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浮生若夢
經(jīng)過反復(fù)思潮涌動后,紹安的語氣不容一絲怠慢,但在金昭憶的眼中依舊如同一個稚童般整天問著無數(shù)個令人汗顏的問題。往事一一掀起,不知是疼痛過多以致麻木還是其他,回首這些看似不甘的前塵,竟也讓她平靜地一笑置之。她剛要開口,令二人意外的是,門外即刻有人敲門,待金昭憶打開門后,就見孟鶴年的保鏢劉堪站在門外,道,
“少爺,金小姐,老板現(xiàn)已在醫(yī)院樓下等待著,還望請二位即刻準(zhǔn)備好行程,務(wù)必趕在凌晨之前前到達(dá)碼頭?!?br /> 只見紹安咬著嘴唇,沒有同意也沒有說“不”,他向來不甘屈服于任何人,更何況這三年內(nèi)從他離家那一刻起就對生身父親懷恨在心,今日一事,竟讓平日里放蕩不羈的他無所適從。
正當(dāng)四下猶豫之時,卻聽另一頭金昭憶依然將行李迅速地歸納到行李箱中,這般干凈利落的動作令人意外出奇,不似一個平日里的風(fēng)塵女人,倒像是一個整日里躊躇在柴米醬醋茶中的精明主婦。
因?qū)@女人更加琢磨不透而神情彷徨的紹安,只見金昭憶已經(jīng)將一切都?xì)w納整齊,而后給他拿出一套整齊的衣裝,紹安接過,而后金昭憶與劉堪一同走出病房。
不一會兒,見紹安換好衣裝走出,雖是嘴角仍有幾分淤青,但經(jīng)過多日的修養(yǎng),精神已恢復(fù)許多,只是頭發(fā)略凌亂,多日未曾修剪,下巴上也長出了青色的胡茬。令金昭憶欣慰的是,透過長而凌亂的劉海,只見他那一雙暗藏的眼睛在輾轉(zhuǎn)多日中未曾因此而暗淡。紹安對金昭憶露出一個淡而靦腆的微笑,轉(zhuǎn)瞬即逝,雖是如此,但他對她的那份嫌隙在冥冥之中像是淡了許多,這就足夠令她欣喜的了。
她的喜怒從來都是為了別人,或是為了他。曾有一度讓她對生活黯然無光,但她只相信一切真相大白之時,必定可以重見天日,恩怨相泯,想到這里,她就總是未曾放棄過一切。
汽車輾轉(zhuǎn)行駛,繞開那些繁華人群密集之地,一路走在辟徑小路之中,除卻司機外,孟鶴年坐在副駕駛席位,金昭憶與紹安坐在后面,三人一路上都是相對無言。直至到達(dá)了碼頭,已是將近子夜,秋日漸濃,不知何時起,南方的秋日竟也變得這般蕭瑟,雖不像北方那樣寒風(fēng)吹來刺骨的冷,但在秋天的夜晚,不見星辰與月光,一片茫然的黑暗,落葉紛飛,偶爾掠過幾聲寒鴉的慘叫,這樣的場景,總會讓人無端生出幾許不寒而栗,更何況是在這樣離別的午夜。
沉默使路途變得極為漫長,直到抵達(dá)碼頭,有幾艘大小不均的船只停在靠岸處,雖是極晚,卻仍有無數(shù)人在搬運貨品,因而忙碌之意毫不遜于白日。
一直的沉寂帶給每個人無形的壓抑,直至汽車停下,出乎紹安的意外,孟鶴年帶著機警的眼神,本能地率先下車,親自為他打開車門,將一件大衣披在他的身上,神情雖是默然,但嘴角抽搐,幾度欲開口,卻仍舊生生把話咽了回去。坐在一旁的金昭憶一直在沉默地觀察著這父子倆的舉動,孟鶴年從始至終未曾開口,這些動作都是這樣緘默,甚至當(dāng)紹安麻木地目睹他這一切時,被嚴(yán)刑拷打都不曾有些絲毫悸動的眼神竟在這一刻變得怔忪起來,尤其是月光下,金昭憶分明看見像是有什么在他的眼中波動,閃爍的不止是這些,還有不經(jīng)意間看到孟鶴年的發(fā)中夾雜的幾根銀絲。
她始終都是一個旁觀者,在一旁靜默不語地注視著這對父子。
“回英國把你的大學(xué)念完,一畢業(yè)就可以回來。你放心,童強活不了那么長時間?!?br /> 若干年前的夢魘在孟鶴年的腦海中閃現(xiàn),包括近期這些忍辱負(fù)重,一向心高氣傲的他眼睜看著軍閥肆意妄為,家中平靜富足被打破,年少時獨自背井離鄉(xiāng),卻不得不在這些恨之入骨的軍閥面前卑躬屈膝。他知道,紹安的童年在他腦海中已經(jīng)漸漸淡忘,自己虧欠的,不僅僅是這一個家庭,他不忍回首前塵,那些所有人都不愿提及的事。
“謝謝你這次救了我,我會走,但我要去廣東?!?br /> 紹安方才那絲涌動的眼波終究還是逝去,盡管有萬般不甘,甚至幾日前還懷著勢必要為母親漂洋過海與父親勢不兩立的決心,在這一刻,卻無所適從,終究還是年少輕狂罷了,只是將那些話都藏在了心底,只露出這一份玩世不恭。
望著揚帆遠(yuǎn)去,消弭于暮色之中,孟鶴年駐足癡望,卻不知金昭憶何時走在他的身畔。
