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正文32 燈“心”
人就在眼皮底下沒了。阿姨說話都不清楚了,大意是章一要下山,因前兩天才出過事,她就叫了幾個人跟著,哪知人還是離奇的沒了。
離奇。
回房間,床已經(jīng)被整理過了,看不見她睡過的痕跡。床頭柜上放著一小把紐扣,是昨夜散在地板上的。還有她的手機,上面掛著一根鏈,手編的,兩股合成,中間穿著琉璃珠子,編得并不是太好,扭著的,線收得松緊不一。她的那只史迪仔依然坐在床頭。拼圖擺在老位置,留著大片空白等人去填。窗簾拉得很開,房間敞陽。又到她的房間,打開最下一層的抽屜,包沒有了。
鐘閔坐在床上。細想這幾日她的表現(xiàn)。那日看過畫展回來便不對勁,前日去過老宅,不見什么異樣。昨夜還在他懷里一聲聲叫他的名字。這些日子,發(fā)生了這么多事,他花了這么多心思,結(jié)果,還是走了。鐘閔笑笑,這一走,她就孤潔了??伤茏叩昧硕噙h,真等她自己回來么?心尖上的人,他的寶貝,今天剛滿十六歲,給他這么大一個驚喜——玩失蹤。趕緊找吧,不找怎么,她是他嬌養(yǎng)的花,哪能掉進泥淖里。沾都沾不得。
站起身,往外走。乖寶貝,什么不好,偏偏要玩躲貓貓。
鐘閔疑心,當日便問過司機,司機說三個人看完畫一起從會所出來的。再問油畫老師,也如是說。于是打電話給林致:“那天畫展,是不是有事?”
“畫展?這都多久了?!绷种麓騻€哈哈,“沒事啊,就是看畫,對,還有談話(畫)?!?br/>
“瞞我倒沒什么,最好永遠瞞住!”
林致在電話那頭舉起手,“豈敢豈敢。”
鐘閔放下電話。
人已經(jīng)派出去了。派出去再多,就像水珠子滴進沙里,一滾就沒了。關(guān)系網(wǎng)全部動用起來,可這么大的城市,上千萬的人口,再多的力也像使在了棉花上。手心的汗越來越多,開著車在這偌大的城市里,像穿沙,沙從更漏子里細細速速地流,他的強自鎮(zhèn)定也跟著往外流。
她到底去了哪里?
不會是父親,也不會是林致。還會有誰?也許,這一次,真的就是她自己。
暗色一層層往天上蓋。
毫無收獲。
打輪。車子掉頭,飛快地往回駛。也許她躲在某個房間里,存心讓他著急,也許,她根本就是看書看得睡著了,不知道為找她有著怎樣一場人仰馬翻。
一座宅子,只差掀翻頂。找不到,到處都沒有那個小身影。阿姨走過來說:“歇會吧,興許一會就回來了?!彼麚u頭,嗓子眼冒火,但連水都喝不下。天已經(jīng)全黑了。他不能坐,不能等。阿姨看著走出去的背影嘆氣,一一,你要是看見他現(xiàn)在的樣子,不信你還狠得下心。
車身駛進夜色里。一串串,一簇簇的燈,晃著他的眼,看東西已經(jīng)模糊了。最后一滴油耗盡,車子停下來。還記得她坐在旁邊,指著前面的車河說,“你要是一直盯著那些車屁股看,那亮著的不是燈,是心。紅的,白的,黃的心。”他順著她指的方向看,看了很久,說:“真的。勾著尾,重著影,就是一顆顆的心?!蔽⑿χD(zhuǎn)頭,旁邊的座位空空如也。
他不記得自己在車里坐了多久,回到家,在床邊坐下,然后嘭地倒下去。不敢閉眼,一閉眼就要出現(xiàn)各種場景。一遍遍告誡自己,別想得太壞,她一定會保護好自己。沒有用,心仿佛被揪住了,任何一個消息來,都要摧碎的。他的寶貝,那么小,那么招人疼,那么的……好。一夜不寐,烈酒下肚,然后出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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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致坐立不安,下定決心,去找鐘閔。他在沙發(fā)上坐了很久,等到鐘閔回來,立刻大吃一驚:“你改走頹廢路線了?”仿佛換了一個人。又說:“我發(fā)現(xiàn),你要是蓄胡,別有風(fēng)情?!?br/>
鐘閔坐下來,頭枕著,手蓋住眼睛?!笆裁词??”
