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shí)今陽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下那個比賽臺的。
    奇怪了，明明站上去的時候，她一點(diǎn)都沒感覺到尷尬，下面那群黑壓壓的人也被她視為無數(shù)沒有感情的背景板、紙片人……
    但是當(dāng)嘲笑她的那個聲音響起來的時候——
    那些人，忽然變成了無數(shù)個生動立體的大活人，就像是一群妖怪，他們有聲音，有圖像，明明應(yīng)該長得各不相同……卻又好像統(tǒng)一擁有著一張面含譏諷看著她的臉。
    他們看著她，就像是在看著一個自作聰明的大傻子。
    以前從沒有過。
    她一直都是完美小姐陳今陽，一直都是。
    現(xiàn)在忽如其來的不完美，那感覺，就像是有把火在心頭燒。
    幾乎是落荒而逃，今陽下臺的時候話筒都忘記關(guān)了，話筒出“嗶”的電波音，夾雜著她高跟鞋踩在臺階上出的“噠噠”聲響——
    人群轉(zhuǎn)過頭來的時候，今陽手忙攪亂地彎下腰躲進(jìn)黑暗里，雙手握著話筒將它關(guān)掉，還給網(wǎng)吧老板……
    然后一路埋頭沖進(jìn)化妝間里，關(guān)上門。
    “……”
    坐在化妝鏡跟前，今陽湊近了鏡子，目光呆滯反應(yīng)遲鈍了幾秒，這才現(xiàn)眼線好像有一點(diǎn)點(diǎn)糊了，拿起棉簽擦了兩下，總覺得越擦越臟，今陽暴躁地把棉簽撅斷——
    坐在鏡子跟前了一會兒呆。
    然后聽見外面響起零零碎碎的腳步聲和說笑聲，然后伴隨著“啪”的一聲關(guān)門聲，大概是休息室的門被關(guān)上了，大概是剛才打完比賽的隊(duì)員已經(jīng)全部回到了休息室里。
    然后一個吊兒郎當(dāng)?shù)男『⒄f話的聲音通過化妝間那個破了個大洞的門清晰地傳入今陽耳朵里——
    “哎，佳哥，你剛才干嘛幫那個女的啊，哪怕認(rèn)識我覺得也沒什么必要吧……小結(jié)巴好好一個風(fēng)女也沒犯什么錯，莫名其妙被甩鍋5級不放大，好笑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搞不好能上個貼吧什么的！”
    聽聲音像那個小黃毛在說話。
    不知道被叫到名字的少年在干嘛，總之他只是“嗯”地應(yīng)了聲，低低說了句“你無聊不無聊”。
    “不是我說，那位女主持人明顯就是看不起我們——不會打游戲就算了，老老實(shí)實(shí)問些沒技術(shù)含量的水話就算了唄，非要裝聰明提游戲問題，”小黃毛不服氣地說，“你打比賽時候那么投入肯定沒注意到，她比賽開始五六分鐘才重新從化妝間出來的，也不知道受了哪位高人指點(diǎn)，跑來外面看了個第一場一血估計(jì)以為自己找到素材了，就又進(jìn)去了，之后再也沒出來過！”
    “我艸，真的假的？”另外一個聲音驚訝地問。
    “我他媽才想問真的假的，”艾佳聲音響起來，“難怪我覺得我carry你們快累得命都沒了，打比賽的時候你們怎么這么閑，還有空去看觀眾席多一個人還是少一個人——”
    “……………………不是，這件事另說，關(guān)鍵在于我就是氣?。　毙↑S毛不服氣地嚷嚷，“佳哥，不要因?yàn)樗悄阏J(rèn)識的你就偏袒……你自己說她那個是什么態(tài)度嘛，是不是覺得我們打的游戲像弱智一樣誰都會，根本不用動腦子，隨便敷衍一下就變成高端人士了？”
    “別、別瞎說！”小結(jié)巴的聲音終于想起來，“人、人家肯、肯定不是這個意思！”
    小黃毛：“對，不是那個意思，那你五級為啥不放大？”
    小結(jié)巴：“……”
