有親人也沒有朋友需要聯(lián)系。他說,那我呢?
她眨眨眼,你想聽我的聲音,就來廣場陪我畫畫,或者回家來見我!
她依舊在廣場給人畫人像,他勸說過,可她說,那是她的樂趣,他便隨她去了。除此之外,她的生活里便只剩下他。不去廣場的時候,她都窩在江邊公寓里,像個小妻子那樣,為他洗燙衣服,打掃衛(wèi)生,對著食譜學(xué)做菜、煲湯,可惜她沒有天賦,總是把廚房弄得雞飛狗跳,每每讓他收拾爛攤子。出乎她意料,他竟做得一手好料理。面對她夸張的訝異,他笑說,十幾歲出國留學(xué),傅家故意歷練他,一切全靠自己。言談間,一語淡淡帶過那些年的心酸。
暖黃的燈光下,她吃著他親手做的意面,他好興致地倒了兩杯酒,餐桌上藍色陶瓷花瓶中插著大捧開得熱烈的香水百合,淡淡的芳香飄散在空中,一切美好得不真實,令她漸漸分不清這一切是真是假。
是假的嗎?可他的笑容、溫度,他對她的寵愛,那樣真切。是真的嗎?她叫趙西貝,連名字都假得如此明顯。而他呢,所有的溫柔與寵愛,給的真是她嗎?還是透過她的面孔,看的是另外一個人?
日升月異,時間過得既緩慢,又似飛快。轉(zhuǎn)眼已入秋,她在江邊公寓,已住了整整半年。
這半年來,她沒有見過白睿安一次,也沒有去療養(yǎng)院看過趙蕓一眼。她的世界里,唯有他一人。
十一月底,寒流入侵整個南方城市。她把自己裹得厚厚的坐在廣場上,有人坐到她面前,遞給她一封信,然后離開。她展開,只有寥寥數(shù)字:音樂廳項目延遲,再堅持一陣子。你媽媽一切都好,勿念。
她仰頭,瞇了瞇眼,望向傅氏大廈的方向,良久,然后將紙條撕碎,扔到垃圾桶里。
那一年的冬天,蓮城沒有下雪,但是特別冷,他怕她受凍,堅決不讓她再去廣場畫畫。她無所事事,便窩在家里臨摹油畫。江邊公寓面積大,他專門辟了間小小畫室給她,還送了她全套最好的畫具。屋子里暖氣開得很足,她坐在畫架前可以待一整天。年底了,他變得特別特別忙碌,回到家也總在書房里忙到深夜,面對她撒嬌似的小抱怨,他就將她抱在膝蓋上哄她:“這個案子很重要,我必須親力親為,等忙完這段,一定好好陪你,好不好?”
她伏在他肩膀上,乖巧地點頭,心卻狂跳,他正在忙的事情,正是她想要從他這里得到的東西。
白睿安猜得沒錯,每次有重要的案子,他總是親力親為,而且,他有將工作帶回家的習(xí)慣。
春節(jié)前夕,他忽然問她:“想不想去度假?”
她驚訝,“忙完了?”
他說:“差不多了,剩下的部分有專業(yè)人事來完成。你想去哪里?去南方海灘曬太陽好不好?我們出去過年?!?br/>
她搖頭:“我想去北方看雪?!?br/>
他揉了揉她的短發(fā),柔聲說:“好,我們?nèi)タ囱?。?br/>
他讓秘書訂機票,她立即阻止,“我恐高。”她側(cè)身抱著他,臉孔埋在他胸前,低低地說:“而且哦,飛機太快了,我們坐火車去吧,這樣就可以說很久很久的話了。”
他忍不住笑起來,下巴抵著她發(fā)心:“好,都聽你的?!甭曇裟菢虞p柔,那樣寵愛。
她的臉隱在暗處,不怎么知道的,鼻頭發(fā)酸,想落淚。她哪里是恐高,她是頂著這個名字沒辦法買到一張飛機票。
出發(fā)前,她偷偷地去了躺療養(yǎng)院。白睿安沒有食言,將趙蕓照顧得很好。她住在最好的單人間,還專門請了看護照顧她的生活起居。只是,她神智依舊混沌不清,時而在深夜發(fā)出驚恐的尖叫聲,而大部分時間,她躺著病床上,呆呆地望著天花板。
坐在病床前,她一聲一聲喊媽媽,她卻置若罔聞。她閉了閉眼,眼淚落下來。走出病房時,她又回頭看了眼趙蕓,心里一蟄,整個人仿佛被蟄得猛然醒神。她握拳警告自己,你叫季南風(fēng),你并不是趙西貝。
傅希境從來沒有坐過這么漫長的火車,但因為有她在身邊,他竟不覺得時光難捱。她說一路可以說很多很多的話,可事實卻是她反常地沉默。他以為她不舒服,她卻笑著搖搖頭,指著窗外的風(fēng)光,景色太美了。一路北上,窗外所見皆是大雪彌漫,大地銀裝素裹,別有一番風(fēng)味。
北國零下二十幾度,哪怕全副武裝,一時間還是無法適應(yīng),實在太冷了,她凍得牙齒打戰(zhàn),抵達的當(dāng)天下午,她就感冒了。坐了二十幾個小時火車來賞雪,卻只能窩在酒店套房里昏昏欲睡,她可憐兮兮又充滿歉意地望著他,“阿境,對不起哦!”
