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恩典
眼看中秋節(jié)要到了,壽成殿里上上下下都忙得不可開交。
其實比起上元、冬至二節(jié),中秋算不上什么大節(jié)慶。只是按慣例,這一日內(nèi)外命婦要來朝賀皇后。因為邵敏也算是新媳婦,所以她們都會獻上賀禮,而邵敏不但要回禮,還要賜宴。朝中三品以上命婦有百余人,宴席姑且不論,單給她們的回禮和賞賜,就列了整整十張單子。雖這些都有女官代她擬好,但最后要她親自定奪。她是較真的人,每份都仔細過問,著實勞累了一次。幸而有彩珠和紅玉幫忙。
碧鴛找過去的時候,紅玉剛剛算完帳,正在核對命婦的名單。
碧鴛被領(lǐng)進去,看她桌上堆積的單子,先有些不好意思。紅玉倒是無所謂,笑瞇瞇的端了茶水給她,問:“你來找我是有什么事?”
紅玉是二品女官,雖然她沒架子又自來熟,但碧鴛還是有些不自在,慌忙接了茶水,道:“阿姑折殺我了?!?br/>
紅玉眨了眨眼睛,笑盈盈的,卻沒接話。
——宮中女官們也是經(jīng)過考試選□□的,別的職位粗通文墨即可,唯有女史寧缺毋濫。能考上女史的,學問都不會比朝中進士們差多少。因此宮中仿漢宮稱班昭“曹大家”的例子,一律把女史稱作大姑。只是紅玉太年輕,宮里幾乎人人都比她年長,因此都稱她阿姑。
當然紅玉能考上而彩珠沒考上,單純是因為紅玉一目十行、過目不忘的本事太逆天了——文史修為比紅玉差的還真沒幾個。
碧鴛見她并沒生氣,便又說:“今日是來向阿姑討東西的。”
紅玉點點頭:“你說。”
碧鴛道:“我家昭容想吃菠蘿,我們宮里自然是沒有的,所以便來問問,皇后娘娘這里可有……本來沒有奴婢向主子討東西的道理,但是……”
紅玉笑道:“哪有那么多講究啊?不過現(xiàn)在殿里還真沒有,你等等,我去庫里給你調(diào)一些來?!?br/>
碧鴛正要說不麻煩了,紅玉已經(jīng)活蹦亂跳的跑出去,拉都拉不住。
碧鴛只好一個人杵在屋里等著。
才半盞茶的功夫,便聽到有人敲門。碧鴛是外人,不好應聲,只能回避到屏風后面。那人敲了兩下,自己推門進去。碧鴛隔著繡屏,隱約看到是個個子嬌小的宮女。那人步伐輕盈,行止如舞,姿態(tài)竟是碧鴛生平僅見的曼妙。
瓜田李下,碧鴛出去不好不出去也不好,一時慌亂無措。
那人似乎也看到了屏風后的影子,試探道:“紅玉姐姐?”
碧鴛只好走出來,尷尬的道:“阿姑剛剛出去了,我正在等她?!?br/>
那人看到碧鴛,怔愣了一下,很快垂下頭,恭順的道:“見過姑姑?!?br/>
碧鴛是前些日子才升做奉華殿的總管,宮中沒什么人認識她,想不到這女孩子居然知道。碧鴛還不習慣,聽她這么一叫,先紅了臉,道:“女史一會兒便回,你若有事就等等吧。”
那人道:“不了,我是來送座次單的,紅玉姐姐不在,給蔡尚儀也一樣的?!闭f罷屈膝福了福,道,“殿里正忙,慢待姑姑了?!?br/>
那人走了好一會兒,碧鴛才反應過來,她說的蔡尚儀就是彩珠。不由感嘆,同是皇后身邊侍女,外人眼里也還有親疏之別。
又過了一盞茶的功夫,紅玉才回來。其間彩珠派人來取了兩次名冊,可見忙成什么樣子。
紅玉親自給她取了四個菠蘿來,碧鴛覺得很不好意思。
紅玉自然無所謂,笑道:“她們就是瞎忙,根本就不是多麻煩的事。對了,你既然來了,我就順便問下,八月十五那天,你們家昭容來不來?”
