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巧遇
籬笆這側(cè)有棵桃樹,邵敏攀到枝椏上,踩著跳過去。見她們還沒尋到這邊來,便整了整蓑衣斗笠,往亭子那邊去。
才走了兩步,便聽后面又想起簫聲,這次吹奏的卻是雅樂,緩拍慢奏,清韻悠長,淡雅曠遠(yuǎn)。一聽便知是個男人在吹奏。
邵敏早知道這壽王不是什么良善之人,卻還是沒料到他這般惡劣。
宮女們循聲找來,自是碰上了邵敏。雖沉默著沒人問什么,目光里卻猶豫閃爍。邵敏待要解釋,反而欲蓋彌彰,只能刻意去問:“這簫聲清貴,只不知吹奏的是個怎樣的女子。你們誰去將她喚來?我想見見。”
一個大些的宮女眉目垂順道:“那邊是鳳儀殿,并無人打理。想是西面御樂坊的樂姬們在排演。娘娘可要派人傳喚?”
邵敏道:“如此便不必打擾了?!?br/>
那宮女又道:“聽荷軒已布置好了,娘娘可有雅興?”
邵敏疲倦的道:“她簫藝如此高深,我怎好班門弄斧?罷了,咱們回去吧?!?br/>
她怕再弄出什么琴簫合奏來,更是一刻不愿多呆。那些宮女雖年少,卻個個都是人精,聞言什么也不說,只順從的跟著邵敏回去了。
邵敏路過奉華宮,想順路探望一下林佳兒,在門口徘徊了一陣,終于還是作罷。她想到上次來時,林佳兒面如死灰,目光死寂,卻還是本能的掙扎著起身相迎,心里便不能安穩(wěn)。因此只留一個小宮女進(jìn)去探問一下。
等回到壽成殿,又是午飯時分,似乎還有延誤。
鈴音噴嚏不斷,果真有些發(fā)燒,正躺在屋里歇著。邵敏久久不歸,壽成殿眾人心中不安,南采蘋便帶了人出去尋她。
邵敏聽一個宮女把上午的事稟奏完畢,見沒什么要緊或是著急的,便先洗了個澡,而后去鈴音房里看了看。
元清此時正在德壽殿后的書房中。
這是他親政后第一個大節(jié)慶,又是團(tuán)圓秋節(jié),他便特地把各藩王召回京城。既顯示恩典,也是為詔告天下。
元清出身不比這些皇子皇孫,出生時沒上譜牒,也沒普天同慶,而是私生子一般被藏在秘府養(yǎng)著,六歲時才回到先皇身邊,頗有些來歷不明的意味。這些人明里不說什么,背地里卻都有議論。元清心知肚明,因此與這些人都關(guān)系都不很親近。這次也只是例行公事。
只有壽王元浚一人例外。
元浚的父親是先帝的同母弟弟,自小病弱,元浚三歲時他便薨了。彼時先帝長子剛剛夭折,便把元浚帶在身邊親自教養(yǎng),聊以慰藉。
后來先帝即位,久而無嗣,加之皇貴妃喜愛元浚,先帝便想把他過繼到皇貴妃名下,日后立為太子。只是皇后尚在,要過繼也斷然輪不到皇貴妃,皇貴妃哭鬧了幾次,大臣們總也不松口,此事才不了了之。
但是先帝卻還是把元浚留在宮中,放在皇貴妃身邊,想造成既定事實。只是后來元清出現(xiàn)了,過了幾年皇貴妃也老蚌生珠,過繼一事才算徹底平息。
元浚長在宮中,因此元清被立為太子之后,他是元清宮中唯一的玩伴。
元浚為人,頗有些曾經(jīng)滄海的清淡。按說普通人被當(dāng)準(zhǔn)太子養(yǎng)了六七年,忽然被打回原形,怎么也該有些心理失衡,別扭怨毒。元浚卻完全沒有,不止沒有,反而還松了一口氣,更舒暢的當(dāng)他的風(fēng)流閑散逍遙王爺。
皇貴妃懷孕之后,宮中人人擔(dān)憂元清的地位,有意無意的疏遠(yuǎn)他,生怕日后被他牽連了,那個時候也只有元浚若無其事的跟元清玩鬧。一度拐帶著他爬墻上樹四處搗亂,還曾試圖在宮墻上尋找狗洞好帶他出去玩兒。