他吻吻她發(fā)燙的額頭:“傻瓜!”將她扶起來,“乖,起來吃藥,吃完藥,明天就好了。我?guī)闳セ??!?br/>
她看著他手心的藥片,皺起眉頭:“可以不吃嗎?”她從小就特別討厭吃藥,小時候生病,趙蕓每次為了哄她吃藥,想盡一切辦法,簡直跟打仗似的。后來她寧肯打針,也不愿意吃藥。
他板起面孔:“聽話!”
“不要!”她麻利地縮進被窩里,拉過被子蒙住頭。
他望著她孩子氣耍賴的舉動,不禁搖頭失笑,片刻,伸手去拉她:“好啦,不吃就不吃,本來就鼻塞,這樣會呼吸不順暢的,快出來?!?br/>
“真的?”她悶悶的聲音從被子里傳來。
“真的?!彼兄Z。
她這才伸出腦袋,好好地吸了口氣,挑了挑眉,臉上掛著得逞的壞笑。
驀地,她雙手被他禁錮住,他的手扣住她后腦勺,嘴唇壓過去,她以為他想吻她,正想說我在感冒哎……突然感覺嘴里一苦,才驚覺上當(dāng)!他竟然以這種方式喂她吃藥!她唔唔掙扎,吞咽間,那幾片藥已被她吞了下去。他松開她,將水送到她嘴邊。
她喝光一杯水,還是感覺舌頭上苦得發(fā)麻,揚起杯子就朝他砸過去:“傅希境,你變態(tài)!”
紙杯輕巧無力,無聲落在地毯上,傅希境笑得既得意又促狹,表揚道:“好乖?!?br/>
“懶得理你!”她縮進被窩里,蒙頭,聲音里氣鼓鼓的,嘴角卻忍不住微微翹起,下一秒,那一絲絲甜蜜忽然被一種巨大的悲傷淹沒。她手指放在心臟處,緊緊揪著胸前的衣服,傅希境,你不要對我太好,不要……
在他的威逼誘惑下,她乖乖地按時吃藥,可到第三天,她的感冒還是不見痊愈。她怨念白吃藥了,他安撫她說,感冒通常都要五到七天才能徹底好。
她苦著一張臉,想起什么,忽然神秘兮兮地笑了,說:“我聽說哦,感冒的時候,如果把腳放在愛人的小腹上,放一整晚,就會好得很快!”越說聲音越低,臉也微微紅了,將臉埋在他胸前,不敢抬頭看他。
傅希境低咳了一聲,眸色深了深,心里長嘆,這丫頭啊,放一整晚……也真看得起他的自制力!
他起身,換到床的另一頭,伸手,捉住她雙腳,擱到他的小腹上,啞聲輕笑:“這樣?”
“喂——”她臉紅得更透徹了,坐起來急道:“我開玩笑的啊,誰知道是不是真的有用,你還當(dāng)真呀!”