林佳兒這次病得兇險,在床上躺了十來天才養(yǎng)過氣色來。晉封時的謝恩都沒親自來。加之她的病假是元清欽準的,太醫(yī)又叮嚀囑咐讓她好好養(yǎng)著,因此也不知道中秋節(jié)的朝賀她會不會出席。
碧鴛凝眉道:“我也不知道。說句不該說的……我們家昭容氣色是養(yǎng)好了,心思卻越發(fā)沉重了,底下人都說她被鬼怪魘了?!?br/>
紅玉道:“哪有什么鬼怪,你要多開解她,可別也跟著亂說?!?br/>
碧鴛自知失言,忙道:“我明白,我們昭容肯定也明白。改日她身子爽利了,自然要來親自拜謝皇后?!?br/>
紅玉笑道:“自然要拜謝,皇后是個大好人,到時候你就明白了?!?br/>
碧鴛疑惑的望著她,紅玉是個藏不住話的,看碧鴛眼神心里直癢癢,左右掃了一圈,湊過去笑道:“昨天我聽皇后對正……皇上說,讓你們昭容家人進宮來看看?;噬想m沒給準信兒,但我估計他上心了,到時候肯定會給你們昭容個驚喜?!?br/>
碧鴛一驚一喜,忙道:“這可真是大恩典,昭容聽了肯定高興。”
紅玉勾了勾手指頭,在她耳邊小聲道:“記得保密啊。你要是現(xiàn)在就說了,你們昭容樂得幾天睡不著,反而對她身體不好。”
碧鴛眉眼彎彎,笑道:“這是自然?!?br/>
紅玉送走了碧鴛,重新埋頭在表單堆里。
跟她的效率和速度比起來,其他人確實是在瞎忙。一百多人的名冊,她看了一遍已經(jīng)把品級、名字、座次都記了下來。再對著品級核對座次表,照著座次表核對各桌用的器具,照著器具單核對各個侍女太監(jiān)該領(lǐng)的數(shù)量……五六個人核對一下午的單子,她一個人用了不到一個時辰便整理完畢。
邵敏和彩珠很清楚她的能力,所以根本沒派人來幫她——當然也是怕幫忙不成反而扯了她的后腿。
她核對完畢,桌上雜亂的名冊也分門別類完畢,每份上面的錯處都標識得清清楚楚。看時間還早,又趴在窗臺前啃了一個蘋果。回廊上來來往往的宮女見她閑散,都心中忿忿。只是壽成殿人人都知道邵敏寵她,也沒人說她什么。
壽成殿外種滿了鳳凰竹,繁茂的枝葉隨風搖擺,雍容而閑散。窗子掩映在綠蔭里,草木的清芬沁人心脾。紅玉拽了片葉子搖晃,寬大的復葉在她手里蕩來蕩去。
她的心思也隨之飄遠。
就在前一天,邵敏告訴她,那個錢大進就是錢易之,他之所以親自來送時貢,是因為程友廉被調(diào)回京了。邵敏問她,想不想跟著程友廉。
她當然想。她昨晚還做了個夢,夢到自己變成了女俠,飛檐走壁,武功蓋世……然后劫了法場,于千鈞一發(fā)之際,把程友廉從劊子手刀口下救出來。
但是她有些不敢想……因為夢里她救出程友廉之后,眼看著邵敏被呂明用白綾勒死,卻怎么也跳不過矮矮的宮墻進去救她。
如果程友廉和邵敏只能二選一的話,她會毫不猶豫的選邵敏。雖然估計選完后她會懊惱到一頭撞死。
偏邵敏還不領(lǐng)情,說是紅玉跟著她只會讓她縮手縮腳。反而是跟著錢易之,既能給他經(jīng)營田莊處理財務,而且說不定還能幫程友廉柳暗花明逃過一劫,最重要的是:邵敏也不用擔心她惹禍上身。
