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正文13 最難回答的問題
回去后,章一第一件事就是翻手機上的短信,一條條看,再一條條回。隆冬發(fā)來了一條,就只三個字:“你好嗎?”那天晚上的事發(fā)生過后,他們變得非常尷尬,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在學(xué)校里根本連說話的機會都沒有。她回了三個字:“好,謝謝?!?br/>
在家她的精神果然好起來,傷口長得很快,能吃流食了,然后是半流食,現(xiàn)在廚房里每天都給她做粥,外加幾樣精致小菜,變著花樣吃。家里的醫(yī)護人員早就撤走了,她傷口拆了線,又能樓上樓下的亂竄了。昨天她還溜出去跟同學(xué)見了個面,鐘閔肯定是知道的。最近他似乎很忙,每天早出晚歸,她說他比卯日星君還要敬業(yè)。然他白天總會抽時間回來看她一兩次?;貋硪部偸钦f,多休息,外面日頭毒,不許亂跑。
她嘆了口氣,實在是無聊,她不少同學(xué)都結(jié)伴去旅游了,誰還像她一樣可憐。午后人昏昏,睡得太多,根本不想再睡,她像抹游魂一樣在各個房間飄來蕩去。鐘閔的書房里有一面很大的雕花木書柜,她用手敲得剝剝響,也不知是什么木,只覺陳年舊色,專配那些老學(xué)究。打開來看,倒是貨真價實,一滿柜的書,有不少還是厚逾磚頭的外文原著書。她咂了咂舌。剛要走人,一抬眼看到一溜的金庸全集。原來他說的都是真的。她的手指在長長的一溜書脊上滑來滑去,最后停在了《射雕英雄傳》上。
她在二樓露臺的一張?zhí)梢紊献聛?,這會子已經(jīng)開始西曬了,露臺這一面倒還時不時有風(fēng)。她又掀了一頁,盯牢了看,方方正正的排版,方方正正的字,漸漸覺得字好像不是字了,不認(rèn)得了,一個個往上浮,不落實的,最后變成了墨黑的點,她把眼睛移開,投往樓下的花園。花園里種著大片的英國玫瑰,卻已經(jīng)開過了,花開時遠(yuǎn)望去像一塊厚茸茸的毯,卻是有香氣的。她用書蓋住了臉。她是不喜歡玫瑰的,仿佛有種俗艷。若讓她來決定,她情愿全種上蒲公英,每年有長達(dá)五個月的花期,小黃花會結(jié)出胖嘟嘟的白絨球,風(fēng)一吹,就是漫天的白色星海,每一顆星就是一朵最自由的降落傘,它們飛過了鐵門,飛過了山坡,飛過了天地之間那窄窄的一線……
書被人揭開了一道縫,仿佛是天邊的曙光,亮白色一點點地掙開來。一道人影正俯身在她上方。她突然想,那些小降落傘也不是自由的,因為每一株蒲公英就是一座控制塔,它裝著無數(shù)的遙感器,無論傘們飛到哪里,它也是知道的。
人影由模糊轉(zhuǎn)為清晰?!皶吓率怯忻刮丁!币娝袼蓟煦绲囟⒅约海φf,“竟看得這樣犯困?!?br/>
又問道:“看到哪了?”卻自顧自翻過書來看。原是完顏洪烈定下毒計,抱得美人歸。
她把嘴一撇,說:“不好看?!逼鋵嵤强床惶K幌肟垂傅暮嵓兞?,黃蓉的嬉笑怒罵,哪知開篇卻講上一代人的三俠五義,還要去尋徒授藝。最最不懂的,包惜弱就是一介村婦,完顏洪烈卻對她一見傾心,不能自已。
鐘閔說,“不好看就撂下了?!?br/>
“你不是說最愛看這個嗎?還說能背,我不看了,你背段我聽聽。”
鐘閔把身子蹲下來,“你說一段?!?br/>
“我看過電視劇,后來包惜弱知道完顏洪烈騙她,見了丈夫就跟著殉情死掉了。我想聽聽書里怎么寫的?!?br/>
“書里寫完顏洪烈,傷痛欲絕,掉頭而去。”
她不依了,“這算什么?”