這個法子是謝飛飛從網(wǎng)上看來的,那時候她們興致勃勃地湊在一起討論,還一致認(rèn)為很胡扯,肯定是人家胡亂瞎編的,所以她也只是隨口說一說。
“噓!”他傾身,琢吻她臉頰,“睡吧?!?br/>
她哪里睡得著啊,她想收回腳,剛一動,就被他捉回去。
“阿境……”
“寶貝,你再亂動的話……”他苦笑。
她的腳立即乖乖地縮了回去,一動也不敢動。因藥效作用,她很快便陷入了沉沉的睡眠。
第二天清晨醒過來,她發(fā)覺自己的雙腳還以那樣的姿勢擱在他的小腹上。他竟然……真的讓她擱了一整個晚上……要知道以前睡覺時,她的腳搭在他身上他都覺得不舒服,說那樣有壓迫感,沒法睡,他最喜歡的姿勢是從后面環(huán)抱住她,下巴擱在她發(fā)心,聞她的發(fā)香。
明明鼻子不堵塞了,為什么還會呼吸困難呢?她爬到他睡的那一邊,伸出手,輕輕撫上他沉睡的眉眼,一點一點描摹,他不太喜歡笑,一張俊容偏冷峻,此刻他熟睡,眉宇間卻滿是柔和,仿佛放下了所有的防備,這樣的柔和,刺得她手指一顫,縮了回來。
她輕巧下床,套上羽絨外套,穿著拖鞋便下樓。
酒店大堂免費提供公用電話,她提起話筒,急急撥號,生怕慢了一秒鐘,自己便會撥不下去。
“喂?”電話那端白瑞安的聲音有著迷蒙,才六點,天還未亮。
她急急說:“白大哥,可不可以就此打住?!?br/>
“小風(fēng)?”白睿安聲音清明許多,似乎從床上坐了起來,“你在說什么?”
“我、我想結(jié)束這一切?!闭娴奶哿?,她已分不清真假,那些個瞬間,她不知道她到底是趙西貝,還是季南風(fēng)。
“怎么了,發(fā)生什么事了?是不是傅希境識破了你?”他急道。
“不是?!?br/>
他沉吟,她也沉默著,只有電流聲刺啦啦地響著。
忽然,他冷笑一聲:“季南風(fēng),你不要告訴我,你愛上了他?”
她尖叫一聲:“沒有!”
啪——
她驚訝地看著自己的手,原來電話已被自己掛掉。她睜大眼,為什么要掛電話?為什么如此驚慌?
電話鈴聲忽然響起,在寂靜的空間里格外突兀,刺得她渾身一顫。她退后兩步,離電話遠遠的。鈴聲暫歇,片刻,又響起,如此反復(fù)三遍,那尖銳的聲音敲在她心坎,似是拷問,又似是嘲弄。
她后退,再退后,然后,轉(zhuǎn)身瘋跑,仿佛身后有猛獸窮追。
她再回到房間時,傅希境已經(jīng)醒過來了,正倚在窗邊開著窗戶吸煙。
“你去哪里了?”他掐滅煙蒂,走向她,摸了摸她的額頭:“好點了嗎?”
她扯出一個笑:“嗯,感覺好了。所以到樓下走了走?!?br/>
他低低笑了:“原來那個方法真的這么管用?。∥胰ハ磦€澡,然后我們?nèi)コ渣c東西,上午帶你逛一逛,下午去滑雪。”
她乖巧點頭:“嗯,好?!?br/>
他轉(zhuǎn)身,她所有的偽裝全部瓦解,無力地倒在床上,怔怔地望著天花板,心中數(shù)種情緒交織,快要把她吞噬掉。
他們在北國一直待到大年初六。
剛回蓮城,白睿安就找過來了。他好本事,竟然有辦法弄到傅希境公寓里的座機號,他連寒暄都沒有,直接說了個地址,讓南風(fēng)去見他。
安靜隱秘的茶樓里。
白睿安沉著一張臉,冷聲說:“小風(fēng),你真令我失望!”
她低了低頭:“對不起,白大哥,是我能力不夠。他從來不讓我接觸他工作上的事,我沒有機會拿到你要的東西?!碑吘顾匪T多人情,她對他依然好聲好氣。
“是真的拿不到,還是你不愿意?”他嘲諷道,“季南風(fēng),你難道這么快就忘記你爸爸是怎么死的?你媽媽至今還神智不清地躺在療養(yǎng)院!你對得起他們嗎?我看你分明是愛上他了!”他咄咄質(zhì)問。
“我沒有!”她反駁,聲音在安靜的茶樓里尖銳而突兀。
他挑起她下巴,嗤笑著說:“你別忘了,你之所以能留在他身邊,是因為你長了一張與黎瞳瞳相似的臉。就算你愛他又怎樣?別傻了,他愛的也不是你!”
她心口一窒,打掉他的手,堅定地說:“我不愛他!”
