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5、魯莽
吃春酒一向是只吃中午一頓,看過堂會,眾人也就逐一告辭?;卦S府的路上,七娘子就一路若有所思地打量著于翹。
于翹的心情明顯就要比來時好了不少,唇邊一直掛著盈盈的笑,讓這個清秀的少女,也有了一種別樣的豐姿。
自從去年說了范家的親事,于翹幾乎從來沒有這樣開心過。七娘子在腦中搜求了半日,也就勉強想起幾次她這樣開心,卻似乎都和麒麟班有關(guān)。
從前還以為是她生活得枯燥,也就只有偶然出門看戲,能夠算得上是娛樂了?,F(xiàn)在看來……恐怕,未必只是如此。
七娘子心里就急速地掂量起了處置的辦法。
以后她當(dāng)然是不會再帶于翹出門吃春酒了,不過許家自己請吃的那幾天,也已經(jīng)說定了要請麒麟班來唱堂會,這時候臨時抽板換人,面子上過不去,一時間也找不到頂缸的班子。
算一算也有四天,于翹要是鬧出什么事來,許家的面子可就全被跌完了。
可想到于翹從高墻后踱出時,臉上帶著的笑意,七娘子又覺得心里有一個柔軟的地方,被悄然撥動。
她就想到了五娘子提到封錦時的表情。
五娘子一生悲劇,可以說就始于七娘子給她的那一巴掌,否則她恐怕也未必會嫁到許家來。雖然會鬧出什么不名譽的動靜,甚至現(xiàn)在可能過得很悲涼,但畢竟還能留得命在。
自從那一次之后,七娘子就很害怕由自己來干涉別人的命運。尤其于翹和五娘子的處境還這般相似……
她又漫不經(jīng)心地瞥了于翹一眼,掂量著她眼中的喜悅,到底有幾分是出自真心。
于翹也察覺到了七娘子的視線,她好奇地看了回來,笑道,“嫂嫂,我臉上是有花?”
“是你今天特別漂亮?!逼吣镒泳托χ淞擞诼N一句。
于翹摸了摸臉,又有了幾分這幾個月來常見的抑郁,“漂亮?漂亮又有什么用!”
范家二少爺如果長得和哥哥很像,那也最多最多,只能稱得上一個五官端正。
七娘子不禁對于翹露出了一個同情的笑,她拍了拍于翹的手,沒有多說什么。
車內(nèi)就安靜了下來,兩姑嫂不約而同,都掀起了棉簾子,透過玻璃窗望著熱鬧的正陽門大街,聽著嘈雜的市聲,與車輪單調(diào)的轔轔聲。
半晌,于翹才夢囈一樣地道,“嫂嫂,我今兒的確也特別開心……”
七娘子就訝異地投去了一瞥。
于翹臉上已經(jīng)蒙上了一層淡淡的紅暈?!安徊m嫂嫂說,我從小就特別喜歡麒麟班的戲,他們班中的花旦崔子秀,更是長得極好看的。我就納悶?zāi)兀@到底是妝上出來的,還是他真就長得這樣好看。”
她左右一望,又湊到了七娘子耳邊,低聲道,“今兒在權(quán)家,我就偷偷地到他們上妝的地方,隔著后頭的窗戶看了一眼,我看到——我看到崔子秀在預(yù)備著上粉,素著一張臉——他是真好看!”
這樣的行動,當(dāng)然完全不符合大家閨秀的典范。七娘子訝異地挑起了一邊眉毛,又有些好笑:真是從古到今,追星族的狂熱是再不會褪色的。
旋即又放下心來:只是去看看,那還好,只是單相思,那還好。
“這種事你自己做了也就做了,怎么敢告訴我。”她故意逗于翹?!熬筒慌铝┝P你?”
