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無盡的等待
時簡是一個人回到城南的公寓,玄關鞋柜前放著兩雙拖鞋,男款和女款。她打開了燈,然后換上屬于自己的女式拖鞋。
鞋底是柔軟的皮質(zhì),走在地板安靜得沒什么聲音。路過一個偌大的魚缸,時簡給新買回來的熱帶魚喂食,然后伸手碰了碰魚缸,里面的小魚隔著玻璃游過來,仿佛要親吻著她的手指。
來到客廳,打開葉珈成之前復刻的鋼琴音樂,舒緩的鋼琴音流水般響起,時簡回到廚房鮮榨了一杯果汁,接著回到客廳的跑步機前,開始鍛煉。跑半個小時累了,停下來休息,沒什么事可以做的話,就站在落地窗前看一會城市燈火。
然后喝一半杯果汁,開始洗澡、換上睡衣,接著看一本無聊的小說打發(fā)時間。她已經(jīng)不看那種乏味的心理治療書,她現(xiàn)在很健康,身體健康心理健康,除了心里住著一個愛人。
不知不覺看了好幾章,時間差不多了,她要自覺睡覺了。如果運氣好,今晚還可以做個夢。伸手,關了臺燈。一個人,她還是習慣睡右側。床頭燈是她之前買的那盞會旋轉木馬燈,沒想到葉珈成一直留著。
有些事情,很容易被欺騙,尤其是感情。時簡也是后來陪婆婆過來整理這間公寓才發(fā)現(xiàn)葉珈成一直留著兩人同居買來的東西,比如這盞夢幻的旋轉木馬臺燈,比如門旁一藍一粉的情侶拖鞋。有時候越想越覺得葉珈成有些討厭,然而不影響她愛他,甚至一天比一天更愛他。
第二天,是天氣晴朗的周六。時簡剛吃完一份簡單早飯,接到了周子的電話,周子電話里告訴她,他已經(jīng)到樓下了。時簡掛了電話,最快速下樓了。
周子就是之前幫她找回包的警察,青林人,和葉珈成還是校友關系。所以上次她的包能找回來根本不是運氣好。周子還提了一件事,他當時順路送她去醫(yī)院就是去看葉市長,病房里他和葉珈成聊起來,然后葉珈成二話不說跑下了樓。“有時候人和人,真的有緣分?是不是?”周子這樣說。
一路到A城監(jiān)獄中心醫(yī)院,周子提了提易欽東情況,癲癇頻繁大發(fā)作,伴有一定精神障礙。時簡聽得很平靜,只是握著的雙手,還是扣疼了手心。
時簡由周子帶著進了這家裝著鐵絲網(wǎng)的監(jiān)獄醫(yī)院,她做了一定的心理準備,不過看到一些畫面還是觸動了情緒波動。病房里每個病人床頭都寫著案由和服刑期限,歷歷在目,同樣的這里有很多科室,艾滋病,戒毒康復……以及精神專科。
易欽東已經(jīng)神經(jīng)錯亂,導致分不清自己到底為什么入獄,為什么會被關在了這里。他不停地跟這里的人解釋,有時候是:“我真的沒有害葉珈成,沒有……一定是有人陷害我,一定是……”有時候又是:“明明是葉珈成逼我,他逼我!他先逼我!”
時簡別過頭,深深吸了一口氣。
時簡中午請了周子吃飯,一起吃了青林菜。周子猶豫之下,還是告訴她一件事,葉市長去年也來過監(jiān)獄醫(yī)院。時簡不出聲地聽著,低了低頭。她公公不只見過易欽東,還見過丁哥。公公比她更早知道葉珈成和易欽東存著什么矛盾,所以拜托丁哥不要將事情告訴她。
“小時,都過去了。”周子嘴笨,只能這樣安慰。
時簡點點頭,同樣對周子說:“是的,都過去了。”
周子望著她,關心地問:“你現(xiàn)在,怎么樣?還好嗎?”
時簡回答:“挺好的。”
周子收了收目光。
時簡笑了笑,又說了一遍:“真的,我挺好的。”
時簡沒有撒謊,她現(xiàn)在真的不錯,該工作工作,該休息休息,勞逸結合,活著不累。甚至心里還有一些期盼的事情,要去實現(xiàn)。
時簡回來在小區(qū)門衛(wèi)拿了一份快遞,青林市寄過來,婆婆前兩天說給她寄了一些青林小吃,那么快就到了。
時簡給婆婆打了電話,兩人尋常地聊了幾句。她現(xiàn)在和葉父葉母相處起來,真的很自然,五年的兒媳婦不是白當?shù)摹H缓笕~母囑咐她說:“記得多交朋友,多出去玩玩,知道嗎?”
時簡答應下來。
時簡晚上回楊家吃飯,小姨夫楊建濤前兩年轉行開了圖書公司,已經(jīng)不搗鼓工地了。用楊建濤自己的話來說,他楊建濤也有棄商從文的一天。
原本楊建濤出獄之后,也開了一家出版社,主要出版兒童文學,一方面彌補對妮妮的虧欠,另一方面開一家圖書公司本身就是小姨夫“深藏不露”的夢想。這事小姨夫曾經(jīng)對葉珈成提及過:“做人誰沒有幾個夢想,是不是?”
“簡兒……”楊建濤放下懷里的妮妮,轉頭看向她,半晌之后,特別語重心長地說了起來,“如果你想重新工作,來小姨夫這里做事,我給你當主編,別去什么天華建工,累不累?”
時簡搖搖頭,拒絕了:“老本行做久了,換不了。”
“怎么換不了。”楊建濤打著比方說,“你看我不是換了么?”
