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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微亮的時候,許穹終于搭上了一輛進城的客車。
這是一輛由鄉(xiāng)下出發(fā)的早班車,外層的鐵殼銹跡斑斑,里面的坐椅油漆班駁。農民們趕早進城賣菜,竹籃扁擔麻袋雞鴨鵝擠在過道上幾乎插不下腳。一身名牌西裝的許大老板提著他同樣名貴的手提電腦,艱難地在一挑綠油油的窩苣和一群萎靡不已的雞鴨中間尋找落腳點,新鮮的菜葉水珠淋漓打濕他半只褲腳……
一夜之間,從奔馳600到這種幾乎是快報廢的爛車,許穹悲壯之中幾乎有些佩服自己,重慶人教育晚輩常說做人要上得坡、下得坎,他覺得自己已經(jīng)完全達到了這一高度。
這一夜發(fā)生的事情,對他這種長年四平八穩(wěn)簽文件開會議挽著美人出入冶游之地的人來說,相當于一次刺激的歷險。在小林和肖云這兩個貨車司機身上,他感受到一種粗野的活力。這種活力在他身上是絕對找不到的,它已經(jīng)被教養(yǎng)、內涵、素質、禮儀等等東西徹底馴化了。他瞇著眼睛想象這樣一個畫面:盛夏、高溫、汗流如注,小林打著赤膊開車,脖子上掛一尊開過光的佛像,沉重的方向盤在他手上操縱自如,他腳踩離合器,全神貫注勇往直前,有人擋道了,一個急剎,探頭出去罵得別人不敢還嘴:“他媽的!你小子找死!”
我們要知道,所謂的異性相吸絕不僅止于性別間的吸引,個性的差異同樣足以證實這個理論。所以此刻許老板坐在一群衣衫襤褸的農民中間,一邊坦然承受四面八方投來的好奇視線,一邊盡情幻想如果和小林這樣的人做的話到底會有多帶勁。
沒錯。在臨上車之前,他以一種格外磊落的氣度與小林握了手、告了別,對他們雪中送炭的義舉進行了由衷的感謝,也含蓄的表達了以后會報答他們的意思。
“有什么事,可以打這個電話找我。”
一向眼高于頂?shù)脑S老板都這么悄悄的放水了,小林應該會把握住這個機會吧?
會嗎?
不會。
憑心而論,小林很喜歡許穹這個名字。穹,蒼穹的穹,天高云淡,其色蒼蒼。可是,這個名字雖然好聽,但名片上的名頭太嚇人了。
重慶天鴻環(huán)球房地產股份有限公司副董事長兼總經(jīng)理
……
早猜到他有錢,只是沒想到他居然是這么的有錢。
小林不是小孩子了。
他知道前些年經(jīng)理副經(jīng)理滿天飛,挺不值錢的一個職位。他也知道但凡皮包公司都愛取個環(huán)球、國際之類特大的名頭唬人。可是拿著許穹的名片,他心頭很清楚這個絕對不是西貝貨。
且不說天鴻地產的燈箱廣告在重慶街頭隨處可見,單看許穹能把一張爛朽朽的公共汽車椅子硬生生坐出真皮大班椅的氣勢來,那就不是一般人學得到的。
所以他更不敢肖想。
齊大非偶啊……
何況,雖然對方承諾說有事給他打電話,但那只是說說吧?說不定一轉頭就忘了小林是誰。他幾乎可以想象真打電話去對方會是怎樣一種反應:
“小林?哪個小林?”
