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9、荊棘
七娘子怔怔地看著許鳳佳。
她腦中一下就響起了五少夫人的話。
“就是我們聽說了世子的差事,心底都擔(dān)心得很,這萬一有個差池……”
大少爺雖然已經(jīng)生育了三個兒子,但他本人只是捐了個小小的功名在身,平時只在家務(wù)中打轉(zhuǎn),對軍事一點都不了解。
許鳳佳如果在此時此刻身亡,受益者只可能是四少爺和五少爺。
兩個人的確也都在行伍中做事,四少爺在邊關(guān)據(jù)說干得有聲有色,五少爺在侍衛(wèi)行伍里的人緣一向也不錯。
會是誰想要趁亂干掉許鳳佳呢?
“是誰在背后搗鬼,一時半會也是查不出來的?!痹S鳳佳嘴角就帶了冷嘲?!罢l做了這事,也一定是做得神不知鬼不覺。只是在這樣的情勢下,我是斷斷不可能走開幾年的。齊家治國平天下,自己家后院都起了火……還怎么能把國事辦好?”
看來,他正是用這個理由說服了平國公。
七娘子不禁從心底長長地嘆出了一口氣。
京城主母,實在是太難當(dāng)了。這錯綜復(fù)雜的人際關(guān)系,步步為營的斗心機……百芳園里的那點兒心思,比起來,根本就是小打小鬧。
女眷里高手如云,沒有一個是簡單角色,男丁卻也不省心。
“你心里有什么猜測沒有?”不期然,她就壓低了聲音。
現(xiàn)在不是和許鳳佳鬧別扭的時候了!人命當(dāng)前,總要先攜手平了內(nèi)宅再說,自己人先鬧起來,只能給別人可乘之機。
七娘子也一下就明白了許鳳佳為什么這次回京態(tài)度驟改:他只會比自己更清楚這個道理。
“我能有什么猜測?!痹S鳳佳攤了攤手,面上一片冷嘲?!八母纭⑽甯缱孕≡谧婺干磉呴L大,雖然在一個屋檐下生活,但我們年紀差的大,從小到大,相處少之又少。我七八年前就跟著父親去了西北,此后南征北戰(zhàn),一年能在京城住上兩三個月都很難得了。別說內(nèi)宅,就是外宅,我也一點都不熟悉?!?br/>
少年將軍當(dāng)然是風(fēng)光無限,但要放棄的東西,卻也比常人更多。
七娘子和許鳳佳一時都沒有說話。
半天,七娘子才輕輕地開口。
“事有輕重緩急,我看,還是先把皇上這關(guān)過了吧。等你將南洋的差事推托了,我們再坐下來好好商量一下家里的事!”
許鳳佳不由撩了七娘子一眼。
家里家外,煩心事多如牛毛,虧得她的語氣還是這樣清脆靜謐,就像是盛夏里的一道山泉,叮咚間帶了清涼。
“好。”他吁出一口惡氣,毫不猶豫地答應(yīng)了下來?!熬鸵滥阏f的辦?!?br/>
屋外已是亮起了燈火,遠遠的,幾個婆子正挑著燈籠走動,七娘子看了看屋角的鑲金自鳴鐘,便催促許鳳佳,“別的事,吃完飯再說,先去看看四郎、五郎吧!”
許鳳佳似乎這才想起了自己還有一對兒子,忙站起身,卻又有些不知所措,扎煞著手看了七娘子一眼,抿了抿唇,站著沒動,反而道,“你不一道過來?”
七娘子半下午已經(jīng)去探望過四郎、五郎,本來不想過去,可看著許鳳佳那無措的樣子,心里倒是一軟。
“一道去看看也好的。”她就領(lǐng)著許鳳佳出了西三間,向他介紹,“東翼住的人不多,就是兩個養(yǎng)娘帶著四郎、五郎住在里頭,還有幾個丫鬟輪流上夜,五姐日常起居的小屋我沒有讓鎖,布置了一個小小的佛龕,再有就是東次間……”
一路給許鳳佳當(dāng)著導(dǎo)游,又將他帶進了四郎、五郎日常起居的東次間。
這里曾經(jīng)是五娘子的臥室,占地當(dāng)然闊大,此時被當(dāng)作育嬰室布置,就像個小小的幼兒園一樣,被七娘子布置出了起居、洗漱與玩耍的幾個區(qū)域,地上鋪了厚厚的棉毯,進去出來都要換鞋。一應(yīng)家具尖角上都包了棉墊,四郎、五郎正在屋中互相追逐,五郎的笑聲響亮得很,兩個養(yǎng)娘并谷雨春分都在一邊笑嘻嘻地看著,鼓掌為兩個孩子加油,屋內(nèi)的氣氛自然溫馨。
見到生人來了,兩個孩子的反應(yīng)就不一樣了。
四郎怕生,怯生生地回了養(yǎng)娘膝邊,抱著中年婦人的膝蓋,拿眼睛瞟著許鳳佳,看著有幾分害怕的意思。五郎卻一點都不認生,笑嘻嘻地奔過來,一把抱住了七娘子的大腿,大叫,“七姨!”
