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5、轉(zhuǎn)舵
從宮中回來的路上,七娘子就一路出神。一直到進(jìn)了明德堂,她才把小黃浦找來說話。
“這一次進(jìn)宮,已經(jīng)和寧嬪提過了?!彼贿吢唤?jīng)心地?fù)芘柰胫械墓鸹ㄇ迓?,望著那透明的膠質(zhì)緩緩漾開,一邊安頓,“等到寧嬪生產(chǎn)過后,她自然會安排將你要進(jìn)宮去。不過,到時候少不得要把你的奴婢文書換到楊家,寧嬪也好名正言順地開口要人?!?br/>
許家和六娘子雖然有親,但是并不是六娘子的娘家,由許家送人進(jìn)去,倒是太招人眼目了一些。七娘子會這樣安排,顯見得是把小黃浦進(jìn)宮的事放在心上了,小丫鬟頓時喜不自勝,跪下來給七娘子磕頭,“這輩子絕不忘記少夫人的大恩大德?!?br/>
七娘子勉強笑了笑,才低聲道,“你別急,我這里還有幾件事要你去做呢?!?br/>
她望著小黃浦,在心底低低地嘆了一口氣,又問,“你二姐小嘉陵在樂山居里,似乎是很有體面?”
有了入宮這根大胡蘿卜吊在眼前,小黃浦的態(tài)度自然有所不同。她試探地望了七娘子一眼,猶豫著道,“也的確有幾分體面,畢竟二姐手藝靈巧,為人謹(jǐn)慎,雖然不算太夫人的心腹,但卻也很受重用?!?br/>
七娘子又用指甲在桌上劃拉了半晌,她慢慢地道,“好啊,那你說你二姐平時最希望,而太夫人又不能給她的,是什么事呢?!?br/>
小黃浦一下就沒了聲音。
七娘子抬起頭來看了她一眼,又自己笑了笑,“你就放心吧,這件事,不會太難辦的,只是沒有一個樂山居里的人,也不大好辦是真的。”
她也不著急,又低著頭,用指甲描摹起了杯蓋上的紋路。
小黃浦靜了老半天,才低聲道,“二姐倒和我不一樣,奴婢想著的是嫁到外頭去。二姐想的卻是在府內(nèi)謀一個體面的差事,嫁一個體面的人家,也就是了。”
這本來也就是一個女兒家在這個年齡,最正當(dāng)?shù)男枨?。七娘子不禁有了幾分疑惑,“太夫人竟不能給她這個?”
“老人家年紀(jì)大了,對身邊服侍的人,看得就很緊,幾次說過,要二姐服侍她到老了,去了,再放出去嫁人?!毙↑S浦眉宇間多了幾分憂色?!罢f是自己年紀(jì)大了,到這個年紀(jì),也實在不想身邊再進(jìn)生人?!?br/>
別看太夫人是做曾祖母的人了,今年滿打滿算,也才是七十剛出頭,要是再活得久一點,活到九十歲去,小嘉陵自己都是三十多歲沒有出嫁,要嫁人就難得多了。
太夫人雖然精明厲害,但到底還是老了,這樣一來,又讓小嘉陵如何不與她離心?
七娘子倒是精神一振,她吩咐小黃浦,“這幾天你要是有空,就把小嘉陵帶到明德堂來,我要和她好好聊一聊。”
小黃浦眼神深邃,卻是毫不遲疑地點了點頭,“奴婢一定辦到?!?br/>
七娘子就打發(fā)小黃浦,“下去玩兒吧,這里不用你服侍了?!?br/>
小黃浦笑嘻嘻地,“我服侍少夫人換衣服,少夫人出宮累了,也休息一會吧?”