他微微傾身,捏住她肩膀強硬地讓她的目光直視著他:“讓我相信你,就證明給我看。一個月,還有一個月,拿競標(biāo)書來見我。”
她望著他的眼睛,那里面有寒冷的光,照得她遍體發(fā)涼,那冷意令她猛然一驚,睜著眼,仿佛也能看到爸爸病房里腥紅流淌的血跡以及媽媽癡傻的模樣,不!不是的!我沒有愛上他!一切都只是一場戲。我怎么會愛上他!不可能,絕不可能!
“好,等我消息?!彼牭阶约旱穆曇?,冷靜的,涼寒的,不帶一絲情緒。
她不是為了向他證明,而是為了向自己證明,她不愛他,一點也不。
她如誓言般的堅定,在某個夜晚,潰不成軍。
那晚,他帶她在近郊吃農(nóng)家菜、喝茶,很晚才回城,在某個十字路口,有人醉駕,那輛車飛速闖紅燈,事故發(fā)生得太迅速,傅希境車技再好,也閃避不及,電光火石間,他急甩方向盤,而后迅疾將她護在懷里……
幸虧夜深車少,他轉(zhuǎn)向得夠快,車撞向了路邊的護欄,安全氣囊彈出來,才沒有造成重傷,但傅希境護著她的那只手臂還是不幸骨折了。
醫(yī)院里,毫發(fā)無傷的她眼淚一直掉,身體抖個不停。他單手摟著她,安撫了許久。
她緊緊地抱著他,那一瞬間的害怕那樣強烈,久久盤踞她心間。在那樣危機的時刻,他舍命救她,恐懼之后,是震動。她閉了閉眼,無法想象,如果他們沒有這么好運,如果他因此……她不敢再想下去,她不敢想象,如此她失去他……
這世上有三件事最掩飾不住,咳嗽、貧窮,以及愛。在她對他的恨意的支撐下,她以為自己的意志有多頑強,其實那種薄弱的恨意遠遠抵不過這近一年來他對她的百般寵愛與相處時那些溫暖的細枝末節(jié)。
更抵不過生死一線時他的舍命相護。
她才十九歲,還沒有練就一顆百毒不侵的堅硬心臟,那些他給予的溫柔與寵愛,太真實,真實得令她想要去相信,去依戀。
直至那一刻,她終于肯承認(rèn),她愛他。
為什么會是他?她遇見過那樣多的人,為什么偏偏是他呢?看起來最應(yīng)該是過客的人,卻在她心中占據(jù)了這么重要的位置。
白睿安機關(guān)算盡,算到了傅希境會被她這張神似的臉吸引,算到他每次有重大Case總是親力親為,算到他有把工作帶回家的習(xí)慣,卻沒有算到,她會愛上他。
再精明的算計,終究敵不過一顆最簡單的心。
她的淚落得更兇了。
這樣的愛,該如何繼續(xù)?
那些恨,又該如何安放?
不用她做出決定,面對她再三的敷衍,白睿安給她下了最后通牒。音樂廳承建地產(chǎn)商招標(biāo)前一晚,他的聲音像是從地獄里傳來。
“小風(fēng),今晚是你最后的機會,我在療養(yǎng)院等你,直到十二點。如果你不來,”他頓了頓,似乎輕笑了一聲:“你說,你神智不清的媽媽,深夜里從天臺上掉下去,也不會有人懷疑是他殺,對吧?哦,你媽媽現(xiàn)在正跟我在天臺上一起吹風(fēng),你要不要聽聽她的聲音?”
他聲音很輕,就像從前無數(shù)次對她說話那樣,她卻渾身如置極致冰寒之地。
這一刻,她才忽然醒悟,自己有多天真多愚蠢,竟然把撒旦當(dāng)成了天使。
他逼得她再無退路。
在至親的生死面前,再強烈的愛,也終究只能壓成心底的殤。
晚上傅希境有個應(yīng)酬,回家時已是十點半,他有點喝高了,進門就倒在沙發(fā)上,扯開領(lǐng)帶閉著眼睛喊要喝水。她走進廚房,用開水與冷水兌成一杯溫水,加兩勺蜂蜜,這是他微醺時的必需。只是今晚這杯水,她多加了一點點東西。
她看著他喝下去,看著他慢慢陷入昏睡,均勻的呼吸聲響在客廳里。她走進臥室,拿了床薄毯蓋在他身上。然后她拿起他隨意丟在地板上的公文包,走進書房。
影印機刺啦刺啦的細微聲響,似重錘,敲打在她心坎。取過文件的手,顫得厲害,她左手握住自己的右手,閉了閉眼,將文件裝入背包里,將公文包放回原地。
關(guān)燈,出門,就像是無數(shù)次出發(fā)去廣場畫畫一樣,可是她知道,這一次,她不會再回來。
門掩上的那一刻,她從門縫里看他最后一眼,黑暗中,他睡得那樣恬靜,呼吸綿長。終于,他的臉,徹底消失在暗處。
趕到療養(yǎng)院時,才十一點半,她生怕來不及,一路瘋跑,短發(fā)在夜風(fēng)中風(fēng)揚,一頭一臉的汗。可是終究還是來不及了,四樓天臺上,除了風(fēng),空無一人。
她心猛然一墜,慌亂跑去趙蕓的病房,房間里暗黑一片,沒有人。
她轉(zhuǎn)身,往值班醫(yī)生辦公室跑,氣喘吁吁語無倫次地問:“我媽媽呢?我媽媽在哪里?”