然而元浚過于瀟灑了,不曾刻意經(jīng)營過跟元清的感情,對他親與疏全憑一時興致,因此兩人也不那么親密無間。
但這也足夠讓元清待他與眾不同。那么多王公貴族里,元清也只特意準(zhǔn)他一人入宮,并且隨意行走。
今日元清傳召元浚,也不過是久別重逢,敘敘舊情。
等了半日不見他來,知道他必然又是臨時興起忙別的的去了,也不怪罪,只從架上拿了本書,邊讀邊等。
大約到了午膳時分,外面來了個小太監(jiān),跟王聰明咬了好一會兒耳朵。
王聰明偷眼瞟了元清好幾次。聽完話,趕緊一路跑過來,對元清道:“爺,外面回話兒,說是壽王今兒一早就入宮了。”
元清不甚在意的翻著書本,道:“哦?!?br/>
王聰明等了半天,看元清沒反應(yīng),又道:“聽承光宮灑掃的宮女說,像是有個那個模樣兒的人路過,卻轉(zhuǎn)了個彎兒,往鳳儀殿方向去了?!?br/>
元清這才從書上移開眼睛,出了一會兒神,道:“先帝封掉鳳儀殿時,他已離京就藩,想是今日看到了,一時疑惑,便去探個究竟吧……他終究是在朱貴妃身邊長大的,有些念舊也難免。”
王聰明忙笑著點頭,道:“是是。聽小宮女兒說,吹了一上午簫呢。”
元清“嗯”了一聲,挑眉道:“你神神秘秘的溜過來,就為了說這么件事?”
王聰明趕緊做樣扇了自己兩巴掌,道:“奴才該死,爺,其實還有件事兒,只是趕巧兒了,倒讓奴才不好多說了?!?br/>
元清忍笑掃了他一眼,道:“說罷,朕今日心情好,不怪罪你?!?br/>
王聰明這才壓低了聲音,湊近一些道:“壽成殿剛剛有人來稟,說皇后娘娘說是出去走走,到現(xiàn)在還沒回宮,問可曾來過德壽殿?!?br/>
元清不由放下書站起來,漆黑的眼睛明亮生動,問:“皇后說來看朕?”
王聰明看他這神色,倒愣了一下。這一個月元清雖都宿在皇后宮里,卻不曾臨幸。加之元清背地里對邵博更加咬牙切齒,王聰明便以為他獨寵皇后只是做給人看的。但見這光景——元清似乎很希望皇后來看他?
元清又問:“朕怎么沒聽到通稟,可是她看朕忙碌,不忍打擾?”
王聰明趕緊跪下道:“回爺?shù)脑挘屎竽锬锼龥]來。”
元清眼睛閃了閃,臉上似乎有些紅,便又坐回去拿書翻了一頁,道:“皇后出門就沒人跟著嗎?還要到朕這里來問,他們怎么伺候的?”
王聰明支支吾吾道:“本來有人跟著,但是走到承光宮,娘娘就把人遣散了?!?br/>
元清面無表情,半晌才又問:“你說皇后去了承光宮?”
王聰明道:“皇后娘娘說是想去鳳鳴池走走,還在聽荷軒擺了琴……卻忽然不見蹤影。爺,鳳鳴池跟鳳儀殿……”
元清發(fā)作得毫無征兆,忽然就把書砸向他道:“住嘴,皇后跟壽王何等尊貴的身份,哪里輪得到你來跟朕風(fēng)言風(fēng)語,你掂不清自己的分量嗎,這種混話也敢來學(xué)嘴!”
王聰明見過他發(fā)作的樣子,卻是頭一次輪到自己身上,立時汗如雨下,念著“奴才該死”,叩頭如搗蒜。
元清這次似乎是真的對他生氣了,什么話也沒留就甩手走出書房。
王聰明聽得清楚,出去之后元清對侍衛(wèi)道:“傳旨,擺駕鳳鳴湖。”心里越發(fā)摸不透元清的意思,只能一溜追出去,扯了個小太監(jiān)罵道:“還不去勸勸,這個天兒出去淋了雨怎么使得?”
小太監(jiān)不懂事,還嘴道:“您老怎么不自己去勸?”
