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鳳佳進(jìn)了屋子，話題自然而然就轉(zhuǎn)向了解語亭里失手被擒的廖大爺。
    “已是都安排妥當(dāng)了?！痹S鳳佳一臉平靜，侃侃而談，“四姨、四姨夫盡管放心，此人必定可以平安返京……刺殺朝廷大員，是可以株連抄家的大罪，我與蕭世叔、廖太監(jiān)都有本子往上遞，刑部那里，是絕不敢怠慢的?！?br/>     大老爺和大太太都面露滿意之色。
    這位廖大爺要是能用好了，給大皇子帶來的打擊，將會比現(xiàn)在更大，可以說，他反而成了東宮手上、許家、楊家手上的一張王牌。
    這張王牌在打出去之前，當(dāng)然要保護(hù)得風(fēng)雨不透。
    看許鳳佳話里話外自自然而然帶出的這股自信，就曉得這個世子爺，也是看透了這張王牌的重要性，人還在手上，就已經(jīng)先和刑部打了招呼派人打點(diǎn)，是決不會讓廖響馬在自己手上出事的。
    “好?！贝罄蠣旊y得露出了贊許，“我們楊家的四個孩子，要是有一個能和鳳佳你相比，日后這偌大的家業(yè)，我也就不必?fù)?dān)心了。”
    幾個男孩子對視了幾眼，都訕笑起來。
    差不多的年紀(jì)，楊家的孩子們還在讀書，許鳳佳已是儼然有了能臣的樣子，這里頭的差距，是誰都無法否認(rèn)的。
    許鳳佳倒是神色不變，坦然地接受了大老爺?shù)姆Q贊。
    “四姨夫過獎了，鳳佳一介武夫，懂的也就是這些?！陛p輕一語就把大老爺?shù)目洫劷o帶了過去，“其實(shí)這次來，也是向四姨夫、四姨告別的。此人關(guān)系重大，我不親自押上京城，實(shí)在是不能放心，胥口的事，就交給蕭世叔、廖太監(jiān)督辦……”
    竟是來辭行的。
    大太太不禁和大老爺交換了一個眼色。
    去年就說起了婚事，都把人打發(fā)到江南來給自己相看了。
    這一來就是小半年，眼下人都要走了，許夫人口中還是那句“不日就上門提親”。
    叫人心底怎么不著急？
    話都和五娘子放出去了，只叫她安心備嫁，等著嫁進(jìn)許家做她的世子夫人。這孩子從小就死心眼，前些日子為了許家的婚事，鬧得個茶不思飯不想的，還真病了幾場。
    這要是許家食言，婚事生變，該怎生是好？
    不由就擔(dān)憂地看了五娘子一眼。
    大老爺卻是眸色深沉，似笑非笑。
    不過，兩個長輩都沒有露出異狀。——這點(diǎn)子城府，還都是有的。
    “本來是要挽留你在江南多住幾天，不過年輕人有出息，忙一點(diǎn)是好事。”大太太的場面話是一套一套的，又問許鳳佳，“帶回去的土產(chǎn)程儀都準(zhǔn)備好了？這些細(xì)活是萬萬不能疏忽的……”
    許鳳佳也露出不舍之色，“只是舍不得四姨夫與四姨……”
    兩個人就你來我往地說起了客氣話。
    這戲雖然假，但大家心底有數(shù)：孺慕情深，還是必須要做的一場戲。
    六娘子就湊過來和七娘子說私話，“你看你看，非得要人說了，你才有心思去改……這一打扮，可不是漂亮多了？要我說，我上回在你屋里看著的那件淺藍(lán)色水袖就極好，配上思巧裳打的金線絡(luò)子……”
    兩個人說起私話，倒是把五娘子落單了。