“以后吧。”時簡揚了揚唇角,回小姨夫,口氣很輕,卻是不容商量的口吻。
哎!楊建濤作罷。時家這位女兒,脾氣不倔,卻是一個有自己主意的人,所以只要她自己決定的事,不管是她父母,還是他和她小姨,沒辦法勸說。
只是簡兒為什么一定要天華做事?無非是……哎!楊建濤又是重重地嘆氣。
“小狐貍,天美嘉園是不是我們的家……”
時簡第二天一個人開車來到林溪,然后將車停在路邊,下來走了好些路。林溪現(xiàn)在還是待開發(fā)樣子,湖泊濕地都還保留著,不過前面已經(jīng)開始計劃建造大型商業(yè)廣場和體育中心。
它們,正在一點點變回了她曾經(jīng)熟悉的樣子。
只是天美嘉園呢?她和葉珈成的家,它還會回來嗎?時簡望了望這片區(qū)域的近處和遠處,眼前浮現(xiàn)天美嘉園曾經(jīng)的模樣,一樹一草,一磚一瓦。
林溪這塊地被易茂置業(yè)買走,天美嘉園是易茂置業(yè)即將啟動的重點計劃……有些事情,是不是真存著一定的天意,所以有著這樣又那樣的巧合。原本天美嘉園的開發(fā)商也是易茂置業(yè),葉先生和易茂置業(yè)唯一合作過的一次就是天美嘉園。之后易茂置業(yè)繼續(xù)請他做事,葉珈成已經(jīng)興趣不大了。用葉先生曾經(jīng)的話來說,他父親老是將他和易霈比較,所以他特別不想和易茂置業(yè)合作。
后面,葉先生也很少設計住宅,天美嘉園是他對家最理想的樣子,所以天美嘉園開盤的時候,葉珈成自己先購了最好的那一套。
然后,他就遇上了她,仿佛是冥冥之中自有安排。
時簡出神了好一會,轉過身。不遠處多了一輛黑色轎車,尾號06,車子安靜地停在路邊,顯貴又低調(diào)。
時簡和易霈在林溪路出來的一家普通館子坐了會。老板娘過來沏茶,大概覺得易霈氣場過于強大,老板娘打量了好幾眼才離開。
易霈靠著飯店里最普通的椅子,面容沉默又溫和。他扯了下嘴角,問了她一句:“最近怎么樣?”
很多人問時簡這個問題,時簡回答幾乎差不多,“挺好的。”
易霈點點頭,他相了她。
易霈一直那么信她……時簡笑了笑,想到易霈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易茂的執(zhí)行主席,說了一句恭喜。還有一件事她清醒之后想起來,對易霈感到真的抱歉。不過事情過去了,重提反而顯得莫名其妙。
時簡低著頭,伸手劃著菜單,點了幾個菜。她和易霈在這種小館吃過幾次飯,之前出差的時候,她,張愷,易霈,三個人,每次她和張愷都有一種跟著主子微服出巡的感覺。
那段時間,她活得真有盼頭,一邊跟著易霈做事一邊想著怎么追葉珈成,整個人活在自己構造的美好設想里。
這家餐館雖然不大,但是很干凈,收拾也整齊。兩年不見,易霈望著,目光落在時簡的脖頸,上面掛著一個鉆戒模樣的吊墜,輕輕垂著,有兩分晃眼,兩分深刻。
易霈收起了留戀的目光,“時簡。”易霈開口,平淡口吻里藏著兩分剛斷果決,“關于天美嘉園,我們做個交易吧。”
時簡抬起頭,眸光微微閃動了兩下。
易霈繼續(xù)補充:“朋友的交易。”
時簡重回易茂置業(yè)做事,不過不是總經(jīng)辦,而是項目開發(fā)部門,全程負責和參與林溪的天美嘉園項目開發(fā)。然后她每天的狀態(tài)就是忙,真的忙,常常忙得喘不過氣,不過身體依舊有著使不完的勁,仿佛匯聚著能量。
有一種忙,甘之如飴,甚至覺得自己是幸福的。時簡覺得自己幸福,這話聽得像是她自我欺騙的言行。
只是這個世界,有十全十美的圓滿,也有十全八美九美的求仁得仁,還有一種幸福,它可能只剩下最后那么一點,但是它依舊能存在心底牢固得生根發(fā)芽,然后變?yōu)橐环N期盼,讓人繼續(xù)堅持著。
時簡回到易茂置業(yè),還負責天美嘉園項目……張愷在易茂總部更寬敞明亮的辦公室想著一個問題:如果阿霈心里還存著一些不想斷的心思,讓時簡當助理,近水樓臺豈不是更合適?
有些事,張愷知道;有些事,張愷不知道。
天美嘉園開盤成績破了記錄,舉辦的慶功會阿霈參加了,不過時簡沒有過來。阿霈好像也沒有注意到,那天很多項目經(jīng)理都過來和阿霈說兩句,然后大家一塊合照了。有人提到了時簡,口吻帶笑地說:“那么重要的場合,時經(jīng)理居然不在,太不應該了。”
太不應該了……張愷也那么覺得,只是每個人心里都有秘密。
那晚阿霈喝醉了,回到湯泉公館阿霈面色潮紅地靠在沙發(fā),忽然說了一句:“我還是逼了她……”
阿霈逼了誰?
天美嘉園項目結束,時簡職位調(diào)動,回到易茂大樓繼續(xù)擔任助理工作,一做就是三年。
很多年之后,張愷真心覺得自己有兩個性格強大的朋友,阿霈和時簡。如果阿霈的強大是擁有征服世界的野心;時簡的強大,則是有著抗衡世界的決心。
年年歲歲,歲歲年年。曾經(jīng)的時簡,她病了大半年,神志不清地活在自己世界里,后面她還能好回來嗎?沒有知道這個答案,只有以后的時間會知道。
三十一歲的時簡,真的,沒有人敢說她活得不好。她換了新車,一輛SUV有空了到處玩;她每天堅持鍛煉,每年公司身體檢查她比大多數(shù)人都健康;她還在天美嘉園貸款買了一套200平方的空中躍層花園房,一個人完成了所有裝修。
只是,時簡活得那么好,依舊有人勸她,不要這樣過人生。
每次她都能笑瞇瞇地告訴別人,她很好,她沒有什么不好。只是有人繼續(xù)將同情的眼神看向她,她也會說一句:“那是我自己的事。”
她自己的事,她要怎么過人生,她幸不幸福,都是她自己的事。
時簡結束了一天工作,開車回到天美嘉園。
熟練地將車倒入車位,下意識看了看旁邊的空著的車位。她買了兩個車庫,和之前葉珈成買的一樣。房子也一樣,天美嘉園第一次開盤的時候,她以員工內(nèi)部價買了最好的那套,打了員工97折優(yōu)惠。不過天美嘉園開盤時A城房價已經(jīng)高得嚇人,她也貸款了一部分。
停好車,時簡從車里拿出一個包裹,然后直接乘坐電梯上了二十七樓。門還沒有打開,身后傳來一道討人厭的聲音:“小狐貍,今晚方便蹭個飯嗎?”
時簡回過頭,看向對門,高彥斐倚靠在門口,腆著臉同她說話,求蹭飯。
高彥斐,還是成了她和葉珈成的鄰居。
“對不住啊,我今晚不做飯。”時簡實話實說,直接進了屋。包裹里都是網(wǎng)絡超市寄來的鮮食,她將它們一一放入廚房的嵌入式大冰箱,然后從里面取出一瓶礦泉水,喝了兩口。
門鈴又響了,時簡無奈開了門,高彥斐揚了楊手中的蘋果puls,對她說:“……我約了曉京,既然你也不做飯,要不要一起吃個宵夜?”