七娘子笑著搖搖頭,“還要去樂山居和清平苑走走呢——不過,現(xiàn)在換一件衣服也是好的,天氣熱了,這樣的大衣裳真是穿不住?!?br/>
就由小黃浦服侍著七娘子換了衣服,到兩個長輩身邊去問過好,太夫人少不得又一長一短地問了不少許太妃的事。七娘子順便將接安王出來的事告訴了太夫人,太夫人倒是很滿意,“難得你想得到,讓安王和四郎、五郎甚至是于寧、于泰親近親近,也好的。”
許夫人那里就更沒有多少問題了,七娘子打過招呼,又回去明德堂里,安排了一些瑣事,到了當(dāng)晚一家人坐下來一起吃飯,豐豐富富和和氣氣地過了端午,第二日許太妃又有賞賜下來,眾妯娌們一人都是一領(lǐng)玉簟,一把宮扇,唯獨七娘子又多得了一套頭面。又有六娘子賞賜了一些宮中祛暑藥并零碎小玩意過來,各家也都有節(jié)禮相送不提。
如此忙亂了三四天,七娘子這邊事情也多,等到端午過了,許夫人動身去小湯山住,眾妯娌自然又一起恭送她出了二門,這才各自回去休息不提。
因為許鳳佳要親自送許夫人到小湯山去,難免又要過夜,七娘子倒是難得地睡了一個好覺,第二天自己起來,待要借機逃避打拳,又覺得打慣了一套拳,不活動活動筋骨,自己都不舒服,思來想去,還是手舞足蹈地活動了一番,才進(jìn)來洗漱過了,笑著和四郎、五郎說了幾句話,便打發(fā)他們上學(xué)去。等到半下午,小黃浦就帶著她二姐進(jìn)了明德堂,七娘子關(guān)著門和她說了小半個時辰的話,這才出來去給太夫人請安。
七娘子進(jìn)屋時,就看到于平湊在太夫人耳邊嘀嘀咕咕不知說些什么,她略略皺了皺眉頭,倒沒有多管——等到人都散盡后,太夫人就留了七娘子下來說話。
“于平這丫頭也實在是有幾分不懂事?!碧蛉怂坪鹾苡袔追謱擂?,“范家的婚事是她不情愿,現(xiàn)在卻又看著于安的嫁妝眼熱。偏偏她母親又出門去了,也只好私底下和我叨咕著,想多要一點嫁妝。這件事,你們看著怎么辦吧?”
許夫人常年在小湯山居住,雖然對她自己身體有益,但府中倒的確漸漸有了太夫人一家獨大的感覺,于平有事不直接和許夫人開口,還要和太夫人來說,實在是很有幾分不懂事。
七娘子皺起眉頭,想了想,才勉強道,“雖說眼下是小七當(dāng)家,但這個家里做主的,說到底還是祖母與父親,這件事要怎么辦,還是得看祖母、父親和母親的意思?!?br/>
她不禁在心底嘆了口氣。
像于平這樣,親事才定,就迫不及待地算計起了自己的陪嫁,就顯得一點都不沉著了。一家人的情分,反倒似乎被她的算計,算計得薄了幾分。
太夫人又何嘗不懂得這個意思?她不禁嘆了口氣,“你公公是最討厭子女們有這樣的想法的,就是當(dāng)年我們分家的時候,那也是公公允允的,除了公中祖?zhèn)?,只給世子的產(chǎn)業(yè)之外,其余是一律均分。你的幾個叔叔們現(xiàn)在人雖然都在外地,但這些年來,走動也都很頻繁,你公公一向是很著力于提拔攜帶弟弟們起來?!?br/>
本來按照當(dāng)時的慣例,太夫人在世,幾房也是不好分家的。不過許家卻似乎是例外,太夫人和許夫人在這件事上,倒是罕見地結(jié)成了同盟,先老公爺一過世,就由太夫人主持著分了家。這件事,七娘子倒也有所耳聞,她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聽太夫人續(xù)道。
“這件事,對于平來說倒是小事,她無非就是想要一點錢,以后到了夫家也好立足罷了。小姑娘家不懂事,凡事就只想著自己,要是鬧到了你父親那里。他反倒就要覺得兄弟姐妹之間情分淡薄,于平連個陪嫁都要自己操心了。我看,還是你敲打她幾句,這件事就這么算了吧?!?br/>
太夫人真是難得有這么好打發(fā)的時候。七娘子本來還當(dāng)她要把這個難題丟給自己,此時倒是松了一口氣。她點了點頭,爽快地答應(yīng)了下來?!凹热蛔婺甘沁@個意思,那這件事還是不要往父親那里報了?!?br/>
她頓了頓,“不過,四嫂畢竟是于平的親嫂嫂,有些事,還是由四嫂來說,更顯得名正言順。祖母說怎么樣?”
太夫人一下就沒話說了。
七娘子也說了不上報了,也把整件事答應(yīng)下來了,這時候再殺個回馬槍,太夫人還能有什么話說?難道還不讓四少夫人去敲打于平,非得要七娘子出面得罪人?