“真像是回到了那一年,他的背影,好像是初見時的你?!苯鹫褢浀哪抗鉁o散而迷茫,她望著遠(yuǎn)方,而語氣都好似沉浮于空氣中變得飄忽不定,恍如隔世發(fā)生的事情。
這時候,孟鶴年回過神來,抬起頭仰望夜空,這才發(fā)現(xiàn)今晚的月光明亮到周圍星辰黯淡,在月光之下,像是有什么襯著這份光芒,散發(fā)出平日未曾有的光亮。他這才低下頭,見金昭憶戴在食指上的那一枚戒指,樣式極為笨拙而廉價,或許是因為平日里光線奪目的衣著,襯得它黯然無光,因而,從未有人注意過它,更不會有人會知道它的故事。
“這個東西我以為你早就扔了呢,沒想到還一直戴在手上,我想,這些年,你得到的應(yīng)該有無數(shù)比它好的吧?!?br /> “我?guī)г谑持干希笳鞯暮x很清楚,那些想送戒指的人看到它,便以為我芳心暗許,卻又不敢猜測那人究竟是誰,因而久而久之,這些年就也沒人對我有過非分之想?!?br /> “你又是何苦?比它好的成百上千,這樣不值?!?br /> 孟鶴年如同逃脫般,試圖伸過手去摘下金昭憶的戒指,卻沒想被金昭憶在剎那間十指相扣,無法掙脫,她抓緊了他的手,卻在剎那間如魔怔般,整個人頓時變得異常脆弱,苦苦哀求道,“求求你……不要離開我,好么?”
孟鶴年閉上眼睛,好似那些過往再度重現(xiàn),也許是夢魘,又或許是他與她一生中最純白的時光,他向來不愿去追昔這些讓人勞神的前塵,卻在這一刻,神情變得異常柔和,將她攬入懷中,如同為一只在寒冬中流浪的小貓給予溫暖。
也許,這枚廉價的戒指,與他背上那一道烙印般的疤痕,如同十八層地獄那般每日在煉獄中重現(xiàn)在人世間的一切回憶,與今昔形成鮮明反差,造成身心俱疲,這便是無形之苦。
金昭憶就這般將自己的一切脆弱全然暴露于他的懷中,直至過了許久,孟鶴年這才意識到現(xiàn)實不容許此景停留太久。因而,他躊躇許久,扶起金昭憶,試圖為她擦拭干淚,卻見她早已恢復(fù)如昨,將自己的脆弱藏得很深,一切就如同未曾出現(xiàn)。
“對了,你有沒有聽過吳承懿這個人名?”
孟鶴年沒頭沒腦地忽然問起這么一個人,卻讓金昭憶思忖許久,“這個人的名字極其耳熟……我想一想……你不要說話!”就這樣沉寂了許久,孟鶴年注視著金昭憶專注的面容,忽見她開口道,“他好像曾經(jīng)在秋月劇院打過雜,后來不知什么原因摔斷了腿,這些日子就再沒有來,你為何忽然問起這樣一個人?”
“韋奇那日忽然對我提起這人來,這人名我聽起來極其耳熟,卻又一時想不起來?!?br /> “的確,你的生活周邊似乎無論如何也不會和這樣的雜工有任何的關(guān)聯(lián)?!苯鹫褢洶寥坏剌p描淡寫道,這一刻,她又恢復(fù)了往日那驕人的姿態(tài),只是她或許已經(jīng)遺忘了那晚宴上驚鴻一瞥的服務(wù)生,連同那份爽約,一個無名小卒,竟將她的傲然變得體無完膚。
或許只是她不愿記起。
歸來已至深夜,孟鶴年卻毫無倦意,在分別金昭憶后,他即刻命人打了一個神秘電話。
今日股價以迅雷之勢暴漲一倍,這是出乎他自己的預(yù)料之外的,盡管一切早就是他所看到的,但當(dāng)驚喜將至之時,他竟有些措手不及。因而喜形于色,這時,站在一旁的秦韋奇邊道,“我覺得您應(yīng)該去見一見吳承懿了?!?br /> “這個主意,是他想出來的?”孟鶴年遲疑道。
“對,他不止出了這個主意,而且,他說出的緣由跟您說的如出一轍!”秦韋奇道。
“好!韋奇,現(xiàn)在,就現(xiàn)在。你把這位吳先生請來,在這兒等他?!?br /> “哦……老板,承懿他前幾日腿受了重傷,讓他過來,恐怕……他現(xiàn)在沒法走路,我不太忍心?!鼻仨f奇吞吐道。
“腿受傷了?看來我得親自去見他了?!?br /> “老板,其實……這筆買賣,您不吃虧?!?br /> “嗯,好的,明天我就去會一會你這位神奇的吳先生!”孟鶴年戲謔道。
待秦韋奇走后,他猛然想起了方才金昭憶的話,因而不一會兒,見他的辦公室內(nèi),燃著一束微弱的光,只聽一喋喋不休的聲音道,
“紹安少爺在劍橋大學(xué)的主修是法律,但同時卻選修了諸多冷門如馬術(shù)、園藝……甚至還有間諜等專業(yè),卻在每年的期末考核中門門均是滿分?!?br /> 聽到這里,孟鶴年緊皺的眉頭終于舒展開來,“不愧是我孟鶴年的兒子……我讓你跟的人都去了么?”孟鶴年的話鋒一轉(zhuǎn),因著屋內(nèi)光線極為昏暗,使得他的面目一般在光亮之中,一半又藏匿在黑暗之下,讓人極為琢磨不透。
“老板您放心,一共有四個人,均是簽了生死合同,全程在暗中保護(hù)紹安少爺?shù)陌踩!?br /> “紹安不會察覺吧?”