    小黃毛：“我就是看不起這種人，別以為我不知道他們怎么看我們的——不學(xué)無術(shù)，打游戲，翹課，社會渣子，沒出路了才跑來打電競！他們自己高高在上的，搞得自己好像社會精英，屈尊降貴來主持個網(wǎng)吧的比賽……隨隨便便就以為自己能夠得到別人的夸獎——”
    外面安靜了一下。
    “仙洋，你夠了??！”艾佳含著一絲警告的聲音再次響起，“別像個娘們似的嘰嘰歪歪，你他媽不想被人家看不起不如先撒泡尿照照鏡子看看自己什么德行，一來就盯著人家大腿看，八輩子沒見過女人一樣，人家拿屁.眼看得起你？！”
    艾佳的警告下，那個小黃毛不說話了，也不知道在干嘛，外面響起“哐”一聲，好像是鍵盤重重砸在玻璃茶幾上的聲音……
    片刻噼里啪啦的砸東西亂響之后——
    艾佳聲音稍高問：“怎么，說你還不服氣是吧？”
    砸東西的聲音小了一點(diǎn)。
    叫仙洋的小黃毛含糊地應(yīng)了聲：“沒有?！?br/>     聽上去好像還是略不服氣。
    短暫的對話后，外面陷入了沉默。
    而化妝間里，今陽面無表情地端坐在化妝鏡跟前，雙眼有些放空……就像是一座雕像似的保持著這個坐姿大約三分鐘——唯一動著的，就是她手里捏著的那根撅斷的棉簽，斷裂的木頭渣扎入她的掌心——
    疼。
    但不如她的臉疼。
    三分鐘后，今陽“唰”地一下站了起來！
    那雙放空的眼忽然有了焦距，她三兩步邁到門前，“嘩”地一下拉開那破爛的門，然后在外面一屋子少年目瞪口呆的登時中沖了出來——
    小結(jié)巴把正在喝的一口水吐回了礦泉水瓶里；
    艾佳定格在把數(shù)據(jù)線纏繞在鍵盤上纏繞一半的動作；
    小黃毛仙洋手里握著手機(jī)，抬著頭一臉癡呆……
    幾個人，用表情完美地詮釋了一件事：我們不知道化妝間里有人。
    今陽的視線掃過休息室，最后停留在小黃毛身上。
    那孩子被嚇了一跳，下意識地向后靠了靠，還沒來得及反應(yīng)過來說兩句狠話把這忽然空降的姑娘嚇跑，就聽見她說——
    “對不起。”
    眾人：“？？？？！”
    “我……之前是以為隨隨便便就可以把這件事做好；是覺得打游戲這事兒是有智商的人都能打；是認(rèn)為你們小流氓沒正經(jīng)；是覺得裝高端我也會；是沒有特別看不起你們但也有點(diǎn)不以為然——”
    今陽停頓了下。
    “……你道歉就好好道歉，”艾佳在旁邊幽幽插了句，“罵人干嘛。”
    今陽轉(zhuǎn)過腦袋看他。
    他吹了聲口哨，心虛地擰開頭。
    今陽把腦袋擰回來，看著整個休息室所有的人鄭重其事地說：“對不起，是我自大加臭不要臉，仔細(xì)想想，換做是我，我都煩我自己?！?br/>     她的聲音擲地有聲，伴隨著一個小幅度卻很明顯的欠身。
    說完之后，她直起身子，手抬起來有些不自在地?fù)芘艘幌履樑赃叺念^……之后轉(zhuǎn)身匆忙回到化妝間，“哐”地關(guān)上門。
    眾人：“……”
    要問感想，至少小黃毛仙洋唯一的感想是：嚇傻了，這輩子沒想過，還會有大學(xué)生小改改跟我說啥“對不起是我臭不要臉”……
    呃，其實(shí)好像也沒那么嚴(yán)重吧？
    她干啥一副天塌下來的樣子？
    ……
    今陽回到化妝間里，一把抓起口紅抹了兩下，卻因?yàn)榱μ笾苯影芽诩t給撅了，一截鮮紅的膏狀物掉在桌子上，一抹鮮紅掛在唇邊。
    “艸！”
    暴躁地一把將口紅扔垃圾桶，“哐”地一聲。
    這時候，她聽見身后門被打開，又有人走進(jìn)來，原本以為是學(xué)姐，結(jié)果掀起眼皮子一看，現(xiàn)是艾佳這會兒正斜靠在門邊，抱著手臂，看著自己。
    今陽：“……”
    現(xiàn)在她有種無臉面對江東父老的感覺。