    小姑娘就若有所思地閃著眼神，看一眼許鳳佳，又看一眼大太太。
    大太太看著許鳳佳的神態(tài)里，寫滿了真心的喜歡。
    她慢慢地出起了神，一臉的心不在焉。
    大老爺把一切盡收眼底，深覺有趣。
    “京里正是恩科春闈的時候。”大太太和許鳳佳已經(jīng)說到了回京路上的事?！芭e子多如牛毛，通州一帶肯定人滿為患，亂得厲害，路上務(wù)必以小心為要……”
    五娘子就起身告辭，“早上起來受了風(fēng)，倒覺得頭有些疼。表哥路上保重！”
    她的態(tài)度落落大方，當(dāng)著大老爺?shù)拿婧驮S鳳佳說話，倒顯得是大家女兒的尊重，不因兩人正在議親而做張做智，故意避諱，反倒顯得小氣。
    許鳳佳也含笑致意，“多謝五表妹關(guān)心?！?br/>     卻對五娘子的頭疼沒有一句問候。
    大太太的眼神已經(jīng)快閃爍成星星了，這位世子爺卻還是安之若素，不露一點(diǎn)不安。
    幾個堂少爺也都露出了沉思之色，九哥更是一臉的欲言又止。
    六娘子左看看右看看，驀地露出一笑。
    “最難得表哥居然沒有在京城過年，我們家初一就多了親戚上門拜訪，今年過年，怕是初一又要冷冷清清地在家繡花了?！?br/>     氣氛一下就輕松起來。
    六娘子真有幾分開心果的味道，尤其是七娘子反常沉默，更顯出了她的嬌憨機(jī)靈。
    大老爺順勢接過話題，“鳳佳和我到外偏院說幾句話。”
    現(xiàn)在朝局這么亂，他老人家自然有無數(shù)的事要囑咐許鳳佳。
    許鳳佳面色一正，“是?！?br/>     起身時又掃了七娘子一眼，微微撇了撇唇，才轉(zhuǎn)開了眼神。
    七娘子勉強(qiáng)一笑，和六娘子絮絮低語，說起了自己屋里的妝奩。
    “這些年都沒有用心打扮，手里還真是少了些東西，你做的胭脂膏我看就很好，可還有多的，再給我些……”
    大太太也不理這兩個小女兒家，又和顏悅色地和幾個楊家男丁說了幾句話，把他們打發(fā)出去了，才幽深了眼神，緩緩地嘆了一口氣。
    六娘子、七娘子面面相覷，竟是誰都沒有開口緩頰。
    雖然說是上門辭行的，但以許鳳佳的身份，當(dāng)然不可能這邊說句走，那邊馬上就動身。
    當(dāng)時許鳳佳拉了大隊(duì)人馬過來，倒是低調(diào)得很，就應(yīng)了大老爺?shù)难s到楊府來吃洗塵宴，不想這一遭要離蘇州，人口少了，動靜反而更大。廖響馬雖然是由他押解上京，但人已經(jīng)在刑部掛號了，這押解的號令一下，整個省衙可不是都曉得了許鳳佳的動向？
    當(dāng)下就有人上門請吃踐行宴，雖然世子爺看著不耐煩應(yīng)酬，但也卻不過情面，總要挑出些人家應(yīng)酬，這一下，就又在垂陽齋住了下來。
    “已經(jīng)在江南鬧出了這么大的動靜，要是還一臉傲骨，不耐煩應(yīng)酬，恐怕有礙物議，會招致不必要的麻煩?！贝罄蠣斁秃痛筇钸叮斑@一招引蛇出洞使得漂亮，我看鳳佳也有再來一次的意思?！?br/>     這話含義很深，大太太卻是一點(diǎn)琢磨猜度的心思都沒有，略帶煩躁地應(yīng)了一聲，就在枕上換了個姿勢。
    春天氣候變化得快，五娘子又感了風(fēng)寒，大太太也害了哮喘。
    “你說，這許家到底打什么主意，鳳佳人都要走了，還不上門提親？”