A城的宵夜館子還是老地方,宋曉京人一到立馬嘟囔起來:“怎么又是烤肉!”
高彥斐回話:“吃宵夜當然吃燒烤,難道出來喝粥?”
宋曉京看向時簡,時簡樂了兩下,難得同意高彥斐這個說法。宋曉京解開外套坐下來,又說一句:“那么,今天誰請客?”
時簡指向高彥斐,見高彥斐同樣指向自己,索性大大方方地點點頭,對宋曉京說:“好吧,我請客我請客,就當安慰你又一次相親失敗。”
宋曉京:“時簡,你!”
高彥斐:“宋曉京,你又相親了?”
宋曉京回高彥斐:“我不能相親嗎?”
高彥斐一副懶得多說模樣,時簡瞅了他們兩眼,忍不住插嘴一句:“我說你們兩個,趕緊在一起好嗎?”曖昧那么多年就是拖著不在一起,真是浪費……時間。”以前是,現(xiàn)在也是。
然后,高彥斐和宋曉京幾乎一塊回答了她:“不能。”
隨便了……
三人一塊喝著酒,聊著最近各自的有趣事,宋曉京突然八卦地問她一句:“易霈真的和U易的沈閔予在一起嗎?”
時簡搖搖頭。
“不能說,還是不知道?”宋曉京問。
“兩者都是。”
宋曉京揶揄:“你怎么說也給易霈當了那么久助理,怎么一點內(nèi)幕都不知道?”
“現(xiàn)在又不是了。”時簡繼續(xù)吃著肉,悠悠地放下筷子,誠心誠意地說,“而且易霈又不是娛樂男明星,他就算談個戀愛不是很正常嗎?”
“哎,是很正常,只是接下來會有很多女人一塊失戀。”
“這里面有你嗎?”高彥斐問。
宋曉京:“這不是廢話嗎?”
易霈到底有沒有和沈閔予在一起,時簡第二天上班的時候,大家私下也討論了這個問題。同樣有人問她內(nèi)幕,時簡真的不知道。去年易茂年會結束,她終于被易霈趕下了易茂大廈最高辦公樓,不再擔任助理工作。易茂現(xiàn)在大集團,作為下面普通員工怎么知道老板的感情事。不過她真的一點不知道嗎?
時簡還是知道一些別人不知道的事,畢竟很多年前Emliy他們常常說的一句話就是“不用說,時簡都知道啊!”這句話的由來,她當時在易茂總經(jīng)辦實習的時候,總能猜中電影結局,還有一些新聞。她常常讓Emliy他們驚訝,然后他們稱她百曉生。去年《小蘋果》紅了,張愷哼著曲,還來一句:“這首歌好熟悉啊……唱到我心里去了。”
還有半年,她也開始對這個世界完全一無所知了,不過人怎么會一無所知,比如有些事永遠改變不了,不管時間過了多久。
中午大家在員工餐廳吃飯,又聊了聊沈閔予。
沈閔予是這兩年很出名的IT女創(chuàng)業(yè)者,去年被知名媒體評為年度最有魅力女人。同時沈閔予還是大熱的U易網(wǎng)的創(chuàng)始人,U易網(wǎng)的投資方是易茂集團。所以U易網(wǎng)也算是易茂的本家。
然后易霈和沈閔予上一次交往的緋聞好像差不多也是現(xiàn)在爆出來,后面易茂官方承認了主席易霈的確和沈小姐交往,并有結婚打算。
當時她和葉珈成還討論過這個八卦,她覺得沈閔予簡直是人生贏家,一個女人先是完完全全靠自己奮斗了事業(yè),三十八歲還能嫁給了很多女人最理想的成功男人……簡直是愛情事業(yè)雙豐收,然后她話鋒一轉,“老公,不過我覺得我比沈閔予更幸福。”
當時葉珈成打著游戲,哼了兩下,然后湊在她臉上,輕輕碰了下:“知道了,寶貝。”
然后就沒然后了,易霈還沒有和沈閔予結婚,她去日本遇上了空難,整個世界都回到了十年前……
時簡回到辦公桌繼續(xù)做事,翻了翻日歷,還有兩天是葉媽媽的生日。
葉媽媽生日這天,時簡飛了青林市,和葉父葉母一塊過。葉母去年領養(yǎng)了一個女兒,現(xiàn)在已經(jīng)一歲多了。時簡抱著葉妹妹,心底柔得一塌糊涂。
懷里,葉妹妹對她咧著嘴,笑啊笑。
時簡伸出一只手,碰了碰葉妹妹軟軟的小臉蛋,心底心酸的同時,依舊心滿意足著。
葉母過來抱回女兒,又開始嘮叨了,之前對葉珈成的嘮叨都轉到了時簡這里。時簡同樣用著“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的招數(shù),葉母只能嘆嘆氣:“簡兒,你不能一輩子都這樣啊。”
一輩子都這樣,怎么不能了?時簡逗著葉妹妹,抿了抿唇,有些話她說了很多遍,不介意多說幾遍讓他們放心:“我現(xiàn)在真的很好,真的。”
“我們不是覺得你不好,只是珈成都離開那么久了……”葉母不再說了,懷里的小女兒一雙眼睛突然對著她轉溜溜,止住了話。時簡接過葉母手里的奶瓶,又幫忙喂著葉妹妹喝奶,差不多了,低頭逗著:“快叫嫂嫂,嫂嫂……”
下午,時簡陪葉父打高爾夫球,高爾夫球場在青林市的天月山。青林市的空氣比A城好一些,山上更好。時簡好久沒有呼吸這樣好空氣,整個人異常神清氣爽,連續(xù)揮了好幾個好球。太陽曬得面頰發(fā)熱。時簡陪葉父聊了一些當年的事,時間暫時擱淺一些事,再次翻出來的時候它少了一份戾氣,多了一份歲月衍生出來的原諒。
當時葉父沒有追究兒子葉珈成的事,的的確確一方面為了時簡,另一方面何嘗不是明白兒子更多是他自己犯了錯在先。
時簡聽著公公的話,點了點頭,不過心里還是為葉珈成叫屈。想想她公公對珈成真是愛之深恨之切,不過值得可喜可賀的是,那么多年,終于不生葉珈成的氣了。用她婆婆的話來說,明明脾氣更差是父親,還覺得兒子脾氣不好。
“那位易小姐最近怎么樣?”葉市長突然問了問。
易碧雅嗎?時簡想了想易碧雅,十年對比一個人生,原先的易碧雅還是嫁了英國男朋友,之后貌似離婚了。現(xiàn)在易碧雅也離了婚,結果……好像差不多。
還有一件事,時簡心里不是沒有一點懷疑:易欽東出事那么久,好妹妹易碧雅沒有探望過一次。不過周子告訴她這件事的時候,易碧雅已經(jīng)離婚了,然后出了國。
時簡覺得自己公公可能也知道這件事,所以覺得兒子自作自受。有些事該怎么說呢?仿佛命運將所有人牽扯到了一個時間漩渦里,這個漩渦形成的原因都是因為她。
不過時簡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會怪自己了。
“小時,今天珈成媽媽說的話,你還是要聽到心里。”葉市長看著時簡,語氣有著勸意,“既然都放過了別人,為什么不能放過自己?”