七娘子笑著彎腰抱起五郎,又沖四郎招了招手,介紹道,“叫爹呀?!?br/>
兩個孩子卻都很不給許鳳佳面子,四郎眨巴著大眼睛,看了看許鳳佳,又看了看七娘子,再看了看養(yǎng)娘,囁嚅著低下頭,去看自己的腳尖。
五郎呢,一邊玩著自己的手指頭,一邊好奇地打量著許鳳佳,卻也沒有一點叫爹的意思。
許鳳佳面上就浮上了少見的尷尬,在炕邊落座,伸手摸了摸四郎的腦門子——四郎脖子一縮,卻使他的手落了空。
“四郎、五郎你是分得出來的吧?”七娘子只好打破僵局,主動圓場。又給兩個養(yǎng)娘使了眼色:當(dāng)著許鳳佳的面,這兩個中年婦人乖得和貓一樣,低著頭悄無聲息地就出了屋子?!拔覒牙锏氖俏謇?,你抱著的是四郎。”
“唔唔?!痹S鳳佳就胡亂地應(yīng)了一聲,伸手又逗了逗四郎的臉頰,笑道,“四郎,是爹爹,叫爹啊。”
兩個孩子木無反應(yīng),的確,在他們的生命中,父親根本并不占有任何地位。
七娘子就忙給谷雨、春分使了幾個眼色,由她們上前哄著兩個小祖宗認爹,鬧騰了半晌,才讓兩個孩子叫了爹——四郎根本只是隨口發(fā)了個音,眾人這才松了口氣。
七娘子順勢就刺許鳳佳,“孩子總是要在身邊帶大才和你親……”
她將五郎放到地上,讓他和四郎上一邊玩耍,不過兩個孩子此時已經(jīng)對許鳳佳燃起興趣,五郎拉著四郎,蹣跚著走到許鳳佳身邊,一邊笑,一邊要許鳳佳的抱。
許鳳佳看著這一對嬌兒,面上到底是透出了一絲悵惘,他嘆了一口氣,彎下身抱起兩個孩子,又隨手拿了兩三樣小玩意逗弄四郎、五郎,輕聲道。
“親不親,也都是我兒子……嚴父慈母,也就是眼下疼上幾年,記事后,就不能疼了?!?br/>
七娘子頗為不以為然,想要說什么,又笑著咽下了。她陪坐了一會,見四郎一邊揉眼睛一邊往自己懷里爬,就將他抱住笑道,“四郎要什么?”
四郎揮著手,口齒不清地嚷道,“飯……”
七娘子這才發(fā)覺,已經(jīng)是晚飯時分。
大秦的貴族家庭,當(dāng)然不可能和后世一樣,一家人不分年紀都坐在一起吃飯。四郎、五郎自有養(yǎng)娘并丫鬟們帶著吃飯,許鳳佳又坐了坐,就起身同七娘子一起回了西次間用飯。
食不言寢不語,這頓飯吃得很沉默,但兩人間曾有的劍拔弩張,卻也終于消失不見。七娘子僵直的脊背,也可以慢慢地松了下來。
或者是因為三個月前,許鳳佳公事不順,心情也正處在低谷,對自己的態(tài)度自然就嚴苛得多?;蛘呤且驗檫@三個月間,他又經(jīng)歷了許多,此時的許鳳佳雖然深沉,但已經(jīng)不再無時無刻將他的索求形諸于外,令七娘子緊張不已。
吃過飯,兩個人又換了新茶,在炕前對坐。
七娘子一向喜歡看書,京師這樣的首善之地,自然也有無數(shù)的散文傳奇給她看了解悶。她看了半卷《金玉兒女傳》新刊發(fā)的一輯,抬眸看了看許鳳佳。
許鳳佳卻是已經(jīng)靠到了炕邊,左手撐著身子,右手支了一本裝訂好的墨卷,幾縷額發(fā)又溜到了眼前,讓他時不時伸手一捋——他正看邸報,
也不知道他哪里弄來了一本厚厚的邸報,七娘子瞥了一眼,發(fā)覺這一本都是這兩個月的邸報,已經(jīng)按日期裝訂好了,許鳳佳顯然已經(jīng)看了一部分,現(xiàn)在已經(jīng)開始研讀九月下旬的朝廷動向。
“說起來?!彼p聲開口,“既然世……既然你要在家里常住了,明德堂里總也要有你自己的丫鬟并婆子?!?br/>
許鳳佳慢了半拍,才抬起眼看七娘子。
“我常年在外,家里沒有什么心腹,外頭的事,有幾個心腹小廝可以幫辦。里頭倒真是一抹黑,你做主就是了。”他隨意地扯了扯衣領(lǐng),露出了小麥色的脖頸,“家里怎么這么熱啊?!?br/>
七娘子不禁蹙起眉,尷尬地轉(zhuǎn)開了視線?!昂?,我想,你平時既然在西三間起居,就讓我身邊的丫鬟服侍你起身的瑣事。不必再多設(shè)人手,反而麻煩。只是另選兩個老實妥當(dāng)?shù)膵寢?,為你打點服飾、整理文書。都是從娘家?guī)н^來的人,很可靠的。”
許鳳佳似聽非聽,慢慢地嗯了一聲,又去看邸報。七娘子一時又有些惱火,索性伸手過去,合上了書卷,迫使許鳳佳抬眼看向自己,才輕聲問。“向皇上分說南洋的事……你有幾分把握?”