“……還沒有消息?”
“嗯?!?br/>
“你一直在找?”
“嗯。”
“……沒休息過?”
“嗯?!?br/>
“打算就這么找下去? ”
“嗯。”
“那等你找到,估計一口氣都不上來了?!?br/>
鐘閔看著他,“林致,我已經(jīng)沒力氣陪你消遣了。”
林致盯著鐘閔。平日那樣氣質(zhì)光鮮的一個人,如今被磨去了一層。一咬牙,“鐘,其實那天畫展,凱旋也在會所?!?br/>
鐘閔直接問:“她們見過面?”
“嗯?!?br/>
鐘閔靜默了一下,“騰”地站起來往外走。林致呆在那。鐘閔已經(jīng)顧不得問他的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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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zhàn)凱旋的私人助理替她聽電話,說她正在做水療,不方便接聽?;仡^卻聽見她問:“誰來的電話?”原是已經(jīng)做完了?;卮鹫f:“是小鐘先生?!眲P旋垂下眼。
鐘閔見到凱旋,第一句話就是:“章一在哪里?”
凱旋微笑:“為什么找我?”
鐘閔說:“我原本沒想過是你,但知道你跟她見過面就另當別論。這么巧,你的直升機前天早上出過城?!?br/>
凱旋仍舊微笑。
“你這么做是什么意思?”
凱旋說:“你應(yīng)該直接從我這取得她的所在位置?!?br/>
鐘閔說:“你是不會放任她一個人的。暗中一定留有人手,我大可放心?!?br/>
“你就這么信任我?”
鐘閔避而不答,“我只是不明白你為什么這么做?!?br/>
“她要走。幫她而已。”凱旋說,“那天見面,我留了一個地址給她。并且對她說‘真心做一件事,總是有辦法的’,她是個聰明的孩子?!?br/>
“不止這么簡單?!?br/>
“對。我大大的刺激了她。用家世,用身份地位,用我們的過去,甚至,用孩子?!?br/>
鐘閔的臉瞬息萬變。
凱旋盯著他的臉:“怎樣?”
過了很久,鐘閔說:“你用心良苦?!?br/>
凱旋笑了。
“你和我爹,你們都是?!闭f完站起身。
“你是要等她自己回來?”
鐘閔頓住,“不,去接她?!?br/>
“那就白開這場戲。”
鐘閔還是往外走。凱旋叫住他:“醒山?!彼仡^,一根手機鏈放到他手心,中間穿著琉璃珠子的。“你掉了?!彼舆^來,“謝謝?!?br/>
凱旋看著他走出去,打開手袋,取出一根手鏈來。是紅色的線編手鏈,花式編得很巧的,有一個人戴過后,曾系到她手腕上。至今她還保留著,只是解下來后,再也打不出那樣好看的結(jié)了。她把手鏈搭在手腕上,笑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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鐘閔回老宅見他父親。他父親問:“何時去?”他答:“一會?!?br/>
他父親說:“你理會我的意思?”