王聰明狠敲了他一指頭,只得憤憤的自己追出去。
邵敏并不知上午的事已經(jīng)傳到德壽殿去了。
鈴音病著,南采蘋出去尋她,尋了半晌還沒回,她身邊沒個管事的能差遣,便一個人去了萃霞閣。
上午遇著元浚,倒是讓她想起個人來——元浚未來的丈母娘,如今的內(nèi)閣首輔高宦成的夫人高榮氏。其實排座次的時候,彩珠和紅玉特意提起過這個人,似乎邵敏未來的悲慘遭遇,很有這個人在其中推波助瀾,而其原委就是這次賜宴——她自認(rèn)丈夫繼任首輔,自己便該與邵敏的夫人平起平坐,結(jié)果邵敏卻把她排在三公夫人的末位,她受了委屈。加之邵敏和元浚也確實有些說不清的事,所以日后時時教唆女兒給邵敏找麻煩。著實讓邵敏吃了不少啞巴虧。
邵敏記著座次表讓彩珠改過了,又有紅玉核實,當(dāng)不至于出錯。然而元浚的出現(xiàn),還是讓她有些杯弓蛇影。想來還是再去問一下的好。
萃霞閣與集云殿并列,一左一右分排在德壽殿與內(nèi)廷之間,一個是皇后與命婦宴飲之處,一個是皇帝賜宴新課進(jìn)士并宴飲群臣之處。雕梁畫棟,飛檐翹角,富麗堂皇自不必提。其高大都不是別處屋宇可比的,而且一通到底,正北安著帝后寶座,其他三面全是精致的雕窗,在兩側(cè)各由十二根楠木柱支撐,便是陰雨天也很通透明亮。
此時紅玉和彩珠分別在殿門兩側(cè)擺了一張桌子,各人前面都排在長隊,一人核對單據(jù),一人分發(fā)腰牌,兩不相擾。殿內(nèi)器物已擺放得差不多了。
邵敏看她們忙得很是開心,不覺微笑。
當(dāng)初在組里總是抱怨朝起早、夜眠遲,從清晨到凌晨的耗在實驗室里,然而到了這里乍成為米蟲,無所事事時才知道自己就是勞碌命,閑了反而渾身不舒服。此時終于有活干了,雖是枯燥無趣的表單,簡直在浪費腦子,卻還是忙得不亦樂乎。
見邵敏走過去,紅玉興奮的跳起來就喊:“師姐!”
邵敏差點就應(yīng)了,直到一殿人聞聲望過來,慌張的跪了一地,才反應(yīng)過來。
紅玉也吐著舌頭趕緊跟著彩珠跪了。
邵敏先是頭痛紅玉口無遮攔,這是見她倆下跪,又懊惱自己不該草率出來找她們,趕緊讓他們都起來。
眾目睽睽之下,邵敏不好跟她們太親密了,只能若無其事的從彩珠桌上拿了一份單子,隨意掃了一眼,道:“明日來的都是朝中命婦,皇上重才,一貫善待朝臣,我也不能怠慢了他們的夫人。你們要盡心,不能出錯冷落了哪個?!?br/>
彩珠笑道:“這是自然,娘娘可要親自檢驗?”
邵敏道:“那便不必了?!辈手椴粣壅?wù)?,卻事事心中有數(shù),邵敏點到為止即可,說多了反而讓她才不得逞。便不再多言。
彩珠果真把座次單翻了出來,誰知才看了一眼,臉上便有些變了。
邵敏已知道問題還是出在榮夫人身上,不由在心中悲嘆一聲,腹誹所謂的命運之輪……慣性咋就這么大呢。幸虧她提前看了一眼。
便道:“你處理好就是,晚上回宮再向我稟報吧。”
調(diào)一個座次而已,并沒那么費事,何況彩珠之前還特意改過。只是這一個出了錯,彩珠擔(dān)心其他的再有什么不對,安置完了,又重新跟紅玉一起核對了一遍。因此回壽成殿時,已過了晚膳。
但是今日元清還沒來,邵敏一直等他,因此也沒吃。
三個人晾著一桌子飯,進(jìn)屋,關(guān)門,開始討論下午的事。
當(dāng)時特別提醒邵敏注意這個細(xì)節(jié),彩珠沒道理自己反而疏忽了。
紅玉沒看出來其實也正常,她的工作只是核對幾個單據(jù),看彼此之間有無出入。核對的時候她腦子就像一臺復(fù)印機(jī),影像分毫不差,然而到底寫了些什么,她未必去想。各司其職,這也是為了效率,沒什么好怪罪的。
其實三人都清楚問題出在哪里——紅玉拿到的座次單和彩珠給她的,不是同一份。問題是,當(dāng)初是彩珠親自交給她,中途到底被誰掉了包?