    但是這感覺又不好意思直接說，所以將一個面癱的表情凝固在臉上，她轉(zhuǎn)身，假裝自己心里沒有烽火燎原：“有事？”
    她嗓音低沉。
    “我沒事，”艾佳站直了身體，有些懶洋洋道，“所有來看看好像有事的你?！?br/>     “……”
    當(dāng)少年淡定磁性的聲音在空蕩蕩的化妝間響起，今陽有種被雷神之錘搭配圣釘爆捶心靈的感覺，一瞬間眼淚差點(diǎn)噴出來，好在猛地一口咬住下唇硬生生憋了回去——
    垂下眼，遮去瞬間的兵荒馬亂，她重新背過身，換了個語氣，故意提高聲調(diào)：“我能有什么事，別來找茬啊你，我道歉過了?！?br/>     今陽說這話的時候恨不得掐死自己：因?yàn)樗约憾加X得自己聽上去特心虛。
    艾佳走到她身后，伸出手把她摁椅子上——
    今陽被一股大勁兒摁住，自己也起不來了，就低著頭。
    “仙洋就是個小孩，說話口無遮攔的，你干什么往心里去，”艾佳淡淡道，“你今天主持做得挺好的，我下臺的時候，那些傻.逼還在美滋滋地夸你漂亮呢?！?br/>     “……騙人?！?br/>     “騙你干嘛。”
    “他們肯定笑我是個傻子?！?br/>     “沒有?！?br/>     “就有！”
    “好好好，有有有……”
    艾佳看著面前這瘋婆子瞪大了眼猛地抬頭，眼睛提溜圓地瞪著自己，唇邊那口紅，吃了小孩似的——
    忍不住嗤笑一聲，隨意靠在旁邊的化妝桌旁邊：“其實(shí)你用不著愧疚或者怎么的，國內(nèi)大環(huán)境就是這樣，你看看仙洋那造型，就是個網(wǎng)癮少年代表形象，別人外人怎么看，還不都是自己作的……再比如，不是你給拽下來，我檢討書還貼布告欄上呢?！?br/>     今陽眼皮子跳了跳，抬起頭看向艾佳：“以前我做什么都做的特別好——讀書，健身，學(xué)習(xí)，學(xué)生會寫海報字，我總是稍微努力一下，就能比別人做得好……我是完美小姐陳今陽。”
    “……”還真是自信啊……艾佳唇角抽出了下，“所以你以為這一次也是？”
    “……”
    艾佳笑了下：“可惜，電競這玩意，貌似比你以為的復(fù)雜一點(diǎn)。”
    “……”
    “不過沒關(guān)系，總有圈外的人，抬起腳準(zhǔn)備邁入這個圈子里……但在此之前吧，他們站在圈外時對這個圈子一無所知，其實(shí)這一點(diǎn)不可恥。”
    艾佳一邊說著，一邊伸出手，戳了下面前這瘋婆子唇角的口紅?。哼@他媽什么牌子的口紅，這么紅？
    “無知就是可恥?！?br/>     “……可恥個毛啊，你這個開電腦都比別人反應(yīng)慢半拍的山頂洞人，偶像包袱怎么那么重啊？”
    “就重。”
    “……”
    “我和她不一樣。”
    “誰啊。”
    “你想把她腦袋擰下來的那個?！?br/>     “嗯，不一樣不一樣……嘖，怎么我隨口說一句你還記仇?！?br/>     一邊說著，手上又在她唇邊戳了下，又軟又彈，感覺手感不錯，于是干脆換大拇指，給她擦了擦唇邊口紅印，完了反手看看自己染了紅色口紅的拇指腹……
    少年嘖嘖兩聲，覺得挺新鮮。
    今陽這時候好像才反應(yīng)過來自己唇邊有東西，轉(zhuǎn)過頭，拿起紙巾，使勁兒擦了擦臉——將唇邊的口紅印擦掉了，她這才重新轉(zhuǎn)過身，眼睛亮堂堂地盯著身邊少年認(rèn)真問：“他們真的夸我漂亮了？”
    “嗯，”靠在化妝臺邊的少年搓搓還有口紅殘留色的大拇指，“比真金還真，漂亮死了啊?！?br/>     “喔。”
    今陽勾起唇，終于露出一點(diǎn)笑容。
    笑容有些可憐巴巴，所以顯得……
    有丶可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