紅玉知道自己就是個麻煩,在邵府的時候也沒少給邵敏添亂,但邵敏這么不客氣的說出來,她還是覺得有些受傷。
邵敏估計紅玉差不多把活兒干完了,就遣了南采蘋去取。
——邵敏已打定主意要把彩珠和紅玉送出宮去,皇后身邊沒兩個貼身婢女不成體統(tǒng),因此這些日子她便刻意提拔南采蘋和一個叫鈴音的宮女,放她們在身邊使喚。
南采蘋聰明沉穩(wěn),鈴音伶俐潑辣,不管放在誰宮里,都不會久居人下。把這等人才晾在一旁,既不重用也不打壓,遲早反受其亂——在邵博身邊過了八年,這點道理邵敏還是明白的
按照彩珠的說法,南采蘋這種人就該盡早趕到天邊去,一輩子別讓她回來禍害自己才好。但邵敏覺得,用未來發(fā)生的事給人定當下的罪太荒謬了。何況現(xiàn)在的邵敏又不是原先那個,誰知道未來會發(fā)生什么?
但她確實已經(jīng)對南采蘋過于在意了。她信奉“見怪不怪其怪自敗”,干脆便把南采蘋放在身邊,覺得跟她混熟了,心中成見也就自然消失了。
不過南采蘋性格倒是跟她很投緣,都是悶不做聲埋頭辦事的,多一句話也不說,但該說的卻也沒漏下。而且南采蘋更比她更多一份圓潤親和,上上下下都稱贊,倒是讓她越發(fā)贊嘆。
可惜彩珠不買南采蘋的賬,對南采蘋態(tài)度平淡。這些日子壽成殿里便傳言,說是邵敏倚重南采蘋,讓彩珠嫉妒了——若說邵敏對南采蘋有哪里不滿,大約就是這一點:身為壽成殿的準管事宮女,她竟任這些流言傳到邵敏耳中。
何況彩珠也沒對南采蘋怎么樣——她甚至連句重話都沒說過。
不過這也堅定了她盡快把彩珠紅玉送出去的想法——彩珠才是壽成殿正經(jīng)管事婆,人緣、手段、威勢都糟糕得她還沒落井就人人下石,再待下去遲早出事。
南采蘋去了片刻,便帶著紅玉一起來了。
紅玉對南采蘋沒什么成見,從邵敏把南采蘋提拔起來,兩人關(guān)系就很好。似乎紅玉比南采蘋大兩個月,南采蘋一口一個紅玉姐姐,把彩珠叫得越發(fā)疏遠了。
紅玉沒被人叫過姐姐,很是受用,彩珠知道她是個缺心眼,也懶得計較。
紅玉的表單送上來,邵敏知道她一貫是不出錯的,也沒叫人核實,直接交給南采蘋,讓她分發(fā)給各個管事的。
紅玉抿著嘴唇在底下望著她,邵敏見她唇上還沾著墨汁,便用手帕給她擦掉。
“你也稍微注意一下,彩珠不喜歡南采蘋,你跟她稍疏遠些又怎么樣?”
紅玉悶悶的道:“我又不像某些人,她去找我我又不能把她趕出去?!?br/>
邵敏知道她還在為自己要她出宮的事賭氣,便岔開話題,笑道:“你也不小了,誰為你好你你還分不出來嗎?別的不說,你跟蔡姝一塊兒的時候,她可讓你花著臉四處跑?”
紅玉說:“南采蘋再好也是個外人,疏不間親,這點聰明我還是有的。但是師姐你到底明不明白啊,把我跟蔡姝弄走了,你身邊可就沒有自己人了?!?br/>
邵敏給她擦了一陣,推她道:“擦不干凈,洗臉去?!?br/>
紅玉“哦”了一聲,下意識就遵從了,去銅盆前掬了一捧水才反應過來,扭頭道:“師姐你別回避問題啊?!?br/>
邵敏哭笑不得,道:“洗你的臉吧!理由就那幾種,昨晚我都跟你說了,你還想聽什么?”