    心心念念，操心的還是五娘子和許鳳佳的婚事。
    只是這一次，就連大老爺都不得不跟著應(yīng)了一聲，“許家的動作，到底是有些慢了?！?br/>     這擱在往年，也不能說是太慢，世家大族議親，多的是掣肘的因素，一門親事從說定到敲磚釘腳，隔上兩三年也是常有的事。
    只是現(xiàn)在牛二爺已經(jīng)動身前往宣德，五娘子過年也有十六歲了，皇上的身子骨時好時壞……不管許家在打什么算盤，現(xiàn)在都不是磨洋工的時候了。更可慮的是，許鳳佳當(dāng)著人還一點(diǎn)反應(yīng)都沒有，對五娘子漠不關(guān)心，就好像尋常的表兄妹似的，混不知道自己下江南的目的。
    “我不管三姐有多少苦衷。”大太太難得有人附和，一下就來了勁兒，拉著大老爺吐起了苦水?！安蛇x太子?jì)宓娜耸?，四月初就要下江南來了，這當(dāng)口不把親事定下來，要不要把小五送過去參選？不選，是我們家看不上東宮，不愿把嫡女送進(jìn)去，送過去，又是和許家說了多少年的親事——不管是落選還是中選，都不好安排！什么百年世家，我看行事連暴發(fā)戶都不如，好好的事，非得鬧得大家心里不痛快才肯罷休！”
    才說著，又嗽喘起來，咳嗽了幾聲才問大老爺，“可打聽到宮中這一次的主辦太監(jiān)了？”
    大老爺?shù)挂脖还雌鹆藥自S心事，“這事像是真的沒定，看宮中的意思，是想在江南有限幾戶人家中采選幾個妃嬪，至于宮女，那是另外一碼事……只是因?yàn)榛噬仙眢w不好，也不知道能不能成，還得看入春后皇上是不是見好了，才能定下來主辦太監(jiān)。”
    就又問大太太，“女兒們的禮儀學(xué)得怎么樣了？”
    前陣子，二老爺特地從京城禮聘了一位才出宮的老媽媽，快馬加鞭送到了揚(yáng)州，教導(dǎo)幾個楊家女兒的禮儀。
    “宮中老人，果然是不同凡響，小六的一舉一動，更見嫻雅。就連小五說話都婉轉(zhuǎn)動聽起來?！贝筇唤⒙缎σ猓熬退氵@事不成，學(xué)些京禮也是吃不了虧的，還是老爺安排得妥當(dāng)。”
    大老爺卻沒有接大太太的話頭，而是盯著問了一句，“小七呢？”
    又笑著自答，“是了，小七舉止素來得體，學(xué)習(xí)京禮，不過是錦上添花……這孩子還是打扮得樸素了些，太太要用心調(diào)理，免得在選秀太監(jiān)跟前，倒顯得我們楊家女兒沒見過世面，那就太失禮人前了。”
    大太太目光一閃，沉思片刻，也就徐徐地答應(yīng)下來。
    “小七的底子是不如小六，可也差不到哪里去，這為人處事，倒是要比小六強(qiáng)得多了。”她心不在焉地和大老爺嘮嗑。
    大老爺一笑，“小六也不差呢！是個蔫壞，心底有主意著，只是小五……”
    話說到一半，就不禁深深皺起眉，“小五的性子，實(shí)在是太倔了點(diǎn)！”
    大太太有些不服氣，想要說五娘子幾句好話，辯白辯白，想了半日，卻是什么都說不出口，只得訕訕地道，“江山易改，本性難移，這是胎里帶來的倔脾氣，不碰個頭破血流，看來是改不掉的了！”
    兩夫妻在這里悠閑度日，幾個女兒家卻是苦不堪言，這位京里來的臺媽媽，實(shí)在是深得京城貴婦三昧，不動聲色，就把五娘子降得服服帖帖，六娘子七娘子自然也不敢怠慢，成日里跟著臺媽媽重學(xué)了一整套吃飯走路的禮儀，連日里練習(xí)不輟，一舉一動都要文文雅雅，竟把六娘子這個嬌嫩嫩的江南小姑娘，折騰得好幾次都落了金豆豆。