許鳳佳的眸色一下就深沉了下來。
他端詳著七娘子,似乎是在掂量著她的分量,猜測著她的底細,巧克力色的眼眸中,無數(shù)思緒流光溢彩,一閃即逝。
半天,他才慢吞吞地開了口。
“我在西北的時候,打聽過一些你的事?!?br/>
七娘子一下坐直了身子,驚愕地望向了許鳳佳。
她的脊背又挺直了,在燈火下透著幾分僵硬……
是啊,自己怎么忘了,許鳳佳的整個少年時期都在西北度過!于情于理,他當(dāng)然會和二太太有接觸!
“甚至于到了江南,我也一直在探聽著你的消息。楊棋……你就像是一池看不到底的水,就連我都摸不透你的深淺。”
他似乎在自言自語,又似乎在向七娘子解釋,“就連四姨夫都肯讓你在外書房服侍……我又有什么不能告訴你的?就算你再不情愿,現(xiàn)在也是我許家的人了。”
七娘子脊背一彈,她瞇起了眼。
盡管不愿對自己承認,但她的確很討厭自己被簡簡單單地區(qū)分出了陣營。就好像只因為自己的身份,許鳳佳就可以理所當(dāng)然地享受著她能提供的一切服務(wù)一樣。
然而,即使不愿對自己承認,她也知道,許鳳佳所說的一切,也都真得不能再真了:在大秦,她嫁進了許門,就是許家的人,自然要為許鳳佳的利益打算。如果連妻子都不能信了,許鳳佳也就沒有多少人可以相信了。
她僵硬地,不情愿地,緩緩地放松了脊背,擠出了一抹笑。
“從前的事,就先別再提了?!彼恼Z調(diào)里,蘊含了貨真價實的別扭。“還是先看看以后的事更要緊。”
許鳳佳托著腮,深思地望著七娘子,手指緩緩游走在深紅色小炕桌上,長指屈起,輕輕敲擊著桌面,一下、一下、再一下。
“魯王并不是個招搖的人?!彼鋈婚_了口,雙眸依然緊鎖七娘子的眼?!爱?dāng)年在京城,認得他的人都不多。連遭大變之下,外貌氣質(zhì)變化都很大,錯非昔日近人,是很難在混戰(zhàn)中認出他來的?!?br/>
七娘子的心一下就跳到了喉嚨眼里。
她一直知道自己不是個膽小的人,但和許鳳佳說話的時候,卻總是覺得自己的膽量實在不夠。從婚事開始,這個人做事,就沒有一次讓人放心過!
皇上那樣明察秋毫算無遺策的人物,他難道就不怕?連大老爺都被整得少了幾分膽氣,多了沒來由的心虛……許鳳佳卻敢明目張膽地玩弄皇上?