她真的已經(jīng)放過自己了,她連最不想原諒的自己都原諒了,還有什么不能放過?家人都覺得她過得不好,事實現(xiàn)在活得真的很輕松,甚至很……幸福。
葉市長欲言又止,時簡走了兩步,轉過身,用開玩笑的口吻說:“爸,你覺得我這輩子還能愛上別的男人嗎?還有比你兒子更愛我的男人嗎?”
“你這孩子!”
時簡笑著,面上的笑容,和陽光一樣,燦爛又真實。
時簡回A城之前,去了原來那家豆腐丸店,店地址已經(jīng)搬遷到了新區(qū),里面老板正在抱孫子,帶著一頂棕色老人帽。他一眼就看到了她,笑咧咧地走上了。因為她當年讓老板到醫(yī)院做檢查,那么多年老板心里還感激著,每次提起來謝個不停,還不收她錢。
“姑娘,真的謝謝你,不然我怎么還有命坐在這里抱孫子!”
時簡夜里抵達A城機場,打車回到天美嘉園,出租車還沒有進小區(qū),她先讓司機大叔停了下來,支付寶付款,下了車。
視線前方停著一輛黑色轎車,是易霈的專用轎車。她不當助理之后,好像有段時間沒有看到易霈了,原因一方面易霈現(xiàn)在已經(jīng)很少露面,另一方面,本身作為易茂普通員工根本沒機會“面圣”,她現(xiàn)在所在部門大多都是年輕人,他們對自家大BOSS的印象還在財經(jīng)新聞里,都希望有機會得到易霈賞識。不過易茂現(xiàn)在的體制已經(jīng)很完善,員工里面更是人才濟濟,想要出類拔萃還是很難。
初春的夜里,帶了一份甘涼。
時簡圍著一條淺色格子的大方巾,從出租車取下自己行李箱,走了過去;易霈也從黑色轎車下來,里面等著李司機。
“最近怎么樣?”易霈問她,口氣非常老朋友。不過他的問候,還是這樣沒有新意。
“還不錯……”她的回答,每次好像也是這樣,沒有什么新意。
天美嘉園對面是林溪公園,易霈找了一處臺階坐下來,心情似乎有些不好,還有兩分醉意。這些年易霈已經(jīng)很少喝酒了,應酬更少。十年時間,易霈完全從一開始必須應酬到現(xiàn)在心情好才參加一些商業(yè)活動。如果易茂是他構建的一個商業(yè)帝國,易霈現(xiàn)在就是這個帝國里的國王,他可以活得比所有人都自我,富裕、以及輝煌。
時間是神奇的,易霈慢慢變成了她最初在傳記里認識的易先生,那個帶著傳奇色彩的男人。
時簡陪易霈坐了下來,抬了抬頭。今天A城難得可以看到星光,忽然想起自己生日那晚,她和易霈也是這樣坐著。當時她一股腦兒對易霈交代了所有事情,心里還特別發(fā)憷,易霈怎么會喜歡她?她哪里值得易霈喜歡?
時簡心里唏噓了好一會,有些感慨。時間過得還是很快,雖然她覺得很難熬。
葉珈成離開她的時候,讓她不要等,他當時應該是怕她走不出來吧。她走出來了,只是她還在等,明知道結果已經(jīng)是等不到……只能說有時候“等”會成為一種愛的習慣,她沒辦法不愛他。
“如果當時我當時直接出國,葉珈成也沒出事。”時簡之前對易霈打個一個比方,她肯定不會這樣等著,只是沒有如果,她也希望有這樣的如果。
“時簡,快十年了。”易霈開口,語氣淡淡的,又帶著他一貫說話的沉穩(wěn)氣度。
是啊,都快十年了……她又回到了三十一歲。時簡說了一句輕松話:“感覺自己多活了十年似的。”
易霈同樣笑了下。
時簡也笑著,她多活了十年,但是十年時間也衍生了不同的結果。她周圍變了很多事,有壞事,也有好事,有改變的,也有改變不了的……總之,這是一種非常奇怪又無奈的感覺,十年時間嘗遍了歡樂悲喜,仿佛好多場戲劇上演結束,舞臺變得空蕩蕩,唯有留下的那些愛,告訴她所有的時間都是真的。
夜風吹拂,絲質(zhì)方巾被風吹出了索索響聲。易霈望了望,氣場沉靜,整個人猶如一輪西山明月。“時簡,你怪我嗎?”易霈提了一件事,想知道一個答案,“葉珈成的死。”
時簡轉過頭,怔了怔。她知道易霈指的是什么,去年易霈已經(jīng)同她說明白了。今晚易霈是因為這個心情不好么?真的沒有必要。
葉珈成的死,怎么會和易霈有關系?
易霈的臉在晦暗的月色里有些不分明,漆黑深沉的眼眸,多了一絲頹軟,仿佛也在感慨命運捉人。
去年易茂年會,易欽東終于清醒過來,易霈去監(jiān)獄醫(yī)院看了自己舅舅。易欽東說出他之所以歹念,是因為葉珈成不停地逼他,還惡意嚇唬他,出爾反爾。事實易欽東弄錯了,當時逼他的人,不是葉珈成,是他。
易家局勢越來越不清楚,他為了讓自己外公明白易欽東的一些行徑,同樣調(diào)查了自己舅舅一兩件事,那天他還特意回易家吃飯,看著易欽東被帶走。真的,沒想到這件事導致易欽東對葉珈成更加恨之入骨,又怕葉珈成要對自己下手,易欽東出來之后立馬生了歹意。事情到現(xiàn)在,易欽東還在回想,他說自己當時喝醉了,他只是想找人整葉珈成,可是他心里更怕得罪不起葉珈成……后面得到葉珈成出事的消息,易欽東自己也懵了,然后立馬逃出國了,事后發(fā)現(xiàn)葉家并沒有追查他,易欽東又覺得葉珈成出事可能天意……
往事追人惱。
易霈面上有兩分醉意,心里更有著兩分難以釋懷的心疼和遺憾。他看向時簡依舊美好如初的臉龐。他對不起她,當時她回國他還以天美嘉園逼她回來給自己助理,像是給自己爭取最后一個贏得的機會。有些結果是注定的吧,他還是輸了。如果之前他不認輸只認命,他現(xiàn)在是不是可以認輸了?