“就是這八個字囊括了他十八年來的用心良苦?!?br/>
“說得這么玄。”
他站起身拉她起來,“你過幾年再看,自然明白。這書里我最欣賞的就是這個人,也只有他,才是真正的大悲大苦?!?br/>
她非常不贊同,“可他明明那樣壞??瓷狭税酰秃λ浪恼煞?,再假裝仁義道德把她騙走,活該包惜弱死了也不跟著他,還差點把他也刺死?!?br/>
鐘閔拉著她進了走廊?!爸挥袗垡粋€人,才會騙她,為了她不擇手段?!?br/>
“至于嗎?”她大聲質(zhì)疑,“他是王爺,要什么樣的如花美眷沒有。包惜弱有什么好,就因為救過他一命?”
“世界上最難回答的問題,就是這個人有什么好。你問完顏洪烈自己,他恐怕也不知道。一生一世一雙人,偏生她是那另一個而已?!?br/>
她叫起來,“說得更玄了!”
他聲音卻很輕,仿佛說給他自己聽,“有一天你會懂的?!?br/>
話說得那樣滿,可她實在是無聊,每天看一點,一部書啃完的時候,她的傷也好得全了。
跟同學(xué)視頻聊天聊到凌晨才爬上床,漸漸培養(yǎng)起睡意,正要跨過太虛幻境的牌坊,身上卻有了重壓,夢境里煙消霧散,眼前卻又成了黑,看不清,唯有唇正被人真真切切的含食。她睡意去了一半。只覺被傳染上了酒氣,就要一路生入五臟六腑去。她嫌惡地躲開,身上的人倒也識趣,起開身去了?;秀甭犚娪兴?,噼里啪啦,仿佛是雨打芭蕉,把那微微抬起來的葉角邊一點點往下打,往下打。雨忽停了,葉片上積了一汪的水,盛不住,嘩啦一聲響,沉甸甸地傾覆在泥地上。
她伸手去推,他卻在她嘴里嘟囔,“我洗過了”,又啃她尖尖的下巴,然后是鎖骨。據(jù)第一次已經(jīng)很久了,中間因為考試,又做手術(shù),他一直沒有對她怎么樣??山裢?,他這架勢分明是要把她剝皮拆骨。她知道他想要做什么,卻還是怕,不住說:“別,別……”聲音都被他壓在下面,出不來,暗啞得倒像是□□。他根本不理她,伸手去脫她的睡裙,手指刮過了她的腹。她慌忙握住他的手,“不行,我有傷?!?br/>
他重重地啄了她一口,“我問過醫(yī)生,可以的。都過了這么久……你又不花力氣。”
這下她差不多全醒了。幾乎是要捶他,“你怎么去問醫(yī)生!”她以后不用見人了!
一分神,他已經(jīng)利落地把她的裙子脫下來了?!坝植徽J(rèn)識你?!庇靡恢皇秩ッ撍约旱?。
她還想著要躲。她還記得第一次,像團面一樣被他做成各種形狀,她可算是曉得什么是昏天黑地??伤芏愕侥睦锶ィ詈筮€不是被困在他身下。他的呼吸已經(jīng)很急促了,居然還能來哄著她,“乖,給我?!?br/>
一切似乎都很順利。她仍抽了口氣。
“疼?”