紅玉已經(jīng)打濕了臉,聽她這么說又回頭濕漉漉的指手畫腳,道:“不是一回事好不好。這個宮里到處都是你的敵人,沒我跟蔡姝給你當墻當耳目,你就好比是光著身子的小孩掉到狼群里,一回合就被人KO了?!?br/>
邵敏頭痛道:“你這孩子怎么說不聽啊。都說了我有辦法脫身啦,你們留下來我反而要另想主意。你倒是說一個三個人一道脫身的主意?”
紅玉得意的道:“咱們?yōu)槭裁匆撋??別忘了咱們?nèi)齻€加起來智商過500,又能預知對手下一步舉動,何況你還是皇后娘娘。攥著這把牌怎么還打不贏?咱們何不來個大逆轉(zhuǎn),什么希提之亂、廢后易儲……咱們?nèi)堪阉髿⒃诿妊?,林佳兒啦、呂明啦、南采蘋啦、元?!蹅儼阉麄?nèi)樟水斝〉?。到時候天下大同,邵博老爺子和程友廉就都不用死了。”
邵敏只覺好笑又好氣,上前把濕毛巾按到她臉上亂擦一氣,教訓道:“真是好主意、好志向。你不是要稱王稱霸嗎,明天就給我收拾收拾出門打怪升級去?!?br/>
“唔……師姐,你輕點……”
邵敏看她一身稚氣,丟掉毛巾,嘆了口氣:“我看這宮里就沒人比你更傻了。你能未卜先知,別人就不能隨機應變了?他們個頂個的心眼活絡,不想害你也罷了……”
“我覺得她們?nèi)硕纪?,沒有害過我啊……”
邵敏搖了搖頭,“那我問你,我給林佳兒下毒這種流言是哪里來的?”
紅玉終于安靜了下來。
邵敏又道:“宮里又有人說,蔡姝嫉妒南采蘋,南采蘋受了她很多委屈,卻識大體的忍讓著。你跟蔡姝比我親近,你倒是說說蔡姝平時都怎么欺負人?”
紅玉沒有說話。
邵敏又說:“這些事防不勝防,你要真覺得自己比別人聰明,那你跟我說說,遇到這些事,咱們該怎么辦?”
紅玉斬釘截鐵道:“咱們加倍對林佳兒和南采蘋好?!?br/>
邵敏道:“她們有的是辦法,說你做賊心虛這是好的,說你掩人耳目這也是嘴笨的,說你明里一把火暗里一把刀也不過是嘴上敗壞你……往險惡里說,比如林佳兒今日想吃菠蘿,我給她送去了,若有人在這菠蘿里下了毒,到時候出了事,你說怎么辦?”
紅玉瞪大了眼睛茫然無措的望著她。
邵敏再次搖了搖頭,“不要以為沒人這么壞……林佳兒的孩子是怎么流掉的?”
紅玉結(jié)結(jié)巴巴道:“所,所以我們更不能丟你一個人……”
邵敏揉了揉額頭:“我昨晚不都告訴你了嗎?我好歹是皇后,邵博好好活著、元清也沒下旨廢后,沒人敢把我怎么樣。就算真有人誣陷我什么,也沒人敢對我刑求逼供,但你跟蔡姝就不一樣了。何況,到時候我想脫身,假死一次就行了。但你跟蔡姝呢?也跟我一起假死?莫說一次死三個太惹人注目了,就算真出去了,誰在宮外接應我們?”
紅玉眨了眨眼睛。她被邵敏套話套多了,雖確實無法反駁卻不敢就這么草率答應下來,便道:“你是師姐,我跟你說話緊張。等我理清思路,再給你答復?!?br/>
邵敏笑著彈了她一腦崩,道:“那就好好去想想吧?!?/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