“事情不能這樣算的……”時簡沉默了好一會,說話安慰易霈,“如果按照這樣的算法,我才是害了珈成的兇手。”
時簡說笑了,回過頭,真誠又釋然地繼續(xù)說:“易霈,當初也是你安慰我,有些影響和改變是不可避免,同時沒辦預料,更沒辦法計較對錯。它何嘗不像是老天另一種安排……有些結果必須接受,因為人是斗不過天的。”
是啊,人是斗不過天。易霈笑出了兩分失意,兩分落魄,只是氣場依舊強大。易霈問了時簡一個問題:“時簡,原先的我,和現(xiàn)在的我,區(qū)別大嗎?”
人都喜歡較勁,和別人較勁,也和自己較勁。
時簡知道易霈問什么,不過他想知道模樣,還是成就?
十年了,時簡打量了一番易霈現(xiàn)在的樣子,歲月肯定會在人的面容留下一些痕跡,易霈比當初她在嘉仕鉑攔下的樣子更成熟更貴胄,眉宇間的氣度也更加大氣從容,散發(fā)的魅力同樣更加寬厚和飽滿。說來奇怪,她對易霈印象一直沒有多少年齡差異的感覺,可能易霈在她心里更多是一個神級偶像的存在。
只是這十年的時間里,她對易霈有了一個更真實的認識,知道他怎么獲得成功,知道他心里同樣存著執(zhí)念,知道他強大人生里也有一份溫和的情懷。
“時簡,有時候給我寫本傳記吧。”易霈提了舊賬,不忘加了一句,“你以前說過的。”
“啊……”時簡羞愧,反應了兩下,她以前好像是說過。
易霈又開口:“我當初說的話,還算數(shù)。”
當初什么話,如果她寫了,他給她作序?時簡有些哭笑不得,物是人非的感覺特別明顯。
易霈目光希冀。
“好。”時簡答應下來,點了點頭。不過她想等易霈和沈閔予在一起之后寫,她要寫大團圓結局,所謂奮斗和相愛的人生,缺一不可。
不過,她也不知道易霈和沈閔予具體情況,她不方便問太多。
沒想到,易霈主動提起了沈閔予,他問她:“沈閔予,就是你之前提過的那個人嗎?”那個也是“他”最后選擇作為人生伴侶的女人。
“是。”時簡點頭。
張愷沒有一直沒有結婚,簡直是坑爹。中間他談了幾場戀愛,最后想結婚的念頭越老越淡,現(xiàn)在終于又想結婚了,然后他的前女友們都已經(jīng)結婚生娃了。
張愷中午約時簡吃飯,中間聊這個事,時簡也百思不得其解。她印象里張愷是結婚了,趙依琳還在傳記里寫過,易霈送了一份大禮給他。不過她覺得張愷這個人有時候真八婆,難道是太八婆,把自己的姻緣都八婆沒了?
“阿霈之前說我結婚了,要給我送份大禮,看來是沒有了。”張愷嘆氣說笑著,瞅了瞅她,眉毛一挑,建議說,“徒弟,要不我們彼此考慮一下,怎么樣?”
時簡搖搖頭,不行。
“……真的一點機會都不給么?”張愷厚著臉皮。
“給你機會也是浪費,還不如給別人。”時簡嘗了一口這家新品種甜品,發(fā)現(xiàn)口感不錯,又多吃了兩口。
張愷笑啊笑,他剛剛當然只是開玩笑,現(xiàn)在追時簡優(yōu)秀男人多了,如果他有勝算,只能靠師徒情分了。自從去年時簡不當阿霈助理,他和她見面少了很多,不過兩人一直維持著不錯的朋友關系。時簡一直過得不錯,張愷是知道的,用追時簡一個男人的原話說:“時簡是他見過最有風采的女人。”
一個女人,工作能力出眾,氣質(zhì)大方溫婉,對人還真誠善良,已經(jīng)很難得了,更難的,那些說時簡有魅力的追求者,他們都不知道時簡曾經(jīng)經(jīng)歷多大的傷害。
張愷原先真的以為時簡這輩子毀了,一個人的人生徹底被摧毀之后,有幾個能將它完好地重建?有些事,根本不是時間能治愈好,而是需要一種浴火重生的力量。
張愷有一次對著時簡大夸特夸,那是時簡三十歲那天,一幫朋友一塊幫她慶祝,大家又唱歌又吹蠟燭,氣氛很熱鬧,不過阿霈沒有過來。
“徒弟,你是好樣的!”張愷敬酒了一杯酒,然后一口悶了。
老實說,那天時簡聽著張愷這些話,心里也有兩分動容。不過她還是告訴張愷,她根本他說得那么厲害。
她只不過,原諒了自己罷了。
一頓飯結束,時簡和張愷告別,離開的時候,張愷突然對她說一句:“時簡,情人節(jié)快樂。”
噢,差點又忘了,今天是情人節(jié)。時簡點點頭:“……謝謝。”
今天,是情人節(jié),街上都是出雙入對的情人。時簡收到很多情人節(jié)祝福,他們很多人都祝她情人節(jié)快樂,不過時簡真的不想過這個節(jié)日。
時光匆匆,城市越來越大,交通卻越來越堵。時簡開車堵在十字路口,猛地看到了對面大屏幕滾動的電子廣告,日本天雅游樂園快要竣工完成了,于今年9月正式開園。
當時,葉珈成就是在日本負責天雅游樂園的項目,她本來要過去參加竣工慶祝宴會,葉珈成還說設計了一個繁星點點大型游樂場,時簡前方望了望電子屏幕滾動的廣告,眼淚還是忍不住流了下來,然后她幾乎失控地趴在方向盤面前,痛哭出聲。
珈成,8年了。她還是想他,想他,很想,很想……
從出事到現(xiàn)在,十年時光,時簡覺得自己就像一個追著時間跑的人,她每天都追著時間跑啊跑,只是追到時間又怎么樣呢?她還是輸了人。
時簡有一次問時教授一個問題:“人可以贏得了時間嗎?”