于翹果然又有些擔(dān)驚受怕起來,她透著看了七娘子一眼,卻是也看出了七娘子眉眼間的盈盈笑意。
“我知道六嫂和別人不一樣的?!笨吹贸?,于翹是乍著膽子在試探七娘子,“我提起范家的親事,別人都說我傻,說范家是難得的好親,家境殷實,狀元的弟弟,自己又肯上進(jìn)……可只有六嫂,是有幾分可憐我的?!?br/>
再沒有當(dāng)事人能夠體會到各人態(tài)度中微妙的不同了,七娘子的這一點憐憫,于翹居然也體會得出來。
七娘子不由得就嘆了一口氣。
她沒有肯定于翹的說法,卻也沒有否定于翹的認(rèn)知,只是淡淡地道,“都是這個年紀(jì)過來的,也不會不懂得你們的心思。不過,以后可不能再這樣不莊重了,你要記住,你是許家的女兒,你的一言一行,不但代表了自己的臉面,甚至還代表了于平、于安這一輩子的名聲。你這個做姐姐的,有一點不慎,就要帶累兩個妹妹——于翹,我的這句話,你明白了?”
于翹看著七娘子,她咬住了下唇,慎重地點了點頭。
“六嫂說得是,以后,我再不會這樣魯莽了?!?br/>
回到國公府,七娘子自然要到清平苑去報告一下于平的親事。
要成就一門親事,那是難的,不過要推卻一門親事,自然不能更簡單,尤其是聽權(quán)瑞云的口風(fēng),權(quán)仲白自己也不愿意續(xù)弦,這件事當(dāng)然就再簡單不過了。七娘子添添減減地將權(quán)瑞云的話改頭換面,找了個體面的說法告訴了許夫人,許夫人已經(jīng)滿意地直點頭,“這件事你辦得很好,請你弟媳婦轉(zhuǎn)達(dá),是再好也不過的事了?!?br/>
她又笑著拍了拍七娘子的手背,問,“聽說瑞云倒是個賢惠人,這一向提拔了好幾個屋里人,可有這事沒有?”
七娘子不禁一怔。
這還是許夫人第一次間接婉轉(zhuǎn)地催促她子息的事。
權(quán)瑞云和七娘子是前后腳出嫁的,到現(xiàn)在,兩個人的肚子也都沒有消息。
催權(quán)瑞云,嫌棄權(quán)瑞云,就是在催七娘子,嫌棄七娘子。
這么簡單的道理,每一個貴婦人都不會想不到。也所以七娘子上次回娘家,聽到大太太數(shù)落權(quán)瑞云沒有生育,七娘子才會動氣:大太太這是還把她當(dāng)成了任人揉搓的庶女,連一點最基本的尊重也欠奉。
許夫人提到了權(quán)瑞云給丫頭們開臉做通房的事,就是在婉轉(zhuǎn)地催促七娘子,她也該考慮到生育的事了。
七娘子一下卻很有些不快。
權(quán)瑞云是元配,生育壓力當(dāng)然也大。自己卻是續(xù)弦,四郎、五郎要養(yǎng)育的時候,是她的責(zé)任,難道到了說著子嗣一事的時候,就不是她的籌碼了?
她就笑著搖了搖頭,“倒沒有聽說,瑞云也沒有和我提起,想是母親聽錯了?!?br/>
七娘子也還是第一次這樣直接地回了許夫人的話,甚至敢于指責(zé)她聽錯了。
許夫人不禁一瞇眼,若有所思地望向了七娘子。
在她的目光中,七娘子泰然自若,并無一點不適,甚至還隱隱有氣定神閑,游刃有余的樣子。
許夫人就在心底嘆了一口氣。
媳婦太沒有手腕,也讓人操心,這太有手腕了,也實在是讓人有些不是滋味。
忽然間,她又想到了多年前的往事。
那時候鳳佳才十八歲,要比現(xiàn)在更張揚得多,寫回來的信里,口口聲聲?!拔抑蝗钇?!”