紅玉支支吾吾不肯說,彩珠和邵敏卻都想到——當(dāng)日她跑去了內(nèi)府,那屋里只留了碧鴛一個人。就算不是她調(diào)的包,此事也必與她大有干系。
問題是——還是紅玉先開的口:“這么做對她有什么好處?她又沒讀過史書或者小說,怎么知道榮夫人是你的對頭?”
邵敏也百思不得其解。
彩珠卻冷冰冰的道:“你們就沒想過,嫌疑人要陷害的可能不是師姐。”
紅玉還沒明白,邵敏已經(jīng)有些恍然,“你是說,她想陷害你和紅玉?這倒說得過去,可是她是林佳兒的丫頭,跟你們……”然后她忽然噤聲,靜靜的深吸了一口氣。
彩珠冷哼一聲,道:“若紅玉發(fā)現(xiàn)了不對,自然是我的錯。若沒發(fā)現(xiàn),我跟紅玉誰都逃不掉。當(dāng)初皇后你親自提出要把榮夫人安排在上座,出這種岔子,你若不是我們師姐,以后還肯讓我們給你辦事嗎?”
邵敏道:“人孰無過,我倒不至于因此怪罪。何況這事本來就是橫生枝節(jié)……”
彩珠道:“這就是那個人比不上你的地方了。她自己心理陰暗,自然不會把你當(dāng)寬容光明之人。背地中傷的事她能干,讒言離間——”彩珠瞟了紅玉一眼,道,“當(dāng)然遇到個笨蛋她也不用這么麻煩。我看動手陷害她也未見得做不出。反正我早提醒過你們,事到如今你們該信不信。”
紅玉道:“可是她怎么做的?碧鴛還在那兒呢?!?br/>
彩珠這些日子受了很多氣,她不發(fā)作不代表真不介意,見此時邵敏和紅玉還是將信將疑的樣子,不覺心情陰沉,道:“這事你該問誰問誰去,我各種羨慕嫉妒恨,自然要把她一腳踩死!”
說罷一轉(zhuǎn)身,摔門出去。結(jié)果一出門,跑了沒兩步就跟人撞上。邵敏和紅玉正追出來,一看她撞到的是南采蘋,不由同時扶額。
彩珠此時自然不會給南采蘋好臉色看,不要說道歉,站起來連問一句都沒有,繞過她就走了。倒是南采蘋嬌弱的起身,向邵敏行過禮,又關(guān)心的問:“娘娘可是吩咐了蔡姐姐什么急事?”
邵敏看殿內(nèi)宮女的臉色,已經(jīng)知道她們心里彩珠欺負(fù)南采蘋的謠言又坐實了幾分。
她心里自然是想著彩珠的,加之正對南采蘋半信半疑,偏南采蘋一反往日低調(diào)語氣頗有些得意,便臉色不善道:“無需你過問。你怎的現(xiàn)在才回?”
南采蘋臉上飛起一道紅暈,道:“在鳳鳴湖那邊迷了路,娘娘恕罪。”
邵敏見她嬌羞的模樣分明還是個小姑娘,不好追究,便道:“先去洗個熱水澡吧。吃過飯別忘了去看看鈴音,她病著替了你一下午?!?br/>
南采蘋福了一福告退,動作略略的有些別扭。她走過邵敏身邊時,邵敏瞟到她脖子上有塊紅印子,便指了指,道:“一會兒擦些祛瘀的藥油,明日讓人看到就不好了?!?br/>
她并未多想,只以為是蚊蟲叮咬或者蹭碰所致,卻見南采蘋身上劇烈抖了一下,聲音飄忽道:“是?!睋u搖晃晃的去了。
她去了好一會兒,邵敏才忽然想起另一種可能性,立時有些恍神。
然后便聽外面太監(jiān)通稟,元清來了。