時教授想了一會,說了一段特別文學的話:“人可以贏得時間,但是需要時間。寶貝,其實你已經(jīng)贏了時間,你知道嗎?你每天好好對待生活,沒有沉浸在過去,最終也沒有讓時間傷害到你,你就已經(jīng)贏了它了。那些輸了時間的人,都是沒有好好對待時間的人……”
時簡回到天美嘉園,走到放置在客廳的三角鋼琴,她買了原先家里那架一模一樣的鋼琴,放在同樣的角度,連鋼琴旁邊放著的吊蘭都一樣,它們同樣開出了細碎又可愛的白色小花。
時簡一個人彈奏了那首改編的的《致愛麗絲》,不過葉珈成將改名了《致時簡》,輕輕緩緩的鋼琴音符不間斷地響起,時簡目光呆滯地望了望雙人鋼琴凳旁邊空著的位子,微微揚了揚唇角,她可以感覺葉珈成就坐在她的旁邊,和她一塊彈奏著這首曲子。
“老公,我突然想個事情,可以問問你嗎?”
“問。”
“問了,你不準罵我。”
“你先問。”
“不行,你先保證。”
“葉太太,你老公是那種會罵老婆的人嗎?”
“好吧,那我問了,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你會怎么辦?”
“……再找一個。”
“哦……”
腦袋突然被狠狠一拍,葉珈成幾乎拉她到自己跟前,“葉太太,我有時候真覺得你很無聊,想什么亂七八糟的,我們結婚才幾年……”
“我只是突然看了一個感人的片子。”她還委屈著,“再找一個……你對我的感情也挺感人的嘛!”
葉珈成笑了,樂不可支,同樣反問她:“你呢,如果我先死了,你怎么辦?”
她立馬抱住他,聰明地耍賴說:“都說禍害遺千年,老公你最后沒活一百,也有九十九吧,如果我還比你長命,要老成什么樣子啊!不過那時候你不在了,我應該每天會對我們的孫子外孫小孫女嘮叨著他們爺爺?shù)墓适拢嬖V他們,你們的爺爺曾經(jīng)是一個老厲害的建筑師……”
啾!葉珈成快速在她的右臉親了一下。因為她剛剛的話,他更愛她了。
門鈴響了,時簡開了門,宋曉京抱著一束花走了進來拜訪,將玫瑰花遞給她:“送給你,情人節(jié)快樂。”
“謝謝。”時簡接過花,想不到宋曉京還有這個心思,她接過宋曉京手中的九朵玫瑰花,將它們放在花瓶里。
“這花是高彥斐……送的。”宋曉京對她說,頓了頓,“我也有。”
時簡忍不住笑:“替我謝謝高彥斐……還有,情人節(jié)愉快。
宋曉京和高彥斐出門約會了,兩個人終于決定在一起了。她那天在燒烤店里實在忍不住,讓他們兩個真的別浪費時間,如果心里都喜歡的話……人生有時候很短,還有這樣那樣的意外,相愛特別不容易,能好一天是一天,不是嗎?
時簡回到偌大的房間,怎么說今天都是情人節(jié),她今晚要做點什么?時簡走到實木酒柜,拿出來一瓶她藏了很久,一直都沒舍得喝的紅酒。
然后,取了兩個酒杯,笑盈盈地坐在落地窗前。
時簡喝著酒,借著酒癮說起了話,她還是很話嘮,即使身邊少了陪她說話的葉珈成。這些年她不是沒有委屈,每當別人覺得她還病著,她心里也有著沒辦法言說的無奈。
她怎么病了?她只是心里還愛著一個人,心里住著愛人的人那么多,難道他們都病了嗎?“珈成,有時候我有點生氣,每當他們勸我忘了你。”時簡開口,一個人說著脾氣話,“我真的不明白,他們?yōu)槭裁炊加X得忘了你我才過得好……你說他們又不是我,怎么老認為我過得不好?如果有一天我不再想你了,不愛你了,我才覺得自己不好……”
“你看我現(xiàn)在多好,我讓我們的家回來了,車回來了,鋼琴回來了,所有一切我能讓它們回來的都回來了……”
只有你,沒有回來。
時簡一杯杯地喝著紅酒,她仿佛看到葉珈成就坐在她面前,高鼻梁、秀氣濃密的長睫毛、微微有些凌亂的短發(fā),目光含笑,模樣笑得敗壞又好看。
然后,他叫她寶貝,還叫她小狐貍。
“嘩啦――”酒不小心打翻了,灑落了一灘紅。時簡靠著落地玻璃,低低說一句:“珈成,情人節(jié)快樂……”
“時簡,情人節(jié)快樂。”
易霈還是對時簡說了這句話:情人節(jié)快樂,時簡。
今天情人節(jié),易霈依舊過得有些無聊,他一個人選擇待在畫室半天,出來的時候天色已經(jīng)暗了。他收到了沈閔予落落大方的情人祝福,想著時簡說沈閔予是他的對的人,覺得有時候時間安排的人真有它的出場順序,亂了不行。
他的確欣賞著沈閔予,如果他沒有提前遇見時簡,沈閔予一定會是他選擇共度人生的女人,一個無可挑剔的選擇。
易霈立在寬敞諾大的露臺,煙癮忽然又上來。他拿出一根煙來,放在嘴里,沒有點上。按理說他煙癮不大,自制力不錯,只是抽煙的惡習一直沒有戒掉。之后他才意識到,不是戒不掉,是不想戒掉。
那么多年,他每次心煩意亂都習慣抽支煙,就像當初在青林酒店,他做決定放棄趙家的支持。
當時他心煩,因為他想要她。
現(xiàn)在他也心煩,因為他終于想要放棄她。
有些感情,有時候和他的煙癮真的很像,事后明白問題根本不是戒不掉,是不想戒。易霈低頭點了煙,點煙的手腕露出一截海藍色挺括袖口,他深深吸入一口煙草,然后仰面緩緩吐出,煙圈繚繞,煙頭在黑夜里閃著微弱的光圈。
仿佛是他心里那絲微弱到極致的……奢望。又仿佛,也有煙消云散的一天。
易霈和沈閔予。
最近有很多易茂董事,同樣在張愷這里打探易總和沈總情況,他們都關心沈總會不會成為易茂女主人。
阿霈和沈閔予的情況,張愷的確是最清楚一個,他想阿霈應該在考慮吧。感情這個東西吧,真是飄忽不定。明確起來這個世界人那么多就只認定那一人,不明確起來即使同一個人也有不同結果。
海枯石爛,天荒地老,這樣的愛情真的很美好。只是人心是會疲倦的,又不是人人都是時簡。
對比時簡,沈閔予無疑是一個更優(yōu)秀的女人,留美女博士海龜,有想法有理想有魅力;還有膽量,敢和阿霈當場叫板,簡直巾幗不讓須眉的代表女性。
這樣的女人,張愷是敬畏的,所以他和沈閔予相處起來沒有和時簡那么自然。不過沈閔予性格真誠,不管是對人對事,還是為人處世。然后張愷想,這應該也是阿霈欣賞和注意到沈閔予的原因吧。
至于阿霈對時簡,張愷反而說不上來了,時簡回來給阿霈當助理的時候,阿霈已經(jīng)沒有任何表露出心思的跡象,唯有一次,那天阿霈那天看著非常嚇人,事后時簡也不再擔任助理工作。所以阿霈對時簡的情意有幾分,張愷也不知道,直到有一天他去了一趟鷗鷺灣,他在那里看到一副阿霈的畫作。
阿霈從來不畫人像,沒想到他畫人物,更好。
有些秘密,要學會閉口不談,有些感情,也要埋藏于心。時簡不做助理之后,張愷有時間依舊約時簡出來吃吃飯,聊聊天,不過再也沒有提及阿霈對她的感情。
如果有些感情,最后結果是無處安放,真的只能將它好好深藏了。時簡對葉珈成這樣,阿霈對時簡,張愷覺得也是這樣。
情人節(jié)之夜,張愷約會了一位佳人,一起吃著波士頓空運來的大龍蝦,中間張愷風流倜儻地問佳人:“你覺得愛情是什么樣子?”