那股一往無前的勢頭,竟是差一點都要透過了紙面。
許夫人的目光就悠遠(yuǎn)了起來。
半晌,她才笑道,“我聽錯沒聽錯,是不打緊的。多半是你祖母聽錯了才對,今早我去樂山居請安的時候,你祖母提起來這件事,直夸瑞云賢惠……”
她沒有往下說,七娘子臉上已經(jīng)露出了赧色,她不好意思地沖著許夫人一笑?!靶∑呙靼啄赣H的意思了?!?br/>
也只有在抬舉通房的事上,七娘子才會這樣刺猬一樣,一戳就扎人了。
說起來,也就是這一點沖動,讓她還有了幾分人味,不然,真是精明厲害得不像人了。
許夫人一時反而又有了幾分寬慰,她拍了拍七娘子的肩膀,笑道,“不要緊,你祖母也就是敲打你幾句,真要拿你怎么樣,現(xiàn)在,她也沒有那個手段?!?br/>
七娘子又有太妃的賞識,又得寧嬪的歡心,外有正在上位成首輔的強勢娘家,內(nèi)有丈夫全心全意的寵愛和支持,太夫人就是拿身份壓人,怕也壓不矮她,敲打幾句,她又怎么受不了?
七娘子微微一笑,也沒有謙虛,而是和許夫人提起了權(quán)仲白的事。
“鐘先生說我這一向身子倒是好得多了,想著等權(quán)神醫(yī)回京了,再請來開幾副方子,這樣將養(yǎng)著過一段時間,恐怕在生養(yǎng)上就更順一些了。”
四郎、五郎已經(jīng)四歲,七娘子將養(yǎng)個一年半載的,孩子再生出來,即使是個男丁,年紀(jì)差了五歲,對雙胞胎的繼承權(quán),也不至于有太大的威脅。
七娘子這是又表示了自己也有著急生育的心思,又把什么事,都安排得妥妥帖帖的。
許夫人就欣慰地點了點頭,“你辦事,我放心!”
適逢佳節(jié),許鳳佳當(dāng)然也不可能在家閑坐,這天他是隨著平國公去拜訪從前戰(zhàn)場上的同袍,七娘子都吃了晚飯,他還沒有到家。
等到晚飯后初更前,權(quán)瑞云果然打發(fā)人來給七娘子送了些吃的喝的?!岸际枪媚棠探駜汉臀覀兩倌棠烫岬降某允?,少奶奶一回家就趕著收拾了給您送來。您要是愿意吃,只管打發(fā)人回去說一聲,也就是了?!?br/>
來送東西的是權(quán)瑞云身邊的心腹大丫環(huán),她又笑盈盈地從懷里掏出了一封火蠟封口的信,遞到了七娘子手上,“這是少奶奶送給您的幾句私房話兒,請姑奶奶別笑話我們嘮叨?!?br/>
七娘子一邊笑,一邊叫立夏等人將她帶下去領(lǐng)賞,又好生送回楊家,這才檢察了火蠟封著的信封口,慎重拆開來看時,見里頭卻是權(quán)仲白那飄逸的字跡,洋洋灑灑地寫了三四個方子,又在背面叮囑了忌口之物,留言注明:這些忌口的食物,有些是當(dāng)時想起來和六娘子交待了的,有些則是后來琢磨出來的,因為不方便再進(jìn)景仁宮給六娘子扶脈,因此也就沒有告訴她,七娘子既然有門路送東西,那就請七娘子一并轉(zhuǎn)達(dá),成全醫(yī)者顧慮。
認(rèn)識一個醫(yī)生,有時候真是有無數(shù)的好處。
七娘子心頭不禁有些感慨,忙仔細(xì)地審閱了權(quán)仲白開出的保胎藥方,歸納出了十余種藥材的分量——倒也不是難得的東西:只是宮中人最忌諱私底下收藏藥材,這些有保胎意味的藥物,六娘子既不可能常備,也不可能派人向太醫(yī)院討要,因此也就只能私相授受,由娘家人送進(jìn)宮給她了。