“絕對不會,老板,他們只是在暗中保護(hù)。至于是誰在暗中操縱,他們一概不知?!?br /> “做得好,我在匯通給你開了一個戶頭,明日你只管提錢便是?!泵销Q年輕聲道,還未等私家偵探沾沾自喜之時,他繼續(xù)道,“不過你要記住,那四個人可都是你找的。紹安一旦出了危險,你也別想活著了?!?br /> “不會,老板您放心就是了!”
“那就好,你呢,再去幫我查一個人?!?br /> 見私家偵探拿出筆紙記錄,他便一字一頓道,“他叫吳承懿?!?br /> “吳承懿?”
“對,你去幫我摸摸他的底?!?br />
晨曦一點一點亮起,燈光一點一點熄滅。此刻仍是萬籟俱寂,吳承懿獨自一人將拐杖放在一旁,坐在角落里,借著微弱的路燈讀著一本書,卻總是不由自主地抬起頭,癡癡地望著林瑾瑜在教一個小女孩刺繡的場景。見林瑾瑜也抬起頭來,雖是相隔有些距離,卻心照不宣地四目相對,林瑾瑜頓時間變得有些難為情,于是即刻將頭埋得更深,卻沒想不留神針扎到了手指,滲出血跡,一時間,吳承懿神情癡望,竟不知紀(jì)勛何時悄悄走來,忽然問道,
“你們什么時候成親?”
“嚇?biāo)牢伊四?!你小子從哪兒冒出來的!?br /> “說??!你們什么時候成親?”紀(jì)勛卻毫不理會他,而又毫不客氣地繼續(xù)追問道。
吳承懿像做賊般偷偷抬起頭看了一眼林瑾瑜,見對方毫無察覺,于是悄聲對紀(jì)勛道,“誰告訴你我們倆要成親的!”
“?。磕悴幌矚g瑾瑜姐姐?”
吳承懿望著這樣一小孩,思索半天,終于露出了難為情的神色,“那倒也不是……瑾瑜姐姐這么好,誰不喜歡啊!”
“既然喜歡,哦,那你可千萬別告訴我你不知道瑾瑜姐姐也喜歡你!”
吳承懿臉上露出一絲笑容,而嘴上卻埋怨道,“你胡說!”
“哎,你們啊,就是不直接!心里明明想的要死要活的,做起來又婆婆媽媽,沒勁!”
吳承懿聽著這樣一孩子的抱怨,偌大個人卻變得失言,卻聽紀(jì)勛繼續(xù)道,“你看我多好!去年就和香茹說長大要娶她!”
正說著,紀(jì)勛向林瑾瑜身畔的女孩子招招手,卻沒想那女孩子也心有靈犀地回頭,也向他招招手。吳承懿的笑容愈發(fā)無奈,卻見紀(jì)勛遞給他一張小紙條,“給,你要的!”
“怎么混進(jìn)去的?”
“我才沒你們那么無聊呢!交易所門前有我的好朋友,他手里面掌握的最多就是股票了……吳大哥,難道你聽我的,真準(zhǔn)備入市?”
“你瞧瞧我現(xiàn)在窮的,現(xiàn)在這樣子!一塊錢都拿不出來,他們能讓我進(jìn)去炒嗎?”
“哎,可惜了你這個人才呀!”
小孩子長嘆一口氣便走開了,空留吳承懿獨自一人坐在角落之中。他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大概是童言無忌,從孩子口中總能聽到所有人都不敢說的話,只是與生俱來的這份自尊讓他無時無刻不愿擺脫現(xiàn)狀,在一切塵埃落定之前,他不敢說愛,因為這個字眼太沉重,江山美人,他志在必得,只是他現(xiàn)在什么也給不了她,先前還能勉強打零工找到自己的地位,而現(xiàn)在自己卻近乎殘廢,這一刻,他不知該如何去面對林瑾瑜,因而寧愿偽裝自己的內(nèi)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