    這一日照例是從朱贏臺學(xué)了規(guī)矩出來，五娘子前幾天病了一場，早已累得頭暈眼花，上了滑竿就回月來館去了，六娘子也是一臉的萎靡，有氣無力地扶著大雪進(jìn)了長廊，連話都顧不得和七娘子多說幾句。
    倒是七娘子還氣定神閑：在這幾個姐妹中，她自然是最能吃苦的一個。
    兩個姐妹一下課就都跑了，她還強(qiáng)撐著和臺媽媽應(yīng)酬了幾句，惹得這個面沉似水，似乎永遠(yuǎn)學(xué)不會笑的老媽媽，驚異地多看了她幾眼，才挺著陣陣酸痛的腰板出了朱贏臺，耳邊仿佛就還閃著臺媽媽低沉的話，“幾位姑娘現(xiàn)在學(xué)得越苦，將來的好處自然也就越多，別的不說，這媳婦在婆婆跟前立規(guī)矩，遇著了刻薄些的婆婆，一站一兩個時辰那是等閑的事，幾位姑娘難道還和今日一樣，叫苦連天嗎？貴府的二姑娘，可就沒有這樣的嬌小姐脾氣，在皇后跟前侍奉婆母，站了兩個多時辰，視若等閑……”
    真是不說不知道，一說嚇一跳，大太太過門時婆婆早就過世，初娘子、三娘子、四娘子都是嫁過去當(dāng)寶貝的，看她們回娘家時談起來，做人媳婦，好似是最舒服的一件事，全家男女老少，無不是哄著拍著……聽了臺媽媽的一番話，七娘子才曉得大太太這樣看重許鳳佳，自然是有她的考慮。
    一想到許鳳佳，她不禁又是一沉眉。
    心里就飄上了一團(tuán)團(tuán)霧一樣的陰霾。
    此人性情激烈，最愛行險，雖然行事漸漸地透了妥當(dāng)，但是骨子里那股偏執(zhí)激烈的勁，從小到大是絲毫都沒有改。
    第一次行險成功，拿下了廖響馬，第二次還想要行險，這些天四處赴宴，把自己要押解廖響馬回京的事大肆宣揚(yáng)出來，就怕有人還不知道這是個下手的好機(jī)會……
    是，這也的確是下手的好機(jī)會，荒郊野外，王法管都管不到，青紗帳一起，拼的就是真刀真槍，真要是能把人滅口了，回頭報(bào)個路匪打劫，就算明知道有不對勁，上峰又能查出什么來？
    有心人是肯定不會錯過這次機(jī)會的，就算知道許鳳佳別有盤算，也不可能放任他把廖響馬帶回京中，頂多是準(zhǔn)備得更周全些，務(wù)必一舉滅殺這位少年將軍罷了……
    又是以身作餌犯險行事，更可怕的是，隱隱約約，這計(jì)策要對付的只會是一個人……
    七娘子一進(jìn)玉雨軒，就覺得氣悶得厲害。
    換了家常的衣服，就出了堂屋在梨林里漫步。
    正是花發(fā)時節(jié)，一樹一樹的梨花開得滿院子都是春意，七娘子在梨林里越走越暢快，慢慢的，煩心事也全都拋到了腦后。
    管他什么許鳳佳，什么五娘子、六娘子，都比不得眼前的瀛洲玉雨、雪浪翻空……那些個煩心的俗事，想它作甚！
    她慢慢地露出了笑意，不禁伸手撫弄起了枝頭一朵顫巍巍的待放花苞。
    身后忽然又伸出了一只手，折下了這朵小小的、未放的春意，插上了七娘子鬢邊。
    七娘子驀地轉(zhuǎn)過身。
    正對上許鳳佳的一雙眼。
    這雙原本極火熱，熱得能燒化琉璃的雙眼，眼下卻是冰冷的。
    “婚事，再沒法拖了?！币婚_口，就是開門見山。
    她曉得圖窮匕見的時候到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