這樣的人情,也虧得權(quán)瑞云舍得叫權(quán)仲白讓給自己……不過,也是因為七娘子畢竟比任何人更得六娘子的親近和信任,進(jìn)宮的機會也要比楊家人更多幾分,又不像二娘子,還有個皇后是小姑子。說起來,也的確是最理想的人選了。
只看這位弟媳婦一得知自己明里暗里扶了她一把,便立刻以這樣的人情回報,就可以知道權(quán)瑞云雖然暫時被大太太揉搓,但決不是扶不起的阿斗,只要有個兒子傍身,九哥再得了功名,只怕以權(quán)家的身份地位,大太太也很難再壓她多久了。
七娘子就對著藥材單子沉默了片刻,在腦海中掂量著封錦和連太監(jiān)的名字——這件事,找封錦幫忙,他也是轉(zhuǎn)致連太監(jiān)。畢竟在后宮中,也就只有連太監(jiān)有這個本事能神不知鬼不覺地將一包藥材,送到景仁宮了。他連貢品繡件都能淘換出來,送一包藥材,也只是小意思。
不過,是托封錦還是托連太監(jiān),在人情上就有很大的不同了。
七娘子不禁咬住了下唇。
如果可以,她真是不想動連太監(jiān)這條人脈——畢竟連太監(jiān)對她的愧疚憐愛,全出于移情。用九姨娘的悲慘,來為六娘子,為自己謀取利益,讓她也很不是滋味。
可請封錦幫忙,又很有幾分自欺欺人的意思:難道托封錦,就不是托連太監(jiān)嗎?
七娘子正在猶豫時,屋外又傳來了幾聲響動,四郎、五郎的歡笑聲漸近:兩個孩子來請安了。
因為小世子年紀(jì)還小,用不著和二娘子一道出門應(yīng)酬,七娘子索性接他來住了兩天,和兩個孩子玩耍,當(dāng)然也投桃報李地將四郎、五郎送到定國侯府去住了兩三天,今日下午才回的明德堂。七娘子回來的時候,兩個孩子正在洗澡,想必現(xiàn)在是安頓下來,頭發(fā)也擦干了,就來尋七娘子和許鳳佳玩耍了。
果然,兩個孩子一進(jìn)門,先撲七娘子,五郎頓時就抱著七娘子的手臂,滔滔不絕地說起了在定國侯府的見聞,四郎一邊游目四顧找許鳳佳,一邊心不在焉地糾正著五郎說話中的錯漏。屋內(nèi)頓時就充斥了兩個孩子稚氣的語調(diào)。
七娘子撐著手,一邊聽,一邊為五郎撩開還帶著濕意的瀏海,笑道,“才洗了澡,又是一頭的汗?!?br/>
五郎頓時就發(fā)急起來,埋怨七娘子,“七娘不聽我說話!”
這個七字,他發(fā)得短而急促,粗粗聽去,很容易就被忽略,似乎就是在喊七娘子為‘娘’。
七娘子還沒有說話,四郎已經(jīng)打了五郎一掌,“你說那么快,誰聽得懂?!?br/>
兩個孩子頓時又要打鬧起來,七娘子和眾丫鬟忙一擁而上,將兩人分開了各自抱好訓(xùn)話,正是熱鬧的時候,許鳳佳回來了。
“爹!”兩個孩子又忘卻了剛才的爭端,都笑起來要到許鳳佳身邊去。
就在這一刻,七娘子忽然下定決心,打算直接請連太監(jiān)幫忙。
在新生命面前,很多事,也無須太計較。
她又將目光調(diào)向了許鳳佳,撐著下巴,靜靜地望著這位青年將軍彎下身子,揉了揉兩個兒子的腦門。
這件事,該不該告訴他呢?</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