“你……肯定除了你之外,沒有人能認出他來?”她咽了一口唾沫,干澀地問?!斑@事要鬧開來,可不是好玩的?!?br/>
“當(dāng)時隔水對轟,是在夜里,沒有千里眼,根本看不到對方船上的景象。我們也不知道這一伙人到底是南洋海盜,還是魯王的人馬。”許鳳佳淡然回答,“軍中唯一一副千里眼就在我手里,我有把握,除了我之外,整船人也就只有廖千戶能認出魯王。不過,看他一路上的表現(xiàn),或許在黑暗中,并沒有認出他來,也是難說的事?!?br/>
“難說,畢竟不是肯定?!逼吣镒吁揪o了眉頭?!霸僬f,魯王身邊未必就沒有當(dāng)年的近人,是廖千戶可能認出來的?!?br/>
許鳳佳于是挑著眼角,斜睨住了七娘子。
這一眼中,就帶出了微微的狡猾。
“但廖千戶,卻是連太監(jiān)的人?!?br/>
他的聲音低了下去,像是個沙啞的邀請,又像是一個若有若無的調(diào)情。那個風(fēng)流的長安少年,又似乎在這個成熟的政客后頭,醒了過來。
七娘子就是一窒。
她上上下下地看著許鳳佳,好半天才抓起手邊的白玉不求人,恨恨地敲下去,許鳳佳頓時發(fā)出輕微的痛呼,收回被敲得發(fā)紅的指節(jié),怒道,“不答應(yīng)就不答應(yīng),你打人做什么?!”
“要我?guī)兔?,你就早說呀!”七娘子也氣得不輕,狠狠地又敲了許鳳佳幾下,“還要我繞著彎兒來問你,玩什么故弄玄虛,還猶豫,猶豫是不是該信我?耍人很好玩嗎……你討厭!”
說到后來,她自己都忍不住要笑,又敲了許鳳佳幾下,才丟開了不求人,端正了神色。
“指望我一句話就能讓連太監(jiān)去瞞下這么重要的事,是不是太兒戲了些?他老人家固然可能不介意給我一點照應(yīng),但這種大事,還是要以穩(wěn)妥為上。”
許鳳佳話都說到這份上了,七娘子要還不知道那對金玉如意是誰賞賜下來的,也就實在是太笨了點。只是連太監(jiān)會動用自己的影響力,慫恿皇上賞下金玉如意為自己撐腰,卻并不一定會為了當(dāng)年那虛無縹緲的往事,為自己欺騙皇上。
許鳳佳一邊揉著手,一邊輕笑,“沒有讓你去說,這種事,你也未必說得來。如今內(nèi)庫是沒有錢了,多年征戰(zhàn),又要鬧著下南洋的事,國庫也很空虛……皇上卻還一再為了追捕魯王耗費銀兩,連太監(jiān)心里也未必沒有看法。只是他老人家立身謹慎,雖然多年得意,卻和我們外臣沒有一點交往。請你出面,就是想請你牽牽線的?!?br/>
七娘子就半信半疑地沖著許鳳佳挑起了眉毛。
“若是這條路走不通——”
“那我就只好向皇上實話實說,說我能耐不夠,打不好水仗,連家里的事都處置不好了?!痹S鳳佳的眉宇就暗了下去?!耙晕覍噬系牧私?,他多半會起用四哥:怎么說也是許家人——”
要瞞騙過皇上這樣的聰明人,借口是沒有用的,只能在事實上做手腳。與其找些拙劣的借口,倒不如實話實說。當(dāng)然這實話,可能會讓皇上對許鳳佳的印象分下跌,但也是唯一的一條路了。
七娘子一咬牙,心底已經(jīng)有了決定。
“那就先試試看連太監(jiān)這條路,走得通走不通吧!”
不期然間,她又想起了立夏的話。
“到了要走的時候,黃先生又自言自語,說是這個人,現(xiàn)在恐怕是連名字都沒有了,只得一個連字……他欠封家的情太多了,您要是能找到他,恐怕您要什么,他都會給……”
梁媽媽的話也飄到了耳邊。
“九哥生下來的當(dāng)天,老爺就將九哥抱到太太屋里,讓太太養(yǎng)著。九姨娘很舍不得,太太怕她又鬧出事情,索性就要一帖藥……”
七娘子就又沉下眸子,嘆了一口氣。
“我還有好些事想要問你?!彼恼Z調(diào),不知不覺間也已經(jīng)沾染上了不少沉重?!澳阍谕獯蛘?,背后卻還有人算計,父親怎么就不管管?倒鬧得我們像是單打獨斗……”
許鳳佳就跟著嘆了口氣。
“父親也難。”他的話里,就帶上了深深的譏誚?!霸S家的家事,從來都不只在許家人的掌控之下。祖母背后有姑姑撐腰,很多事,父親也沒有辦法?!?br/>
七娘子不期然也跟著許鳳佳嘆了一口氣。
“你有一個晚上的時間,可以給我慢慢說一說家里的事?!彼懔μ崞鹁?,強笑著開了口。
許家主母要走的路,還真是荊棘遍布。</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