她搖頭又點頭。他吻她一下,“我輕一點。”
可他動作起來哪里是輕了?她的身子不知何時拱了枕頭上去,還在往上走,最后終于是到了床頭,一下又一下地往上撞。他伸手去墊在她腦后,又覺使不上力,掐著她的腰把她整個人拖下來。
她怕裂開傷口,伸手去摸,小腹上鼓出一條來,仿佛是有東西在平原下頭掘開了地,上面高高的隆起了土丘,還在一路地往前伸。這是很奇怪的,然讓她奇怪的還有很多,比如為何動作時會有聲響,每一下四肢百骸都如同電流通過。這對她來說,是一個全新的世界,但這些新的感官卻并不令她討厭。也許她能通過這種方式快速地成長起來。她想要變得成熟,成熟地面對人世,面對身上的這個男人。
她仿佛是坐上了一艘船,不斷的被拋高又跌下來。浪花拍著船身,來勢洶洶。她突然間放肆起來,聲音時而高過浪尖,時而婉轉(zhuǎn)回旋,仿佛如此才能昭示這一場競技般的,也有她的存在。她緊緊地抱住操舵手,不要把她拋下船去,她想叫他,然而浪頭太急,她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想他快一點還是慢一點。船底最終裂開了口,水激柱一般地射進來。無數(shù)的水包圍了他們,他們一同往下沉,沉入了將死的虛無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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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一一個人拱著涼被睡得跟小豬一樣,近中午才一陣風(fēng)地下樓來——肚子餓的。那阿姨年輕時是學(xué)口腔醫(yī)學(xué)的,看她吃得直如風(fēng)卷殘云,流星逐月,不由在心里犯嘀咕。那么小的嘴,下頜也小,一看便知牙弓也小,怎么會一口包得下那么多東西。她注意到了,沖阿姨笑笑,更嘟起臉上的嬰兒肥。阿姨暗想,幸而有肉,不然一張臉怕是不及自己的巴掌大了。
吃完東西,司機沿私人公路把她送下山,因她要自己坐公車去見同學(xué)。到了冷飲店,三個女生又是蹦q又是擁抱。招來服務(wù)生,她點一份芒果奶昔。一個問她:“冰的。你做完手術(shù)敢吃嗎?”她豪氣地說,“放心,死不了?!?br/>
小女生話就是多,嘰嘰咕咕,咕咕唧唧,一個話頭結(jié)束立馬又接上另一個。她問一個:“西藏好玩嗎?”
“好玩啊。天藍(lán)得不得了,藍(lán)得……藍(lán)得就剩下藍(lán)了,別的什么沒有?!?br/>
“云也沒有?”
“云當(dāng)然有,我是形容天的顏色,你真沒領(lǐng)悟能力?!?br/>
她不服氣,“別的當(dāng)然沒有了,紅的黑的都到你臉上去了。看,高原紅!”
這個急了,直拍著另一個問:“我有嗎?有嗎?”
另一個說:“我沒見過高原紅,不知道?!?br/>
這個趕緊從包里掏出一張照片,指著說:“看,這個就是。”
三個腦袋立刻湊在一起,章一叫:“哇,這是小喇嘛僧,眼睛真有神?!?br/>
這個得意起來,“可愛吧。很多游人找他拍照的,他就跟我拍了。”
“那是,誰讓你高原紅看著親切呢?!?br/>
三個人正吵吵嚷嚷不休,一個突然說:“咦,那不是隆冬?”
她有點不高興見到他,嘟囔說:“他來這做什么?!?br/>
還是被聽到了?!澳阃?,當(dāng)初還是他給我們推薦的這家冰店。誒,我說,一會我們兩個先走,留個機會讓你跟他說說話。你急什么,聽我說完。你沒看他成天一副為情所困的樣子,誰不知道是因為你。就當(dāng)成全成全他,不許說我們不講義氣啊?!?br/>
她還沒說上話,這一個已經(jīng)招手喊:“喂!隆冬!”