“理會得?!?br/>
他父親說:“先等一陣,讓她自己回來吧。不說別的,想走就走,一點規(guī)矩都沒有。你疼她,光是我們知道有什么用。她也是個長事的年紀了,這般不在乎你的心意,搞不好今后薄涼?!?br/>
他不做聲。
“盛昌當年,比她大得了多少?一樣的嬌憨放縱。我是怎樣待她的?你若想跟這孩子長久,就捺住性子。就當是鐘家給她的考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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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一被凱旋送到另外一座城市,落地后,就剩她一人。她不知道自己走后都發(fā)生了什么。她背了包走,并且?guī)Я艘恍┈F(xiàn)金。以前,她曾很多次想過要離開,可等真的離開了,才知前途是多么渺茫。她曾到過許多地方,但都是媽媽帶著她。她也曾幻想過新生活,可眼前的新生活是陌生城市,孑然一身。從社會學(xué)角度講,她跟處在一個孤島沒有區(qū)別,因為她在這里沒有一絲一毫的人際關(guān)系,而過往的也斬斷了。
她害怕。害怕得要哭。她包里的錢不多,好在還有一張存折,是存下來的零花錢,但她不敢用,因為知道用過就有記錄的。她沒有地方可以去,她一直在走,悶頭走。不敢停,怕引起人的注意。天氣很熱,臉上、腋下全是汗。她拐進了一家超市,超市的冷氣迎頭打來,她忍住一個噴嚏。她在入口推了一輛購物車,從一排排的貨架走過,取下眼熟的零食包,看上半天,然后再放回去。有取過后,貨物稀里跨啦掉下一片的,她一包包撿起來放上去。最后她走到熟食柜前不肯再走了,全是愛吃的,抽出手去,隔著玻璃的,可明明都看得到。心里突然一酸,眼淚從針眼孔子里往外冒。她趕緊推著車走。
她一共買了三瓶水,一包土司,還有一杯冰激凌。走出來,太陽白花花的,她低著頭繼續(xù)走。走到一個十字路口,路牌上寫著“公園”,她往那個方向去了。公園里沒什么人,她走到一片樹蔭底下,那里有長條椅子,她坐下來,把冰激凌的蓋揭開,里面的東西早化了,她用勺子舀,勺子是寬的木頭片,拿起來時上頭什么都沒有了。她舀了一次又一次,伸進去,飛快拿起來,手一抖,還是一滴都不剩。頭頂上的蟬一聲比一聲叫得長,叫得久,她腿一蹬,將勺子重重搗下去,終于“哇”地一聲哭起來,就在那太陽影子下,蟬聲里頭,剛哭出來就蒸發(fā)掉了。
一直哭到眼睛干。仰頭把杯子里的東西全部倒進喉嚨里,一線下去,嗓子再也發(fā)不出聲音了。對面就有垃圾桶,她走過去把紙杯扔進去,地下有一只塑料瓶,她撿起來也扔進去。剛才拿杯子的那只手,是紅的,她趕緊摸到臉上去,不一會掌心又燙起來了。
她連時間都沒有。她本來有一只表的,天青色。那個人說是她最適合的顏色,一種稚嫩的堅定。堅定么?她仰頭往上看,從樹葉縫里漏下太陽光來,金光閃閃,飛屑一樣落入眼中,比剛來的時候弱很多了。她從椅子上站起來,走了一段,回頭看,樹蔭底下一點痕跡都沒有了。
這公園很小,有一個湖,更小,湖里有魚沒魚,不知道。她順著走,一路把石子“咚咚”踢到湖里去,不一會就踢盡了,抬頭看,原來早就走過一圈了。消食納涼的人已經(jīng)出來了,有小孩子在追逐,有老人在散步,還有小夫妻推著嬰兒車。
她從公園里出來,看見快餐店的醒目標志,這才覺得餓了。站在點餐臺前有點久了,后面的人在催,她隨時一指,點了兒童套餐。端著餐盤坐下來,先把玩具拆開來玩一陣,然后去洗手,坐回來吃。十六歲的頭一天,應(yīng)該還可以吃兒童套餐吧。她吃得非常慢,一面吃一面看落地玻璃外。突然一棟樓上亮閃閃的招牌字進入視線內(nèi),是賓館。三兩口吃完,拿著飲料到對街去了。
前臺并不是太高,但只看得到里面人的頭頂。她說:“我要……住房?!鼻芭_說:“證件?!彼f:“畢業(yè)證行嗎?”前臺沒反應(yīng),幾秒鐘后伸出一根脖子來,脖子上頭的眼睛犀利地打量她?!吧矸葑C沒有?”她抓著包肩帶說:“還沒……辦下來?!辈弊印安洹钡乜s回去了,“沒身份證不行?!?br/>
章一在那杵著不肯走,正考慮說點什么,幾個男女嘻嘻哈哈推門進來了,動靜很大,她趕緊退兩步,往門口走,其中一個男子狀似無意看了她一眼,嚇得她趕緊低下頭。走到門外,站了一會,又走進去,那幾個人已經(jīng)領(lǐng)了門卡要上樓,她這才過去說:“我有戶口簿行不行?”前臺手一伸,“可以。”
她把包褪下一邊,翻到前面去找戶口簿,一抬頭,剛才那個男子一手支在前臺上,正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她,滿臉興味。</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