她一下就滿心不是滋味:這人一不在乎錢,就難辦得很了。就是按照大少夫人的性子,這時候為了回絕于平的請求,都免不得要墜入陷阱,出面去敲打于平。
這一敲打,就是做嫂嫂的不體恤妹妹,自己再在平國公前說幾句話……最好是能說得平國公有幾分生氣,當(dāng)眾敲打了楊氏,她就又要消停一段日子了。
可楊氏是比玻璃球還滑,前頭答應(yīng)得好聽,后頭一個太極云手,又把事情推到了莫氏身上。
唉,莫氏那個直性子,恐怕還巴不得于平多得一點陪嫁呢?自己這邊才讓她去說于平,恐怕轉(zhuǎn)眼她就要嚷到平國公那里去。到時候,就成了自己這個做祖母的擅作主張,插手晚輩的事了。
和這個楊氏對壘,真是讓人難受,就好像和一團棉花對打,你打她不打她,她都是那樣輕飄飄軟綿綿,是一點都不受力。她拂你一下,就是棉花里的利劍出鞘,一劍就讓張氏到現(xiàn)在都還流著血。要不是在于翹的事上,失了平國公的歡心,現(xiàn)在五房想要挽回國公的歡心,真是談何容易……
她的思緒又飄得遠(yuǎn)了,過了一會,才笑道,“對了,說起來,這一向我沒有看到你們明德堂的毛姨娘來給我請安呢。她也是我屋子里出去的,有了空閑,也要過來走走,陪我說說話才好。”
通房這件事,真是自己最致命的軟肋。
七娘子短短幾天內(nèi)被連戳了兩次,心中真是有無限的感慨。
反正不管自己在別的地方多出色,提到通房這兩個字,似乎所有優(yōu)點就都已經(jīng)黯然失色。只有妒婦兩個字,大大地寫在額頭上。太夫人也好,五少夫人也罷,一旦找不到別的把柄,只要提一提這通房兩個字,就能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轉(zhuǎn)移到了她的善妒上。
也罷,畢竟是自己的選擇,一點代價又怎么承擔(dān)不起?
“好?!彼蛷澲劬?yīng)了下來,又不無惡意地補了一句,“橫豎她在家也沒有什么事做,能在祖母身邊侍奉,也是毛姨娘的福氣?!?br/>
太夫人倒是被七娘子理直氣壯的態(tài)度,給噎得說不出話來。半晌,才懨懨地?fù)]了揮手,讓七娘子告退。
七娘子臨行前還要和太夫人確定,“于平的事,是祖母同四嫂說,還是小七出面……”
太夫人就沒好氣地道,“還是我老婆子來當(dāng)這個惡人吧!”
見她一臉的官司,七娘子猶豫了一下,倒是沒有轉(zhuǎn)身就走。
她就試探地稍微放軟了態(tài)度,柔聲道,“祖母也不要太操心了,您可是闔府上下的老祖宗,若是覺得不好開口,就是小七去說,也是一樣的。”
她難得讓步,太夫人看了七娘子一眼,倒也就勢就把這件事,推給了七娘子,“好,既然世子夫人不怕煩難,就你去說,也是一樣的?!?br/>
又叫起七娘子世子夫人,可見得老人家今天的確是又被七娘子氣的不輕了。
不過,七娘子自從入門以來,倒是也很少在乎這忤逆不忤逆的事,更難得像現(xiàn)在這樣,甚至還想著要安撫一下太夫人。
雖然她沒有一點認(rèn)錯的表示,但僅僅是這一點服軟,已經(jīng)讓太夫人心情上揚——卻是越發(fā)又?jǐn)[起了譜,反而顯得更加生氣,叫起了世子夫人。
這一點情緒上的微妙變化,錯非七娘子這樣心思細(xì)膩又在局中的人物,是絕體會不到的。她轉(zhuǎn)了轉(zhuǎn)眼珠子,又笑道,“好,祖母既然吩咐下來,就由小七去辦好了?!?br/>
又和太夫人說了幾句閑話,見太夫人愛搭不理的,七娘子就又問太夫人,“說起來,祖母也有幾年沒出門逛逛了,正好五月里,潭柘寺起了新的彌勒佛金身,就是小七都想著去參拜一番。祖母若有出門走走的意思……”
這就是貨真價實在討好太夫人了:以太夫人的身份,出門排場必定很大,麻煩當(dāng)然也多,七娘子是肯定要忙上一陣的。這是七娘子表態(tài),不惜自己忙碌,也要把太夫人給伺候得舒舒服服的。
太夫人心下倒是有了些飄飄然,她沉思了一下,本待再做做樣子,可是想到彌勒金身,到底還是有些沒有掌住,便淡淡地道,“好,既然都這么說了,不去拜一拜,倒顯得我們不夠虔誠?!?br/>
七娘子臉上頓時現(xiàn)出了一股淡淡的喜悅,“那小七這就為祖母安排起來!”
太夫人雙手合掌念了幾聲佛,才道,“總算你是懂得孝順,祖母心里也就熨帖啦?!?br/>
她雖然話里有話,但聽其意思,卻似乎并不太生氣,七娘子莞爾一笑,從善如流地道,“小七還有很多事不懂,現(xiàn)下母親在小湯山,不指望祖母教我,指望誰呢?!?br/>
太夫人這才恍然大悟:此女這是見風(fēng)轉(zhuǎn)舵,有了兩邊修好的意思。
她也和氣的笑了,“嗯,懂得這樣想,祖母就放心多了。”
這一老一少于是相視一笑。</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