隆冬其實早就看到她們?nèi)齻€,只是不敢上前。正好借此機會走過來打招呼。
她馬上就被出賣。“隆冬,看見你太好了。我媽讓我?guī)兔θ∫浑p訂的鞋。離這太遠(yuǎn),外頭又正熱,我不敢讓章一一塊去。正好你來陪她坐一會,太陽小了再送她回去?!闭f完,兩個人沖她眨眨眼按按她肩膀,走了。
她用吸管戳著奶昔,其實已經(jīng)很稀了。
沒見到章一以前,隆冬總覺得自己有千言萬語要說,可這下又不知從何說起。最后她先開口了,結(jié)果不痛不癢,“好久不見?!?br/>
隆冬卻松了口氣,“嗯,好久不見。你身體恢復(fù)得怎么樣了?我一直想去看你來著,但是最近家里事很多。因為我爸爸跟……阿姨后天要舉行婚禮了?!?br/>
她趕緊抱拳說:“恭喜恭喜?!狈路鸾Y(jié)婚的那個人是他。
年紀(jì)小就是這點好。再陌生的也好,鬧得不開交像烏眼雞的也好,端著往熱水里一混,立馬軟軟和和的了。隆冬立刻問:“那你來嗎?后天剛好是周末。我爸爸讓我請些好朋友,不然一場婚禮搞得像商務(wù)宴會一樣,怪悶的?!?br/>
她有點猶豫,“還有誰啊?!?br/>
隆冬倒豆子似的說了一大通名字,“他們都去。”
她不是不貪玩的。聽見不少相熟的同學(xué)都去,不禁有點心動。隆冬身子往前傾,“去吧去吧,露天的,專門從國外請的樂隊,最符合你羅曼蒂克的要求?!?br/>
“瑞典皇家糕點師,榛子朗姆酒冰激凌,荷蘭空運郁金香……”
她舉起手,“我去,我去!”又說,“這算不算正式邀請?沒請柬我不去?!弊隽藗€“拿來”的姿勢,“要是沒有,你趁早回去拿,記得要噴香水?!?br/>
她這是存心刁難,隆冬卻樂呵呵地說:“我媽媽一會就來接我,你有本事向她討去,再讓我爸爸寫上‘誠邀’二字,足見慎之又慎了吧?!?br/>
她“呸”了一聲,“不害臊,婚還沒結(jié)呢,就叫上媽媽了。不記得以前誰在我面前說得如何如何……”
隆冬搔搔頭,打個哈哈。
兩人正說話間,隆冬手機響了,說:“來了。”
章一已被隆冬的媽媽勾起了興趣,眼睛盯牢店門,壞心思地想,要不要在她面前參隆冬一本呢,他說過那樣多的壞話。正尋思間,一個女人推門進來,搖響了門上的銅鈴。章一整個人如被下了降頭,直挺挺地縱起來,再白目睜睜地沖出去,身子撞在鐵藝椅上,也不覺得疼。那女人一看見她,掉頭就往外走。她方才被撞過的地方直如被捅了一刀,有液體嘩啦啦往外流,她像一個用遁術(shù)的人,見了血光,提一口氣往前追,誓不罷休的。冷飲店的門被她用身子撞開,那女人的裙邊在前方流云一般飄轉(zhuǎn),風(fēng)一吹就散。她只是盯著那抹云,追?;秀遍g,四面的建筑瘋了一般地往高長,她是如此渺小,她被人群的腿包圍了。她一眨不眨地盯著一雙雙的腿看,那一雙雙的腿隔著各式的布料也看著她。腿馱著它們上頭的東西從她身邊來來回回,她只是在找一角裙邊——片刻前裙邊溫柔地對她說,“乖,拿著錢,去買甜筒吃?!蓖蝗婚g,她看到了前面的一線流光,她在一雙雙腿的縫隙里穿插過去。她摔倒了,不覺得疼,因她抱住了裙邊下的腿。她還舉著甜筒。裙邊終于回過頭,她從下往上看,看不清裙邊的臉,一滴水落在她的眼角,她什么都不明白,她只是說,“媽媽,我不了。”
她終于追上去了,卻像一只噍i蟲被不斷揮開。她最終叮住了一個縫隙,再不肯放手。太多了,那些想說的,到了嘴邊卻只叫得一句:“媽……”她母親沒有回頭。身后有人氣喘噓噓地追上來,詫異地叫一聲,“媽媽?!彼膬芍谎垩杆俚爻淞搜ㄩ_了,“她是我的媽媽!”</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