這一年來,她極少在療養(yǎng)院出現(xiàn),醫(yī)生不認(rèn)識她,問:“你媽媽是誰?”
“409房的趙蕓!”
醫(yī)生猛地站起,驚呼:“天吶,你怎么才來?她在兩個小時前出事了,從天臺上摔了下來,已經(jīng)送去醫(yī)院了……”
她眼前一黑,差點栽倒在地。
趙蕓雖然撿回了一條命,因傷及大腦神經(jīng),這一輩子可能都要在昏睡中度過。能否醒來,看天意。
病房外。
南風(fēng)抬手狠狠地扇在白睿安的臉上,心中恨意全化成力氣,他臉頰瞬間顯出五個紅紅的手指印。
他截住她第二個耳光,狠瞪了眼她,而后將她拽往醫(yī)院天臺。
“不管你相不相信,我沒有動她,是她自己忽然發(fā)神經(jīng)跳了下去?!彼c了一支煙,淡淡地說道,仿佛在敘述一件稀松平常的事。
相信他?就是因為相信他的偽善,媽媽才落得如此的下場!
“白睿安,你太可怕了!你不是人!你簡直就是個魔鬼!你會下地獄的!”她赤紅著眼,惡狠狠地咒道。
他輕輕笑了,“隨便你怎么說?!蓖搜鬯陌?,他伸出手,“東西帶來了嗎?給我。你媽媽的醫(yī)療費你不用擔(dān)心,我會請最好的醫(yī)生救治她?!?br/>
她像看怪物似的看著他,更多的是恨自己,她真想掐死自己,怎么會蠢得那么相信他?
“小風(fēng)?”
“不要叫我,你讓我惡心!”她從包里拿出那份標(biāo)書復(fù)印件,看到他臉上一喜,她冷笑,揚了揚手:“你是不是很想要這個?我告訴你,我死都不會給你!”說著,慢慢后退,手中火光一閃,那份復(fù)印件立即燃燒起來。
“季南風(fēng)!”白睿安臉色巨變,伸手欲搶,她轉(zhuǎn)身,跑到欄桿邊,將手中燃到一半的文件利落地扔到空中,風(fēng)一吹,火勢更大,還沒落地,那幾張紙已成灰燼。
“你這個瘋子?。?!”他怒極,一把掐住她脖子,將她的身子壓在欄桿上,折著她的腰往下按。她呼吸困難,卻一點也不害怕,也不掙扎,甚至嘴邊還掛了一絲詭異的笑。
原來人到絕望的邊緣,什么都不會再害怕。
良久,當(dāng)她以為自己快要窒息而死時,他忽然松開了手,一把將她摜倒在地,蹲下身,捏著她的下巴,冷笑著說:“想死?死太容易了,我偏要讓你活著,讓你日日夜夜活在內(nèi)疚悔恨中!季南風(fēng),是你,是你那了不起的愛情,害得你媽媽變成這樣!這就是你背叛我的報應(yīng)!”
春天的深夜,極靜,極冷。風(fēng)從空蕩蕩的天臺上吹過,發(fā)出嗚咽的哀鳴,白睿安的話反反復(fù)復(fù)地回蕩在風(fēng)里,灌進她的耳鼓,直抵心臟——
是你,是你那了不起的愛情,害得你媽媽變成這樣。
她蜷縮在角落里,團團抱住自己,無論怎么用力,始終覺得好冷,好冷。
那是她生命中最漫長絕望的一夜,天,仿佛永遠都亮不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