這是一位犀利的電臺女主持人,她想了想,開口說:“愛情是遇變則變的東西,不同人擁有會有不同的演變,正所謂什么人配什么感情,白頭偕老是人人羨慕的愛情,一夜情也是情啊……傻子配瘋子,biao子配狗,都可以天長地久。你要說哪個更浪漫更美好,答案很明顯,只是浪漫癡情的,不一定所有人都想要,或者要得起……”
然后,張愷沉默了,手機默默取消了原本訂好的酒店房間。
溫度一天天熱起來,很快又到了酷夏時節(jié)。
時簡原本是最喜歡夏天,更喜歡在夏天穿漂亮的裙子,不過現(xiàn)在她穿得少了,基本是OL的經(jīng)典裝扮,簡單的白襯衫,搭配著各式小腳褲、闊腿褲、九分褲……
外面太陽刺眼,易茂的辦公區(qū)域依舊清涼一片。空調(diào)開得太低,時簡結束了小組會議,又套回了空調(diào)衫。她的團隊都是90后的年輕人,最小的93年,一個瘦瘦小小的男生,是今年新入職的實習生。
新的項目分析方案還在調(diào)整,休息時間,大家繼續(xù)頭腦風暴,時簡接過一位實習生遞上的花茶,說了一句:“謝謝。”
她今年帶了三個實習生,他們年輕,又活力四射,個個可伶可俐,都有自己的想法,同時還很會賣萌。
有一位男生是日漫達人,他聊起了日本即將開園的天雅游樂場,打算最近帶女朋友去玩一次,然后規(guī)劃了幾條路線,讓大家?guī)兔Τ鲋\劃策。
時簡對他說:“最近別去了。”
男生看向她:“為什么,Jane?”
時簡:“最近項目很忙,我不給假。”
男生朝她伸出手,以賣萌的姿態(tài)抗議,然后夸張地狼嚎起來:“好吧,時姐,為了項目我繼續(xù)鞠躬盡瘁死而后已!”
天雅游樂場,下午時簡靠在辦公椅,看著網(wǎng)上的圖片介紹,失神了好一會。然后她伸手按了按額頭,覺得自己好像又要不清醒了。
只是最近,驅使她變得不清醒的感覺,越來越強烈。
時簡晚上拒絕了兩個聚會邀約,一個人開車回到了天美嘉園,她在廚房給自己弄了兩個小菜,飯后坐在空中花園露臺吹涼風。
燈火輝煌,夜色安靜,仿佛整個城市都屬于她一個人,只是更多的,是這個世界與全然無關的索然滋味……時簡靠著鐵藝欄桿,一個人想起葉珈成的時候,還是會流淚,她可以讓自己變得堅強,只是依舊抗拒不了悲傷。
她還是很想去一趟日本,這是最近冒出來的強烈的想法,她想看看天雅游樂場,即使那邊已經(jīng)沒有葉珈成在等著她了。
也沒有繁星點點的約定,她還是想赴約一次。
“時簡,寶貝,時簡,寶貝……”
時簡又夢到了葉珈成,和上次情人節(jié)醉了幾乎一樣的夢境,夢境清晰得仿佛觸手可摸,仿佛那是一個更加真實的世界。
夢里葉珈成好像坐在陽光非常好的房間里,金燦燦的陽光自落地的窗戶斜斜灑落進來,他頭發(fā)又長了,看起來好久沒有打理,所以有些凌亂,不過這一點都不影響他依舊是一個面容好看的男人。
然后,葉珈成在做什么?
時簡耳邊清清楚楚響起葉珈成說話的聲音,他叫著她寶貝,口氣又是那么難過,以及無奈的縱容,他對他說:“以前每次你賴床都要叫你好幾遍,時簡你說這一次我要叫你多少遍,你才會醒過來……”
她又賴床了嗎?
夢里,時簡還看到了自己,安安靜靜地躺在一張病床里。驚喜,瞬間像是潮水在胸臆洶涌泛濫,不停地沖擊著她,最后全化成了最為奢侈渺茫的一個可能。
她多么想睜開眼,醒過來抱住葉珈成。她和他又能在一起了……只是真的醒過來,她面對的依舊只有她一個人的臥室。
珈成,珈成,珈成……時簡不停地叫著愛人的名字,回應她的只有夜的擁抱。
第二天,時簡用熱水袋敷微微紅腫的眼睛,鏡子里的她,三十一歲了。
二十一歲的時簡是那個樣子,三十一的時簡是現(xiàn)在這個樣子,以后還有四十一歲的時簡,五十一歲的時簡……只是她再也看不到,三十六歲以后的葉珈成了。
時簡覺得自己最近是有些不正常。
只是夢境,它是活的,一次又一次的入夢,多了,很容易信以為真。會不會有一種可能,只要她飛日本了,只要飛機再一次出事,她就能回去了?