難道自己還真要結結巴巴提醒說‘那個啊,那天晚上……你車子壞了,搭的我的車’?根本就是一副挾恩望報的小人姿態(tài)嘛。
所以,在許老板瞇著眼睛思考來日或許可以小林玩些這樣那樣、那樣這樣的花招時,小林一轉頭就把那張素雅的名片利落地丟進了雜物箱,從此,難見天日。
這一趟回去的時候差不多已是月底,迎接他們的照樣是財財?shù)目谒蛯πぴ频臄骋暋?br /> 換作是以前,小林頂多也就是隨口一罵:“來了這么多次了,怎么還這么沒眼色?!”但自從經(jīng)過惡犬事件,他對自己這個徒弟的能力大為改觀,一看財財狗仗人勢地沖著肖云狂叫,連忙一把把它的狗頭扭回來,嚴正警告。
“財兒,這是個殺手!你不要惹他哦。”
肖云既好笑又尷尬,“……林哥!”叫了一聲,以示抗議。
“開玩笑的啦。去洗澡!”
趁著肖云洗澡的空當,林媽媽出來告之小林一個消息。
原來這幾天林爸爸新得了十幾只鴿子——不是自家養(yǎng)大的,自然怕它飛走,所以不弄個監(jiān)獄把它們關起來是不行的。起初呢,關在客廳的陽臺上,但只過了一天,樓下的鄰居就不干了。
林家不是頂樓,因為無法向上發(fā)展,所以林爸爸只能特意做了兩個大大的防盜網(wǎng)做鴿巢。對此樓下的鄰居早就有些不高興,只是礙于鄰里關系,不太好撕破臉。可現(xiàn)在連客廳這邊都養(yǎng)上了,鴿毛飛舞,那還怎么晾衣服?!
人家上來把意見當面一提,林爸爸也不好意思當沒聽到,思量了一下,只得把鴿巢挪到了面積較小的客房,而這客房一向是肖云住的,雖說因為跑車的緣故三天兩頭才在這兒住一晚,但到底也不好委屈人家小孩在鴿糞的臭味中入眠……
聽到這里小林已經(jīng)有不好的預感了。果然,林父林母解決這個難題的最終招數(shù)就是:讓肖云和小林睡!
“不是吧!”小林慘叫。
“啥子個不是?!”林媽媽眼一瞪,拿出家長的氣勢來,“你是妹兒啊?還怕遭占了便宜?都是男的睡一床又啷個了哎?”近五十的林媽媽說起話來還是脆生生的,不減山城妹子的潑辣爽快。
小林不敢做聲,委屈地想:我只怕會犯錯誤……
“要不,我去客房睡……”
“晚了,床都拆了。”
小林嗚咽一聲,心想,這真是比唐僧夜見女兒國主還要考驗人啊。
等肖云洗完了出來,林媽媽和顏悅色的向他傳達了關于住宿的調整并且征求他的意見,肖云對此根本無所謂,挺乖巧的一個勁兒點頭,說沒問題沒問題。到了吃飯時——財財惟一感念肖云好處的時候到了。姑且不說他是真心喜愛還是只是看在主人的面子上做做面子工夫,反正這人從來不吝于喂它好吃的東西,為此財財也肯稍微放下身段,間或對他慢搖幾下尾巴以示好感。
話說今天肖云對財財特別巴結,一片一片的燈影牛肉往桌下喂去,小林都有點不好意思了,說:“哎,你自己吃呀,別顧著只喂它,喂不飽的狗,它沒個完的。”
肖云新媳婦般羞答答地說:“今天我要跟你睡嘛,不討好它,萬一上床時它咬我怎么辦。”
小林一口湯差點噴出來,好半天才把那湯咽下去了,圓睜著眼睛道:“我說,你再曖昧點行嗎?”
肖云樂呵呵的笑,又挾了塊牛肉,這次卻是喂進了自己的嘴里。
林媽媽在一旁也笑得前仰后合,插嘴道:“肖云說得有道理。這狗吧,也不曉得為啥,對他的東西護得就特別緊。前兩天他外婆來,問‘娃兒的床鋪棕墊了沒’?正伸手去摸,臭狗財跳起來就吼她,搞得他表妹還在說,‘財財是不是對哥哥懷有不正當?shù)母星椋浚 ?br /> 這一次肖云和小林兩個人的飯都噴出來了,幸好頭轉得快,都沒直接噴到菜碗里。但饒是如此,卻還是被林媽媽一人頭上敲了一記,又笑又罵:“兩個死猴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