時簡明白自己在犯傻,更清楚自己這個想法有多么荒唐,只是,她還是打開了曾經(jīng)訂過票的航空網(wǎng)站,買了一張23號去日本的機票。那天,是23號沒錯。
有時候,人一旦起了某種心思,便有野火燎原的趨勢。
23號下午1點多,時簡坐在候機廳等著,她腦子里都是葉珈成,都是葉先生……直到耳邊響起小女孩奶聲奶氣的唱歌聲:“小兔子乖乖,把門開開……”
時簡望了望小孩,小女孩長得虎頭虎腦,蘋果臉兒,扎著兩條辮子,正靠在自己奶奶懷里唱著兒歌,聲音脆生生,好聽又真實。
對啊,她現(xiàn)在看到的聽到的,才是真實的一切。真實的小孩唱歌聲,真實的笑臉,真實的世界……
時簡,醒醒吧!時間是不可能撥亂反正的,不可能的……
奶奶看過來,笑著開口:“我們等會就去日本,把孩子送到她爸媽那里玩幾天。”
時簡沒有說話。
小女孩望向她,然后用一種特別親昵的眼神看著她,隨即又撒嬌地回過身,期盼地說:“奶奶,爸爸媽媽會過來接我們嗎?”
某個瞬間,時簡只覺得自己的心狠狠地震動了下,她看了看周圍的一切,他們正準備出發(fā)日本,有歸家的,有旅游的,還有想親人團圓的……他們有些面上帶著笑,有些低頭看看表,有些同同伴說著話,談吐間,多么意氣風發(fā)。
時簡猛地低下頭,胸口疼得喘不過氣,奶奶立馬伸手來幫她:“姑娘,你沒事嗎?”小女孩的聲音同樣飄了過來,“阿姨,你怎么了?”
時簡快速站了起來,幾乎瘋了一樣跑向機場的管制室。時簡覺得自己瘋了,沒有人相信瘋子的話,別說她的話多么天方夜譚。
這個世界,有一個人相信她,他還有能力阻止這一切。
易霈接到時簡電話的時候,正在開會,會議冗長,中間聽到幾句輕松話,同樣笑了笑。然后秘書將他拿了過來。他的私人手機在秘書這里,看到來電是時簡,易霈先暫停了會議,站起離座,接聽了來電:“時簡,什么事?”
今天飛日本的航班,臨時取消了。
時簡回到天美嘉園,坐在沙發(fā)的時候,低了低頭,不知道說什么,易霈看向她手里攥著的登機牌,同樣沉默地坐了下來。時簡覺得自己沒辦法解釋,她很抱歉,又覺得一切很慶幸。她為了那微乎其微地奢望,走火入魔。
易霈還是沒說話,面容特別嚴肅。時簡說她瘋了,那么他也瘋了,知道她原本也要去日本那一刻,他情緒失控到窒息。他要對她說什么,勸她不要犯傻嗎?他又有什么資格勸她……他還愛她,愛得不想愛了,終于可以出現(xiàn)另一個女人。可是,她還在這個世界。她一個人生活,即使她活得很好,他還會忍不住關心她,心里還有著這樣那樣的心思。
易霈曾經(jīng)假設地問過時簡:“如果沒有葉珈成,她會愛他嗎?”然后她連假設都沒有給他。她告訴他:“沒有如果的,易霈,沒有如果。”
然后現(xiàn)在,就剛剛,易霈清楚認識到一件事,她不愛他,她不接受他,她永遠愛葉珈成,都沒有關系。只要她人好,好好地活著,在他能看到的世界里。這就夠了!
今天臨時取消的航班明天繼續(xù)起飛,時簡對易霈說起了天雅游樂場,說了當時葉珈成就在那邊負責這個項目。時簡吸了吸氣,開口說:“易霈,我不會犯傻了,我其實很明白,一切都不可能回來,除非……”
有點可笑的話,時簡沒有說下去。她覺得易霈真的生氣了,今天的事也真的多虧易霈。總之時簡現(xiàn)在覺得自己現(xiàn)在大腦是清醒的,就是有些語無倫次。
“……還要去日本嗎?”易霈發(fā)問。
時簡看了看手中的登機牌,點點頭:“我還想去看看天雅游樂場……”
易霈點頭,沒有阻止她。
時簡抬起頭,不再多說了,直至,易霈開口:“明天我飛紐約,時間差不多,一塊出發(fā)吧。”
兩個人有沒有緣分,到底應該怎么算?之后易霈才明白男女兩個人擁有真正的好緣分有多么難得。緣分兩字,它除了緣,還有有分。
A城國際機場,易霈先送了時簡進機艙,看著時簡排隊的背影,晃神了很久。時簡同樣回過頭看了看他。
她對他,只能是抱歉,因為沒辦法回應他的感情,其實他更抱歉,明知道她沒辦法回應,他還將自己的愛強行給她,他追著自己想要的結果。
到底什么是男女之愛,她和葉珈成的兩情相悅是愛,他的求而不得呢?
易霈巋然不動地站著,見他還沒有走,她朝他笑了笑,眼睛彎了彎,仿佛在說:易霈,再見。
易霈突然想到多年前他和她在易茂置業(yè)頂樓堆的雪人,她伸手將雪一把把地貼上,臉凍得通紅,一雙眼睛亮得像是雪地的星星,他不會堆雪人,手忙腳亂,她忽然問了他一句:“易總,你是不是沒有堆過雪人?”
時簡上了飛機,她買的是經(jīng)濟艙機票,和上次一樣。飛日本時間不長,沒必要買頭等艙,上次她訂經(jīng)濟艙機票,葉珈成還特別回味地說一句:“原來我娶了一個勤儉又持家的老婆啊……”
飛機快要起飛了,時簡把旅行箱放在行李艙,同時幫了旁邊一位老人,將他行李一塊放在行李艙。“謝謝你。”“不用。”
時簡坐了下來,拿出手機關了機,看著手里的機子,微微愣神。
前面頭等艙里,易霈也坐了下來。旁邊專門服務的空乘小姐,彎下腰,尊敬地稱呼:“易總,下午好。”
“易總,下午好,歡迎乘坐本航……”
同樣在“曾經(jīng)”的2016年8月24號,這個時間里,一架飛機即將起飛出發(fā)日本東京,易茂的執(zhí)行主席易霈進艙坐到自己的座位,他看了看手腕的朗格男表,問空乘服務員:“大概還有多久起飛?”
“不好意思,易總,遇上航空管制,可能還需要半個小時。”
旁邊坐著是一位商業(yè)合作過的熟人,連忙站起來,見易霈一個人,熱絡地問候:“易總,您這是去京東游玩嗎?”
“私事。”
同樣這架飛機里,一位知名建筑師太太將已經(jīng)關機的手機,又重新打開,她給自己的丈夫發(fā)了一條賣萌消息:“珈成,飛機還沒有起飛,我會不會趕不上宴會啊?”
葉先生很快回復了自己的太太:“寶貝不急,我會等你。”
寶貝不急,我會等你。
寶貝不急,我會等你。
寶貝不急,我會等你。
這是葉太太手機里,最后一條消息;這也是葉先生和自己太太,兩人最后的聊天記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